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故事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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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October 8, 2022

嘉木:司机的故事

桑塔纳2000

二十年前,老梁跑长途,蔬菜水果、摩托汽车、钢筋混凝土,什么都拉。后来拉不动了,老梁成了家,去城里找了份工作,还是一样的活,不过这次不拉货了,载人。

出租车两班倒,一天分成两半,上半场小李演,下半场老梁接。老梁不大喜欢在城里跑出租,高楼大厦镁光灯的事情他不懂,但要说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他就懂。城里人多,眼杂,一不小心容易擦碰,所以刹车得时常压着,急刹该踩还得踩。老梁原先开货车,跑大路,视野开阔,方圆几百里见不着人,刹车要踩,急刹不踩为好。从前跑了两百万公里的路,托不知道谁的福,急刹老梁是一次都没踩过。

有件事老梁没跟谁提过。刚开出租的时候,心里总有些发怵,觉得他和他那辆绿色的桑塔纳2000总被那些楼房远远地瞧着,就像田里的爬虫被麦子那么低头望着一样。过去老梁开山路,白天开夜里开,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些山和这些楼一样高,比它们还高,但它们不看老梁,老梁心里踏实,自在。

下午五点,要是往常,老梁应该在家等小李交班,但今天这个时间,他却在路上堵着。昨晚上交车的时候,小李和他商量换了班,说是今早要去民政局领证。老梁心想,五点交了车,还能回家吃顿饭,一口答应了。老梁一直从昨天开到今天,眼看着快下班,却就这么堵在路上了。另一边,小李还在家里等着老梁换班,这么一堵,都着急,都没辙。

堵车的原因大伙都明白。上周橙色预警,发给老梁的短信末了加上一句请合理用电,老梁觉得开空调一定算不上不合理,可现在路灯信号灯都不亮了,老梁一边等一边重新盘算起合理不合理的事情。

突然断了电,路上还没来得及摆上临时灯。车和人都不知道谁先走怎么走,索性都不动弹,一概堵着。太阳看不见,柏油路上热气直往上窜,把轮胎、鞋底、水泥柱子粘在一起。老梁终于才想起车里的空调烧的是气,碍不着电的事,抬手把空调拧到最大。

究竟是黄昏,不管开车的人、走路的人,还是在家准备做饭的人都发现视线变差了。周围高楼反射的光一束接一束地移走,剩下钢筋水泥本来的颜色,扑了很多灰一样。

前面的车开始动了,老梁挂了挡跟上去。光线在变暗,路灯还没亮,老梁只能看见一个大概。开到十字路口,那车一脚油门把老梁甩到后面去了,老梁也跟着踩油门。踩下去的时候心里不踏实了,往后视镜里瞧,往右后镜里瞧,最后是左边。水泥路上急急踩了两个刹车。

交警走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路灯、信号灯、车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老梁发动车,在路口等红灯。以前老梁跑货运,不知道开到哪里了,就照路上撞死的动物来判断。货车装满货质量大,惯性大,急刹车危险,高速公路上跑出来猫狗是常有的事,遇到了也不要踩急刹,这是老梁上路前一天师傅嘱咐的事情。老梁走运,那些年他只看过已经躺在路上的,还从没见它们活蹦乱跳冲到他前面。

车的保险杠散了架,翼子板和发动机罩陷进去。还有什么地方坏了,得明天去修理厂才说得清。左前灯瞎了,老梁坐在黑暗里,心也沉下去。过去二十年一下被撞得很散,不如刚才那下来得实在。绿灯亮的时候,老梁看了眼时间,赶得上回家吃饭。

小李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家里等着交车,现在他和对象坐着出租去电影院看电影。走到半路,司机关了空调把车窗摇下来,说今晚上风大。一路上,绿色的桑塔纳亮着暗红的灯,灌着风,朝城中央走。四周大厦的霓虹灯亮起来,继续把底下的车瞧着,继续把底下的人瞧着。

(铁壳车柏油路混泥楼闪光灯,众生渺小得像是细尘,却也坚韧得仿佛晚风,故事处处横置了象征符号,凝练的字句压缩了活着的空气,幽微的意象又拉开了生命的广镜,在一段偶然而又必然的路上,一起纵使刹车了也来不及的意外——虽然叙述的跳接处理有点不妥,以及一辆最普通的车子,带出的何止是人物惶然的日常,更也是某种生存的预演和寓言。)

睿琦:司机的故事

晚秋

七点的南京天已经黑透了,晚饭过后李庆揣上车钥匙出门接生意。老婆在厨房里看着泡沫剧洗碗,没听到他临走前的道别。女儿在房间里写作业,喊了一句爸爸再见。

车停在楼下,这几天气温降得骇人,李庆用手套扫了下挡风玻璃上的落叶,将车钥匙塞进把手上的锁孔,拉门破开空气坐进车里。这个点生意总是不错,还没开出小区门口就接到了一单,从附近的居民区到中华门。

车门打开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另一边沉了沉,接着又是一声闷响。李庆瞟了一眼后视镜,问他是不是要去中华门。上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深绿色冲锋衣戴着薄绒帽,应了一声便再没了声响。李庆不是个喜欢和乘客谈天说地的人,面对这种沉默寡言的倒也乐得自在。这份短暂的安静持续到空调风口突然发出连绵的噪声,像80岁的苏格兰老头拉着一百岁的手风琴。

