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刺于辟雍之旁
——性与教育
——性与教育
美国著名谐星考斯比(Bill Cosby)曾讲过这么一则笑话:“学校推行性教育是一个绝佳的想法,但我不认为应该给那些孩子们这方面的功课。”除了不难领略的暗示,或放情开怀的捧腹大笑,或拘谨矜持的咧嘴会意,这则笑话其实还有更深沉的指涉。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的,笑话是直通无意识(unconscious)的法门,那里通常都是关于“性”的虚影和实相,这则笑话无疑可以凿出那么一道窥看青春欲望的缝隙。如果从文化心理研究的角度视之,考斯比笑话的笑点应该是:对于“性”,对于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在教与不教之间,我们总是不放心,似乎也只能是不放心,而且总会闹出许多笑话。
“性”大有不可说之处,性教育却可大谈,近来因为AWARE事件,朝野突然都在关注讨论。我念书时期还未有性教育的倡议,大概因为涉及“性”,记得上小学时有这么一幕,同学胡乱发问,课堂上老师一时语塞,随便以“1加1等于2”敷衍应对。那时候是八十年代,印象中民风淳朴,同学大都来自“两个孩子”的家庭背景。早前政府推行的“两个就够了”的节育政策,实为对我们父母辈软硬兼施的另一种性教育,没人追问算题与“性”之间的合理性。虽然细节不明,但感觉上大家都懂得梗概,对“性”的提问,只是捣蛋调皮的天性。
“性”竟然可以用一道简单的算题作出对照,呼应了美国二十世纪之初,誓言把性教育纳入教学课程的诉求:让成长的孩子们认识自己的身体,就像懂得算数一般重要。我的性教育的初体验仅此一次,可是关于性教育的迷思,总潜藏了一股深层焦虑,因为对象是不脱顽稚的孩子,环境是启栽培启发智识的学校。
横置在小孩(childhood)和成人(adulthood)之间,这一段最敏感成长年华,过去在中西方的世界观里,都是浑沌一片的地带。中国古代的人生历程以 “二十而冠”为分水岭,此前皆属无知的小孩子;西方传统的成长分期,则视这期间的男女为还未成熟的成人(immature adult)。我们称之为青年期(adolescence),这个生猛和脆弱的阶段,其实是现代社会晚近的发明和发现。
对于青年期和青年期情欲(adolescence sexuality)的心理科学研究,必须一提的是美国心理学家霍尔(Stanley Hall)于1904年完成出版的《青年期》(Adolescence)。霍尔借用了一组德文名目:“Sturm und Drang”,以英文翻译的“Storm and Stress”标明了青年的本质,是一种暴风雨般的对立、冲动和矛盾。“Sturm und Drang”(狂飙与突进)是18世纪德国的一场文学运动,以作家歌德(Wolfgang Goethe)为代表人物,标举的作品风貌是凸显个人的涕零情感和飘遥苦痛。我们现在对于青年/期的定论和定见,带点浪漫主义式的懵懂和叛逆,多少是拜霍尔的见解所赐。
历史学者莫兰(Jeffrey Moran)就直接揭露,所谓的制式性教育政策,一个潜在但不宣的共识,即是认定青春发育身体的危险性。但是,这是一个连成人仍然都在愚拙和狼藉浸濡的课业,太多跌撞焦头和狼狈泥陷的例子,《周易·蒙》卦谓:“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至少就“性”而言,在这个充斥各类真伪知识资讯的世代,童蒙何由求我,我又凭什么求童蒙?
“性”的授业当然不一定要以身作则,能够依傍集体的道德意志和流行的参考标准,知识跟身体一样危险,框范也就成了学校教育的建制基础。关键也许不在传道解惑,而是塑模陶冶,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求知的脑袋,节控和制衡那一个个蠢蠢欲动的身体,可能才是真正的动机。性教育和公民教育殊途同归:如果明白了“性” 的玄机和运作,将来就有望成为一个有用和负责的人/公民。
西方的学校性教育风潮萌生之初,承袭了社会卫生(social hygiene)运动和泛宗教价值思想的佐力,身体在逐渐成长成熟期间的种种欲望挣扎和行为实践,如果没有加以督导和扶正,势必俨如任自繁衍的白蚁侵蚀道德的基石。医药卫生和行为束缚日渐失范的情势,尤其在两次大战之后更形严重,在婚前怀孕和性病感染的数字上升的趋势底下,床笫之事的开放以及青年文化(youth culture)的泛滥,皆是国家社稷必须承受的代价和负担。“性”与“教育”的结合也就成了一桩必然的公案,及早从学校正式或者非正式的传授入手,从心理到生理以知识建构权力,文明才能免于沦亡。
性知识和性观念的“正确性”,除了生物繁殖的硬道理之外,还有历史语境和政治正确的诸种架设考量。理家儒术讲的严守男女之大防,其实也是性教育的核心纲目,一方面大力谴责花花世界的诱惑和堕落,另一方面则以禁欲(abstinence)为前提,疾呼鼓吹“just say no”(只要说不)的立场,具体名目随时调整配合民势国情,男男之大防和女女之大防,通常也聊备一格。
如果以鲁迅讥讽民国当时教育局以有伤风化为名,禁止女生往游艺场和公园的文章标题,这么一种性教育的指导,不外也就是一种“坚壁清野主义”。坚壁是个人的道德份守,清野的是无处不在的赤裸裸人性诱发。《阿Q正传》这么描述:“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師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性教育的坚壁清野主义是否也是一种阿Q精神?
