南大写作班: 周舟:整座城市

Sunday, September 24, 2017

周舟:整座城市



不眠广场

天黑以后,马拉喀什下了一场雨。这座砖红色的城市好像褪了燥热,变得水蒙蒙的,清亮起来。

趁着雨停,我来到位于老城区正中的德吉玛艾芬娜广场。“德吉玛艾芬娜”是阿拉伯语,意思是门前有着一块空地的清真寺。广场倒也名副其实,就是一大片紧邻清真寺的开阔砖地,雨后星星点点地浮着水,像摔得烂碎的玻璃碴子,边缘遍布小块的四方泥地,稀疏种了丛草和棕榈树。几个男人正背着往来人流在草丛中撒尿,空气凉飕飕的,混杂了一股腥臊。广场的尽头,矗着库图比亚清真寺的宣礼塔,在光束的映射下有些惨白。稍近一点的地方,几排塑料棚子亮堂着,大概就是夜市了。

据说这里从白天到深夜都人声鼎沸,所以又叫“不眠广场”。也许是因为下雨,没有想象中的热闹。走近了那几排棚子,也只看见匆匆的三两个身影,裹在当地人唤做“杰拉巴”的及踝大袍子里,尖尖的帽檐下,偶尔闪出一对深邃的眸子。

夜市的最外围,是一排两人高的四轮篷车,吊着四五盏白炽灯,整齐地码着各色水果蜜饯,满满当当的像几座小丘。摊主都是男人,或站或坐在车上,从山顶探出半个身子,此起彼伏地吆喝着“你好”。

又往里走了几步,行人渐多,恍惚间就嘈杂起来。一条小吃巷,两边都是金属搭的塑料棚。巷口的摊位,一只大过脸盆的锅,堆满了蜗牛,煨在铁炉上,腾腾地冒着白气。狭窄的巷道里,站了许多年轻男人,拿着菜单招揽生意。巷子里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当地人,间或闪现几个白人,亚裔面孔还算新鲜。刚一走近,那些小伙子便攀附上来,先用汉语生硬地说一声“你好”,再机械重复地用英语招呼人去他的铺子吃饭,一手将油腻的菜单凑在眼前,另一手就企图从身后绕过,搂住肩膀。

一路拉拉扯扯,我在塔吉锅嘟嘟的浓香里逃离地穿过大半的巷子,最后停在一家羊肉摊前。几口大锅大桶立在棚子正中,三条窄窄的木头桌子配合长凳绕在灶具三面,已坐满了饕客。一个花白山羊胡的老头正从羊脸上削下几片碎肉。他身边围着几个稍微年轻些的,一个不停歇地冲泡着薄荷茶,一个给面包蘸上羊肉汤汁四处分发,还有两个在靠里一点的地方剁骨头。正对着巷道的一面,长条桌前架起的灶台板上,密密地搁着羊头羊脑和肉骨头。接客的男人指给我一个边角的空位,挤挤地坐下。

我要了一碟肉一只面包,却没有餐具,便也学着身边当地人的模样,用手拿起肉,在盛了孜然粉的小瓷碟里滚一滚,丢进嘴里。羊肉炖得极软烂,皮下肥腻的部位又很丰腴,面包吸饱了汤汁,很是温暖鲜美。油晃晃的手指拈起最后一点肉末,盘子里只剩下一颗圆滚滚的羊眼珠。泡茶的络腮胡子用英语笨拙地发了Free的音,递来一杯薄荷茶。一拳高的小玻璃杯,浅褐色的茶汤上漂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热乎乎的,甜腻里漾着薄荷的香气。才喝几口,外面又下起雨,哗哗地打在塑料棚上,顺着棚子最低矮的地方急速地倾泻下来。巷子里的行人倏地少了很多,纷纷躲进两旁的棚里避雨。

雨势稍小一些,我喝干杯里最后一口茶,起身准备离开,却被络腮胡子拦住。他又端来一杯茶,指着雨点直摆手,嘴里挤出几个英文单词,示意我再坐一会儿。言谈间,棚里跳进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到我身旁的空位上,拾起碟子里之前食客啃了一半的肉骨头。络腮胡子作势要赶他走,面露凶色地喝止,随即两人又相视笑了起来,拍了拍彼此的肩膀。

连绵的雨水好像没有尽头,我看着新客人心满意足地啃着骨头,薄荷的香气仍萦绕在舌尖。远处的清真寺悠然传来诵经的声音。这个广场果真是不眠的。

(古经有云,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讲的不是旅行但也相似,文字的修为也是如此,一眉一目只要贴近了,自然就有最真实感人的情性,看似单啃独沽一幕场景,其实是完全融入就山,从中吃出了万般滋味。)

5 comments:

  1. 地域风情浓厚广场~一点好奇你和络腮胡子聊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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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络腮胡子 +1。最后三段印象深刻,尤其是对美食的描述(想吃宵夜了)还有和络腮胡子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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