李庆尝试重启,片刻的安宁后车里再次充斥着环绕音效的嘶哑风声,他从头顶上的镜子偷偷瞄了一眼顾客,确认他脸上没有糟糕的神色后谨慎地关掉了空调,随着噪音一起离去的还有气若游丝的热量。

夜凉如水,李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些麻了。

斟酌再三,他还是开口向后座的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对方是个好脾气,表示可以理解,因为这台车已经很老,性能不佳也属正常——李庆一身汗终于松下来。车已经驶进沿着秦淮河的马路,老城墙脚下新插了一排路灯,与河边的街灯对映着,过几个路口就是中华门,这条路总是有点堵。

乘客侧身观望那些带着监控摄像头的新路灯,感叹近几年城市建设飞速发展。他蓄了一点须,说话的时候零零点点的白胡须被灯光照成浅色。李庆顺着车流一点点往前挪,一边回答对方的问题。路灯是今年才装的,绿化带是前几年拓宽时重修的,秦淮河边十块钱一晚的黑旅舍是七八年前被停业的……

后座的人听罢不由失笑,继而伸手拍了拍坐垫,制造出一些沉闷的响声。他早年做生意,赚了一笔小钱,年纪轻轻就买来自己的第一辆车,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被钱烫沸。不多时来中华门附近的餐馆谈买卖,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睡在河边上的小店里,身上证件钱包都在,就是现金和车钥匙不翼而飞。

他又拍了拍身前的椅背,随着汽车发动往后一倒,老旧的车暗暗震了一下。

“就是这个型号的车,不过不是黑色,我的是白色。丢的时候就停在这条路边上,我醒过来的时候早就不见了,问人也不知道。”他眷恋地叹了口气,“后来就很少来这一片了,和女友约会时秦淮河也不愿多看。”

他下车的时候多给了李庆五十块钱,让他跑跑维修厂看看有没有师傅能修好空调。李庆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十多年前他曾走在秦淮河边,那时也是深秋,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是挂在身上的棉衣。

李庆摸了摸插在方向盘后的车钥匙,那上面的色漆早掉光了。

(不管多么暗淡的尽头,哪怕是偷是盗,生命总会找到出路,故事的构想极为有趣,不走彰显人性的情节,也无搬弄情感的意图,而在人物的行为动因上,制造了某种道德的难题,在环境变迁道路汇流的背景之中,两方得失的偶然际遇,借由昔今回转的必然叙述,仿佛定住了一种随缘生灭的常态。)

予涵:司机的故事

红姐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城市里车水马龙,灯光如同一条河那样亮起来了。她锁上出租屋的门,下楼,拿车钥匙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里,双手扶住了方向盘,才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浊气。

又在电话里和父母吵了一架。母亲替她找了第三个相亲对象,想说服她去见一面,那男人四十多岁,离异,没有小孩,母亲一再劝说她这是目前的最优选。父亲一开口就是责备,说寻常女人到这个年纪早都家庭美满,全怪她年轻时太叛逆,不听老人言。她说不过,也不想说,匆匆挂了电话,想下次又会被训不尊老,倒也不顾了。

她今年三十八,确实不小了。十八岁时,她高考落榜,父母本想要她找个地方打工,早早嫁人。可她偏偏脾气倔,拿中学时攒下的一笔钱考了驾照,竟然瞒着父母跑到大西部的青藏高原,去做长途司机了。

青藏高原地域辽阔,这里的长途司机,都是接包车业务的。有游客成群结队地来,就包一辆车,驾驶员既做司机也做导游,带他们从这个城市游览到那个城市。

要说这行当苦么?自然是苦的。高原条件艰苦,在四千多米海拔过夜都是常事,住宿也没得挑,有张床落脚都是好的。她又是女人,起初衣食住行等等各方面,都颇有不便。行业里受到的白眼就更多,她到现在也记得,有个男司机和她打赌,赌她决计过不去边境线国道上的一道山垭口。那垭口既险又窄,一路暗冰,只有自诩经验丰富的高原老司机才敢开。她二话没说,灌了半听冰啤,一脚油门直接就开过去了,比那男人还快了三十秒。

但,这里最吸引她的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在城市里开车,那只能叫做开车。可在高原上,前后车道都空空荡荡,眼前只有茫茫的天、绵绵的山,红日当空,那才能够叫做驰骋。

于是,她成了高原的女儿。一来二去就是十多年,她在高原上也有了一帮朋友,走到哪里都是熟人,他们打心眼里钦佩她,把她当大姐。她名字里有红字,他们就管她叫红姐。

红姐,回拉萨请你吃饭啊。红姐,我订婚宴你得来啊。红姐,我小孩一岁啦,你给包红包啊。红姐,红姐……

高原不在乎她是男人还是女人,不在乎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不在乎她是富有还是贫穷。在这里,“红姐”和她的那辆老越野一起,去做荒原上最快最浪漫的风。

在现实的绳索将她狠狠拽倒之前,她一直都是这样快乐。

三十六岁那年,她开车去珠穆朗玛峰,在她走过成百上千次的一百零八道拐口,突发急性心脏病。幸好身处国家公园热门景区,及时送去了就近的医疗处救援,又转运到拉萨医院。医生告诉她,这是平原人长期生活在高海拔地区出现的高原性心脏病,现在,在青藏高原长途驾驶对于她来说是很危险的活动。

父母打来电话,像是终于抓到把柄,尖着嗓子叫她回家,本分地找个工作,嫁人生子。父亲说,你多叛逆啊,现在身体搞垮了,满意了?快回家罢。明明应该是关怀的话,她眼前却浮现出父亲刻薄的脸庞。她把电话放下,转头就看到床边的牛奶和鲜花,硕大的花束里写着纸条:红姐,早日康复!