一厢情愿的对“性”进行理想式的导正矫枉,当截然而然的回避态度渐显无力之际,如今某些开放国家奉行的性教育准则,于是也出现了从“no”到“know”的过渡和综合。由上而下的呆板说教,顺应世道变成各得其心的说理善诱,当“性”处于非“行”不可的情况下,至少是在“知”的情况下完成。
都说鲁迅是神坛人物,一些讨论中国近代性教育的报道文章,也把先生尊为民国时期性教育先驱。据作家夏丏尊在《我的同事鲁迅三两事》描述,鲁迅留日归国后在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教书:“周先生教生理卫生,曾有一次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这事在今日学校里似乎也成问题,何况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时代。全校师生们都为惊讶,他却坦然地去教了。他只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 。
其实,鲁迅三兄弟都曾写过文章,直接和间接的附议了广义性教育的必实和可行,可是真正为性教育殉道的,则是被戴上“性博士”光环和标签的张竞生。在著作《美的社会组织法》里,这位也遭冠以“文妖”称号的学者大胆荐言:“说及性教育一问题,关乎人生比什么科学与艺术更大”。
张竞生留学法国确有博士头衔,但专研的是法国哲学巨擘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对那部卢梭自诩为最重要的著作《爱弥儿:论教育》(Emile: or, On Education),张竞生肯定下过功夫。《爱弥儿:论教育》已是西方教育论述的滥觞,末章清议激情(passions)面目,学者和翻译家布罗姆(Allan Bloom)主张看成是关于性教育的言说。《爱弥儿:论教育》在1762年出版时,曾遭愤怒卫道的读者当众焚烧,一个半世纪之后的学生张竞生,意气风发大唱性育/美育之调的下场,则是一度遭到缉拿而必须逃窜到法国暂避风头。
“性”与“教育”在中西方的世纪转交,虽然有水到渠成之态,但从来就不是水乳交融的组合。张竞生直白无讳,不似鲁迅据称是以古语符号进行生殖器官的辨识:“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用‘幺’字表示精子”。就算当时西方主流的性教育输授,都仅只是以“鸟儿与蜜蜂”(the birds and the bees)的童言稚语,对男女关系作深入浅出的复证。
在欧美文化词藻里,“鸟儿与蜜蜂”一词是对性教育的代称,出处起源已不大可考,甚至连释义也众说纷纭,有说法灵感来自英国诗人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的名句:“The bees are stirring - birds are on the wing”(蜜蜂嗡嗡 —鸟儿拍翅)。原句是借景抒臆,但在性教育话语的借喻中,大概是取鸟儿的产卵孵蛋与蜜蜂的散播花粉,各别对照男女性别,成双成对是天地万物的和谐关系。
“鸟儿与蜜蜂”至少还算抽象的临摹,中国传统童蒙读物,却都是成人世界的僵硬道理和温柔敦厚的教化嘴脸,就像《千字文》讲“女慕贞洁,男效才良”、“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广为流传的训诫典籍,当然不便透露身体的私密稠慕,关起门来大概又是另一回事。古时也称大学作辟雍,贵族子弟十五岁上下始能入学进修。根据班固编撰的《白虎通》记载:“父所以不自教子何?为渫渎也。又授之道当极说阴阳夫妻变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也”,除了可想而知的修身齐家治国的经籍之外,还有一门“阴阳夫妻变化之事”。
“阴阳夫妻变化之事”算不算性教育,只能任凭揣测,可这个记述比较有趣的却是,点明了“不可父子相教”的原则。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当中难以想象会出现“鸟儿与蜜蜂”的对话。不过,母女之间的关系却似有微妙差异。根据研究性史学者考证,古代有所谓 “压箱底”和“嫁妆画”一物:女儿出嫁之前,母亲会把春宫书画或者摹状瓦瓷垫在嫁妆和衣饰底下,作为两代女人之间的性知识,也是性服侍的传承。除了守贞保节之外,通往男人心底的途径从来就不是食道。
汉代张衡观天象、制地仪之余,也曾作了五言乐府《同声歌》一首,当中描写的缱绻情景应是最好的注脚: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稀见,天老教轩皇。诗中的“素女”,指谓的应是《素女经》等古代道家房中术典籍的交媾指南。根据荷兰学者高罗佩(R.H. van Gulik)的说法,“嫁妆画”的习俗在十九世纪的日本仍有流传。
看在正统性教育学家的眼里,这些毕竟属于色情氛围的情欲挑逗,不仅非正确性教育的模式,甚至还是要戒惧痛挞的对象。不过,淫书淫画确可能是千古众生,始获启蒙最寻常的经验之一。当今的世道世情就不论了,古代艳情小说也不乏此类叙述,不谙此道的旷夫怨妇人物照本宣科,就算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然早已在梦境中得到警幻仙子/秦可卿的“秘授云雨之事”,但在世俗空间里,还是如得珍宝般的窃看了“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
其实,中国古代的艳情书写,从来就不是“硬芯”(hardcore)式的色情读物。传统评点者张竹坡认为《金瓶梅》是菩萨心眼,史公文字,《肉蒲团》作者自道效法大禹治水,作起风流小说是为了“因其势而利导之”。淫书淫画的撩拨只是手段,虽然极尽渲染铺排“性”之能事,但本旨却是劝欲惩淫的“教育”。当然,这一切也许只是羊头狗肉的幌子,但不可否认的却是,“性”与“教育”兹事体大,不同的论述自然都盘缠此中角力竞争。《洞玄子》是一本较之《素女经》稍为晚出的房中书,其中一句如此描写:“击刺于辟雍之旁”。“辟雍”是学府景致的女体借喻,“击刺”是直接的动作示意,也不妨看成是两种“性教育”在受教者灵肉里的冲撞。
(早报副刊 2009-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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