一滴眼泪落到她的手背上,那是她成年后第一次哭。

她卖掉了她的老越野,只拿到很少一点钱,回了家乡城市。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她买了一辆新车,每天穿梭在城市之间,搭顺风客,也做滴滴司机。赚的钱很少,但她一个人不用多少开销,出入也勉强相抵。

这座城市人流量很大,经济发展也好,街道上每天都游人如织,叫卖声、广告声、音乐声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像陀螺那样忙碌着,转动着。有时她载客,对方皱着眉头敲打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一路也顾不上说一句话。她便踩着刹车,胳膊倚在方向盘上,看着眼前的红灯发呆,红灯背后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到节假日,她很少回家,父母便连轴转地给她介绍对象,怕她年华老去孤寡一身。又叫她找个稳定工作,不要飘飘荡荡、无枝可依。她握着电话听,也不回答,耳边响着的是高原的风声,还有一声依稀可辨的“红姐”。

红姐,还开车吗?回拉萨呀。

回拉萨呀。她坐在漆黑的驾驶座里,轻声地答。

(自然的招引皆是野性的呼唤,城乡对立无疑也是自由与命运的矛盾,倒溯的手法干练周圆,描述的声腔铿锵浑圆,情节的安排既有峰回,人物的设计也有路转,虽然略有套路的痕迹,不过或直或拐的叙述精准无比,故事的框架内容几乎完美无缺,如果往后继续扩大谱写,雪峰高山的幽眇壮阔,尚可做出更有cinematic的描绘。)

嘉欣:司机的故事

夜宵

老刘好几年没这么喝过酒了。离婚那年,老刘患上痛风,医生要他一定戒烟戒酒。烟倒是好说——儿子的嫌弃和前妻顺势没完没了的唠叨,反复好几次早已经让他把烟戒得七七八八。酒就有点难了,晚上收班回家,老刘窝在客厅沙发刷视频的时候,总得来上这么一口。可是痛风又实在难受,于是老刘只好以夜宵代酒,以缓解肚子里的馋。

好在老刘做出租车司机,对于整座城市的一切肌理纹路都了如指掌。他很快便锁定了西五路煤矿局后门的烧烤摊——离交车点近,便宜好吃,出摊勤,关门晚。自此,老刘几乎每天必打包一份炒面,有时候加蛋,有时多买一瓶汽水。但不论如何,每次下班,老刘的车皆准时出现在西五路,烧烤摊也从不缺席,仿佛建立了某种默契。

这次喝酒,不为别的,就为了给考上名牌大学的儿子刘洋饯行。说是饯行,也多少有点炫耀的成分。老刘在福寿楼定了一个包间,点了很多好酒好菜,请的是他那几个高中同学。从前都是老刘送乘客到各个酒楼饭庄,终于自己也能扬眉吐气,请大家痛痛快快吃上一回。所以当服务小姐问,要什么酒水的时候,老刘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印象中几个朋友喜欢的都点了一遍。

高中期间,儿子几乎都住在前妻那边。刘洋学业繁忙,又还在长个子,老刘每次见他都会觉得孩子又瘦了。于是只要刘洋得空出门,老刘便会带上他,熟练地在城市里穿梭,找到他近来觉得最好吃的去处。这些地方大多是巷子深处,或者某小区某学校门口,全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去处。高档餐厅往往不在此行列当中,倒也不是真吃不起,只是老刘觉得不值得。这回来福寿楼,多少是为了儿子,多少是为了面子,老刘也说不清楚。

照例的一轮寒暄过后,饭局切入正题。老刘说,刘洋这孩子,从小不让人操心,这次考上X大,少说半年回不了家,这回把大伙叫来,就是为了给孩子好好饯个行。这话多少有点虚假成分,小时候儿子不听话,老刘没少教训过他。刘洋尴尬地笑笑,在父亲的连番的暗示下,也起来敬酒道谢。坐在对面的老张起身附和,说几个兄弟这辈子都是劳碌命,辛辛苦苦也就赚口饭吃,好在儿子争气,咱也不图别的了,你说是不?几位老友人到中年,难免都有点高血脂、高血压,鱼肉海鲜吃不了太多,对酒却都难以割舍,几个人聊起这些年的感慨,到动情处,总要再干上一杯。朋友的祝贺与夸赞,多少也有点虚假成分,不过老刘很受用,让他感觉大街小巷的弯弯绕绕中,总算出现了一条光明的通路。

大学离家很远,儿子是清晨的航班。那天,一直上夜班的老刘破天荒地很早就醒了。外面下了点小雨,天还没大亮,窗户外边一片灰蒙蒙的。接上刘洋,父子俩往机场去。这段路老刘很熟,从主干道上立交桥再上高速。可是话好像在那一晚的福寿楼都说尽了,直到站在送机口,老刘才勉强憋出一句,到了那边要注意身体。

回家之后,老刘蒙头大睡,像是要一次性地补上这些年夜班缺掉的所有睡眠,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点多。饥饿的驱使下,老刘开上家里的二手本田,便直奔西五路去。然而,想象中烧烤摊的温暖明亮白炽灯泡没有如期出现,只有旁边711还照常营业。

仔细一看,附近的电线杆上贴了张纸,经过早上的一场雨,手写的纸片不敌旁边粘黏牢固的小广告,已经摇摇欲坠:“因本人身体原因,烧烤摊暂停营业。”老刘饥肠辘辘,只好用预备买炒面的钱,在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凉凉地吃进嘴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从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城市里的饭铺大多来了又走,烧烤摊绝对是其中不能长久的一种。城市的烟火呛肺,常年累月,人总要得病。老刘心想,得赶快另选一家夜宵,不然在这拥挤繁华的都市里,还有谁能填补寂寞空虚的肚肠呢?

(人间迢迢皆是载浮载沉,归零才是最真实的写照,无需任何惊心动魄的情节,张力往往源于人物的内心,简单的故事看似欠缺动静,其实却有人性沉潜的痕迹,文字含蓄叙述凝聚,情绪的收放掌控恰宜,只是末句吐露稍显,不妨以顿悟式的写法,慢慢拉开城市灯火辉煌的空镜。)

宋晨:司机的故事

北风怒放花千树

天空中飘落着雪花,纷纷绕绕的缠在街边的灯光上,簇成一团团彩色的毛球。在这雪天,世间的一切都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个光亮,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发光。

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试图把这风雪阻隔在衣物之外。本来如果没有这场大雪,我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一边舒舒服服的泡着热水澡,一边看点读物来缓解一天工作的辛苦,但是这该死的雪把我困在了这个街上,不能动弹。要不是在车上隐隐约约的听到前面的音乐,加之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我或许也和其他车主一样在车内无聊的刷着视频,而不是独自一人在这漫天的风雪里艰难前行。

又走了几步,才终于发现真正让我会不得家的罪魁祸首——几条大货车歪七仰八的躺在街道中央,连着的还有几块从路边跌落的招牌。路口围了一圈人,音乐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我溜达到人群边上,伸脖子往里瞧了瞧:石墩上放着个小扩音器,用着汪峰破锣的嗓子唱《北京 北京》,几个穿着黑夹克的人凑在一堆鬼哭狼嚎。我瞧着新鲜,在外面也吆喝两嗓子,没成想叫里面个眼尖的得住了,一帮人起哄给我送到中间。

黑夹克们的领头叼着根烟,把扩音器往我怀里一塞,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音乐的声音太过于嘈杂,我听不清,他嘴里叼着东西说话也含糊,我俩在里面大眼瞪小眼,外面两圈人围着瞪我俩。黑夹克老大说了一阵,看我还是呆站在这,索性闭上了嘴,从我怀里又把扩音器拿回去,摆弄两下,又开始放《怒放的生命》。

眼看一群人又要开始狂欢,我准备赶紧离开着混乱的中心。我拍了拍黑夹克老大,又指了指人群外围,黑老大愣了一下,没想明白我要干啥,拎着扩音器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没奈何,一顿比划连带口语,黑老大好像看懂了,把扩音器又往另一个黑夹克怀里一塞,拽着我走出了人群。

从人群中出来之后,那股嘈杂的音乐小了许多,又回到了朦朦胧胧地感觉,勾引着我再进去看看。我有心再去边上凑凑热闹,没成想黑老大倒是从旁边递过来根烟,没等我拒绝,又给自己掏了一根点上。我看了看烟,又看了看黑老大一脸享受的表情,到底是没把我不抽烟这几个字说出来,而是默默的把烟揣到了衣袖里。

黑老大抽了两口,又往我这边凑凑:“你喊我出来干啥?有啥事说就行,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话没说完,他又冲着烟屁股就是一口。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还是没听到我说的啥:“没啥事,就是里面太闹腾了,不太得劲。”感觉有点不太好,我赶紧转移话题:“这车是怎么回事,咋都横在这?人没啥事吧?”黑老大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笑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边的人:“没事,人都在这了!”

我也没问黑老大这次事故之后咋办,黑老大也没跟我发什么牢骚,俩人蹲在马路牙子上,东一嘴西一嘴的聊着天南地北的事情。眼前这场景,知道的是翻了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深夜的集会呢。左边凑了一堆,右边凑了一堆,中间摆着个大喇叭,翻车的旁边还坐着俩人,一团火光在风雪里面摇曳不停。

(故事似乎可当寓言看待,堵塞的街道和落雪的严冬,甚至还有嘶吼的摇滚配乐,两个陌生人茫然之间的相遇,产生了某种相知的情谊,情节虽然略为不着边际,像是摸石过河式的叙述明显,不过幽微写意却也耐人寻味,情节何去不需多言,但是人物何从,不妨稍微点明。)

子奕:司机的故事

戒指

刘伟年看着狗,狗看着雪,这时才有人来敲窗了。

三天前狗病了,刘伟年正好进城拉客,呜咽的狗横躺着上了车后座,他们出发下山。快到半山腰时阴云暗得铺天盖地,刘伟年的灰脸在车玻璃上晃,车顶的雪点不停。路况变差,狗不时咕噜两声,刘伟年左手无名指的空缺不自觉颤动,他皱了皱眉,望向雪花中的某个地方。那里是雪崖,看日出最美的地方,年轻的狗在那里曾舔着他发紫的手,在雪啸声中狂吠指引搜救队。他瞥了眼后视镜,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一切静默如老犬。刘伟年直直身子,想去看看。

迎面却又来了辆车,小年轻们歌声躁动。老刘按了声喇叭,双方开窗面碰面,“天阴,别上了。”狗摆了摆狗尾,之后两台汽车的引擎喘着气,一前一后地在阴影中缓行。眼看着雪越来越大,轮胎有了阻滞感,双方一致决定,等雪晴。刘伟年坐在一人一狗的车里,喂狗吃了点粮,隔壁车的男女们架上了小桌子,分享自热火锅。夜里只有雪花有声音,两台车像雪幕中沉默的巨兽。

第二天,左手的指节冷得生疼,刘伟年被冻醒,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缺口。刘伟年还记得无名指血液不循环,戒指以上憋得发青,冷热模糊间她倒在了身边,一滴泪也流不出。记忆被冰冻得四分五裂,再一睁眼就是狗在迎风狂叫。刘伟年后来成了雪域里最稳的司机,虽然少了根最痛的手指。他和狗守在山里,一趟趟地送游客往返,有时客人想踩踩雪,刘伟年紧抿的嘴唇就立马清晰。刘伟年四周的空气还是如那天一样冷,冷到他不敢回城生活,怕回忆烧伤了他,他总是一个人去雪崖,也有几次差点又命丧于此。刘伟年跟狗在一起时,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有时他又揽着狗头,哭得像朵雪花般飘飘。在年年上山下山的途中,人来人往的车里,他一直在想戒指的归宿。

车前灯的黄灰半径发暗,雪卷着黎明的灰度渐弱,太阳出现了。有人敲了敲窗,是另一辆车里的男孩,“哥,雪小了,我们一起走吧。”刘伟年无声地点头,男孩踌躇了会后又开口,“哥,今天是我女朋友生日,我想向她求婚,您知道啥地方风景好点的么?”刘伟年看着眼前一片雪花落下,在车窗上融化,回答道:“跟我走”。他们当然去了雪崖,狗像感应到了什么,呜呜地低吼。刘伟年静坐在车内,看男孩牵着女孩,单膝下跪,取出戒指,拥吻,周围的朋友们鼓掌欢呼。

刘伟年看着肚子起伏的狗,狗看着窗外的雪,呜咽一声后,狗渐渐闭上了眼睛。刘伟年的泪,也就这么慢慢落下来了。他摸出左胸口袋里的那枚戒指,套在了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现在狗死了,他要对戒指负点责了。

这时有人来敲窗,刘伟年决定跟年轻人一起回城里,不再听雪落下的声音。

(既有忠诚的老狗,雾缭的雪山,还有物象的牵引,以及去返的挣扎,在充满皑皑电影感的画幕之中,以戚戚的文字打造而出的故事,颇有一种天地间来去的哀情和神气,虽然这类放逐避世的人物原型,大多都有点相似,而且尚能补充一些关键情节,但是叙述融雪般畅流,而且沉潜萦绕。)

芊妙:司机的故事

同伞不同柄

窗外是一片交错的橙黄和亮白,为了祛寒车内开着暖空调,顺带把车窗烘得雾气迷蒙的,这下夜幕下的灯红酒绿都隐入白茫茫了。老汪缩在驾驶位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烤红薯,他赶时间拉客,就这么凑合着垫垫肚子,也习惯了。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时间差不多了,该赶去接下一个客人了。老汪用略微僵硬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上点点戳戳,设好了下一个目的地的导航路线。

要去的地方叫雍和亭,本地数一数二的饭店,老汪咂吧咂吧嘴,似是回味地想,原来自己那公司没欠债倒闭前,也和大老板去那应酬过几次,想着想着,苦笑一声,又把注意力掷向眼前的车水马龙。

夜晚的饭店在气派的灯光的点缀下,更显得金碧辉煌。这里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方,又正值酒酣饭饱时分,各式各样大气奢华的豪车云集于此,连酒店接驳处的门童都穿着精致,一副趾高气扬的做派。

老汪靠边停了车,不自觉蜷了蜷手指,驼着背坐在驾驶室里也显得人高马大的他,突然有种局促的感觉。

手机上传来来电提示,老汪在屏幕上一划,耳机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老汪恭顺地连声应答,没一会儿就有一个男人打开后车门,小心搀扶着一个醉酒的男人上了车。扶人的男子像是一个助理,忙前忙后,殷勤周到。

老汪突然觉得有点糟心,这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刚上车就把车里的空气搅得有些浑浊,偏偏今天摊上个酷寒的天气,要是想开窗透气,脸就会像被刀割一样冻得难受。老汪带着火气,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后面的乘客,旋即怔愣住了,他有些纳闷地想,这醉酒的男人怎么有点面熟?

“茂山哥,您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助理边说着边扶正了自己的老板。

老汪本来在暗自思索这人是谁,绞尽脑汁也没回想起来,冷不丁听到助理的话,他蓦然想起自己初中最要好的哥们儿就叫方茂山,他又连连从后视镜里打量了好几眼,是了,记忆深处突然抓出这么一个人来,他长相和之前没有太大差异,人到中年,比起之前记忆里的那个青涩少年是发福了不少,这小子混得不错嘛,怎么还假模假样地用上助理了。

他一时有些喜出望外,真没想到接到的客人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好哥们儿,正欲开口和老同学叙叙旧,后座的助理一声“去喜来登”截住了他的话头。老汪连忙应声,在手机上设下导航。这地址,他也熟,是一家很有名的五星级酒店,蓬松柔软的大床,炫彩夺目的水晶大吊灯,精致高档的美食盛宴,很久以前的一幕幕自动浮现在脑海里,他心里不知怎的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这久别重逢的热情就这么给浇灭了。

车里坐着三个大男人,一时之间闷热了许多,老汪刚刚没说出口的话,现在默默咽了回去,他默不作声,像这些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只顾驼着背咬着牙往前开。

雍和亭到喜来登的距离,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车程,很快便到了。助理客气地向老汪道了谢,边小心伺候着老板下了车。

老汪注视着被搀扶着的老同学,看着他半醉半醒脚步虚浮,走进了簇锦团花的繁华深处,老汪一反常态,没有紧赶慢赶地去抢下一个订单,而是从裤袋里掏出烟盒,走下了车。

(人间各处花明柳暗,下场即是摸摸鼻子感叹际遇,对比的意图写法虽然稍显单薄和刻意,不过叙述的直曲回转极其得心应手,繁华中轰轰而过的风景,平淡中微微起伏的心境,情节内外皆有细腻的照应,不过既以粤谚为题,地方人物色彩或可更为突出,何妨也安排一场雨。)

鹤洲:司机的故事

黑狗

今晚不该是这样的。

乌云坠落在这座钢铁城市的正上方,以往的霓虹早已被吞没。雨滴在涂了层厚蜡的玻璃上打滑,一头栽向雨刮器幽暗的缝隙里,夹缝中发出滋滋滋的响声,像是在切割着整个世界。

这个时代的天气预报与凌晨的计程车一样,远远望着的绿灯牌总会在即将到达时变成红色。就像今晚的这场雨,在林默坐进驾驶座椅的一瞬间倾盆而落,手机上天气软件的黄色太阳也恰逢其时地被一道道闪电所代替。雨水是透明的,但在这个城市却有了其他颜色。一旦落下,整个道路都亮起了刺眼的红光,也意味着今晚的赴约注定不那么顺利了。

今晚的约会非常特殊,川流的车辆正随着手腕上秒针的步伐一点一点艰难挪动着。车窗缓缓开了一道缝隙,风顿时卷着雨丝袭进了车里,却未能吹灭林默手指间夹着的火光。车轮与水摩擦起的雨烟与窗内吹出的薄雾缭绕在一起,纠葛并旋转着。红光突然又惊扰了视线。伴随着一声声鸣笛,林默借着火光看向了另一侧的车道。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突兀地停止不前,车灯的闪烁下有一道矮小的黑影正一歪一扭地走向路旁。

那是一只街头的流浪狗,在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应该苦于觅食,不惜冒险横跨车流到达另一头。黑色的毛发被雨水打得格外狼狈,低沉的呜咽声被大雨覆盖地几乎听不清,弯曲的右腿便是穿越这片区域的代价。断腿后的行走看上去却还是比马路上车辆的移动快上许多,林默注视着它逐渐远去,随着烟的熄灭消失在黑夜笼罩的小巷中。

回过神来的林默终于也拐进了属于目的地的那条小巷子。雨是公平的,不管是地位多么高达官显贵,还是一事无成的林默,抑或是那条流浪的黑狗,在没有伞的情况下,都会被淋成该有的模样。红色的地毯欢迎着林默的到来,门口的侍应生看着林默湿漉漉的西装踌躇再三,终究还是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餐厅门口的林默也犹豫了,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来这是什么时候,大概有两三年那么久远了吧。拍了拍身上挂着的水珠,林默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憋出一丝微笑来面对即将来来临的事实。

从上大学时便在一起的妻子今晚过后便不再属于他。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林默不是没想过反抗命运的多舛,但现实却压得他喘不过气,像是头顶的这片黑云。

林默走到预定好的餐位前,和预想的告别场景不太一样,桌面上只残余了一张白色的纸,一块被切成两半的菲力,和一小截熄灭了的蜡烛,离婚协议的四个大字在白色纸张上显得异常刺眼。白昼灯光下的林默盯着这份早已预见的协议,缓缓点着了最后的一小截蜡烛,在温暖的火光中渐渐失神,似乎忘却了窗外的淅沥沥的雨声,道路上刺耳的鸣笛,和手机天气预报里莫名其妙消失的太阳。

深邃幽暗的小巷中,一只流浪的黑狗趴在地上甩了甩被打湿的毛发,吃力地用仅剩的一只好腿扒拉着垃圾堆,翻找着属于自己的下一个明天。

(暗街黑狗兄,雨过而无天晴,写意的笔触仍然浓烈,涂染夜色交加风雨,城市弥漫的颓败废气蜿蜒在沥青的人心,开头穿引的氛围氤氲和情绪压抑,几乎已达无以复加的程度,可惜最后安排的情节,却释放不出该有的张力,通过描述进行膨胀的故事,也就显得有点空乏。)

颖欢:司机的故事

四方格子

今天早高峰的时候,迎头来了一对母女,看起来特别面熟,但我总不太记得起来了。最近些日子记忆力不太好过,想以前早些年拉车的时候,还可以在牌桌上撂下豪话说今天载了谁谁谁我总记得特别清楚,身上还戴了哪些款式的项链,左脸上有没有痣之类的。司机们总喜欢在闲暇的时间聚在一起互相交流,说上某一个人的八卦,今天他又去了哪里,她又去见了谁。

后座上的母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间的隔板有些朦胧,挡住了我往后视镜里窥看的欲望。但从女孩回答的语气来听,感觉兴致怏怏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沉重。女人在一边劝说着女孩要把书读得好,将来才能去大城市工作,就能过上好日子。我听了这番话撇了撇嘴,忍住不去打扰这个美好的幻想。后来这对母女在转了三个红绿灯以后的街口停了下来,女人从背包里掏出被揉得皱巴巴的50块钱纸币递了给我,我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将纸币收了下来又返还了32块钱给她,又看着她把纸币对折了起来,煞有其事地放进了那鼓起来的背包里。

告别了她们,车子又向前缓缓地开着,只是这次的目的地在手机的提示音未到来之前仍是不明确。说实在话,对于这样的情况,我确实感到些许焦虑,所以急需要离开这四方的格子去到另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里去。因此,我把车子停在印度餐厅前,熄了引擎,蹒跚着打开了车门,又缓缓地钻进了店里。店里很热闹,跟四方格子一样的轿车比起来已经太过了。这份热闹我有点不太适应,又匆匆地跟老板打包了两份印度煎饼,逃也似地又钻进了四方的格子里大声地喘息着。

我趴在方向盘上,头重重地压到了按喇叭的位置,顿时四下开始变得刺耳了起来。我陡然一惊醒,从这样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又继续刷新着手机的Grab软件,看看有没有正在叫车的人。我当司机大概有两三年之久了,那时候疫情爆发,经济下滑得厉害,公司大规模地裁员,从收到邮件的那一刻开始我突然就知道我的人生大概要完蛋了。我从舒适的办公椅转到了这有些硌人的驾驶座上,然后在这人来人往的城市里又载着另一群满怀着梦想的人,又把他们从车座上送到办公椅上。

当时候家里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被裁员的消息我一句也没敢说,怕会引起家里人的担心,所以只好起早贪黑地拉车,从这一端到另一端,我在黑色的输送带上反复前进,又反复停滞不前。这狭窄的四方格子里更是承载了太多焦虑和恐惧,又同时也把我自己锁了起来,外面繁华的世界通过车玻璃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扑簌迷离,也就不至于让我又在惦念起从前的生活而让自己感到挫折和难堪。

“叩叩,先生这里是不能停车的哦。”车窗被叩响的时候,一道声音也传了进来。

“哦哦好的,不好意思,这就开走。“大概今天的限时抑郁又到期了吧。

(人生的走马驱车,不外就是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讨生活的故事本就自带一股难言的苦楚,细节的调配颇有经营,不过某些描述似有错漏,而且格子之喻使用过频,多少减损了冲击的力度,不妨从人物目光做出延伸,在一片钢骨水泥中唤出几何立体的框限,较有禁锢和封锁的感觉。)

嘉慧:司机的故事

阿山

自三十多年前領了這輛羅厘卡車起,阿山擔心的事情也跟著變多了,輪胎會不會抛錨,油有沒有加滿,是否會突然下大雨,因爲這些都決定了今天的貨能不能準時送到。

阿山自小便對卡車有種説不出的迷戀,別的車輛都開得很快,摩托車急躁地抄小路,唯獨它緩慢地前行著,不急也不徐。這點跟阿山本人很像,他自小起就比別人慢,頭腦不靈活、説話不利索、走路時更是緊緊地盯著每個脚步。因此當長大後的阿山不知道要找什麽工作時,他便立馬考了駕照,成爲卡車司機,負責把鐵條、泥沙,運送到工地。

要説這份工作不苦是假的,不僅要起早摸黑,人手不夠時還要負責幫運沉甸甸的貨物,而卡車要是出了什麽狀況的話,更有可能停工沒工資可拿。爲了避免卡車發生任何意外,阿山開得異常緩慢,起身時間也就比別人早得多。別人笑阿山過於認真。但是對於阿山而言,在這樣繁忙的城市,一切都在不斷地快速變化,能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子,他心裡感到很滿足。

原先一開始時,父母對阿山成爲卡車司機很是擔心,阿山的性格慢熱,而偏偏卡車司機又是那麽孤僻的工作,恐怕是很難找到老婆了。但幸好老天對像阿山這樣木訥的人,似乎總有些憐憫。阿山認識了工地的女主管,厚著臉皮邀她一起去兜風。女主管的名叫阿紅,與阿山的性格相反,很是熱情。他們一同坐在高高的駕駛位上,阿紅津津樂道地說著工地的大小事,阿山則聽得很是入神。或許因距離靠得很近,又或者因窗外的風徐徐地吹過,兩人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氣氛,日久生情的情況下,走到了一起,之後便結婚了。

婚後的阿山也就更勤快地載送貨物,靠著所掙的錢,養活了老婆,也帶大了兒子。阿山原本以爲可以一直這樣駕著卡車,踏踏實實地完成每一份訂單。但無奈身子不似以前硬朗、關節炎屢屢發作,最近在搬貨時更閃到了腰,久久不能行動。家裡的人見狀,立馬叫阿山停工。兒子現在也已經開始工作了,這個家不再需要他的操心。阿山起初還嘴硬,但心裡也知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前,於是只好答應。

如今他帶著五味雜陳的心情,開往當初領卡車的地方。路上他慢慢地開著,看著這些年不斷經過的風景,高樓是比最初多了不少,購物中心也多了幾座,但道路則與以前一樣,穿過這個紅綠燈便又知要拐彎了,拐彎之後便又來到了另一個紅綠燈,當沒有了拐角,阿山知道已來到了當初的這個地方。

把卡車與鑰匙還回給車廠的那刻,他再也不需像以往一樣擔心著輪胎、車油、天氣的問題。阿山想起一路過來的這些年,雖然稱不上多精彩,但也算是穩穩妥妥地度過了上半生。望著面前被車廠的人開得越來越遠的卡車,前行的速度似乎比之前更拖沓了一些,阿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裡也懂得,或許它也是時候該休息了。

(行車執照有分等級,這類橫跨半生的故事,既需較大的篇幅也要較巧的駕馭,對於人物身份職業的細目,描述得不夠真切,就算舊卡車可以駕上半輩子,最後還車一幕,情感要能產生催發,之前必須多些細膩的照面,人物應是更孤獨坎坷的塑造,不妨讓戀情變故,進而突出往後人與車的相依為命。)

董琦:司机的故事

记良夜

这条路一般都能接到生意。我从车上下来,循着昏暗的路灯在喧嚣的霓虹灯与广告牌之间找寻一块可以短暂栖息的角落,发酸的四肢拼拼凑凑,支撑着身体僵硬地靠墙蹲了下来,点了支烟。劣质烟草香在指尖弥散开来,我呼出气看着氤氲人间,夜沉得仿佛能掐出墨一般,远处比肩云端的玻璃高楼替代夜空的星星点点,百家灯火亮的好看,这似乎是最好的时代,我感叹道,除了隔墙让人头疼的巨震,一切是好景色。

我合上眼,感受这片刻的闲暇,在这样的夜里,思绪总是在要在时空间穿梭的。巷子的更深处没有光源,我知道影子在身后自脚下拉长,像栓了项圈的犬狗在外散步拒绝回家一样,拉扯着我想踏入阴影里的步伐。犬类,特别是大型犬类,还是需要束带绑起来的,如果能套上伊丽莎白圈那就更好了,只是家养的大多能做到这些,大路边上游荡的恐怕不行。我小时候见过犬狗露出尖牙咬向其他动物的样子,因为没有任何束缚在身,张牙那一瞬间便因周身的凶气将我震慑住了,根本无法动弹。在篱笆支起将外界隔绝的小天地,偶有暑风吹过,树荫幢幢的角落里,不知何处跑进来的野犬将利齿埋入了那只猫咪熟悉的毛发里,在各处撕咬着,最后只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混乱,我应该听到凄厉的猫叫,可实际上我并没有这个回忆。

就像现在这样。

胸膛微弱的起伏勉强证明着她尚存的生命体征,周边浑浊的不明液体和呕吐物与石楠花混杂的气味,刺激着我刚刚被尼古丁唤醒的神经。但似乎没完全醒,因为我感到一阵晕眩,将烟熄灭后在本能驱使的情况下去触碰了她的毛发,手指间的触感并不是我以前所熟悉的那种卷毛,而是丝丝缕缕握不住地全从手掌心滑落。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是啃咬和吮吸留下印子,我结束了无意义的打量,只将夹克脱下替她盖上,带到了自己车里。

我在大路上开了很久,仿佛将人溺毙的夜色笼罩着整座城市,两侧的车窗上掠过的风景尽是没有尽头的玻璃大楼,宛如复制粘贴般的街灯偶有几个故障或闪烁的,都大同小异。这样灯火通明的夜里,是没有星光的。在第三次绕回方才停留过的街口时,才发现后座的她醒了。

“别绕了,我家在长青路。麻烦你。”

我启程开往一条全新的道路,自街景变换之始就开始回想记忆里那只熟悉的卷毛猫。自那次之后便再也没见到过它,因此留给我的记忆只有一团混乱的血肉模糊,后来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好好安葬。

长青路不远。她下车了,在下车前同我郑重地道了谢。我透过后视镜同她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瞥见了自己熟悉的毛发,习惯性抬手覆上去顺了顺,打起精神将车开往更深的黑夜里。

(城市的黑影投射在人性的阴翳,文字叙述带有强烈的film noir风格,深受记忆侵蚀的男性司机,遇上路边落难的神秘女郎,氛围营造和内心特写皆有暗潮汹涌的亮点,不过在一片光影吞噬之间,情节终归需有明晰的脉络,女子到底为何瘫倒路中,至少需给个说法或者猜想。)

蒋玥:司机的故事

刹车

一辆孤独的红色私家车倚停独栋小洋房门口。阿亮凝视着指针逐渐靠近八点半的那刻。他总能在这个时间接到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年轻女孩的乘车订单,而八点半也成为了他和女孩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年的阿亮是一位卡车司机,但因一次出车意外让他的右脸颊永久僵硬。因而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态总让很多乘客扫兴。然而,女孩却并不在意,更是在多次碰到后逐渐开始与司机阿亮攀谈,而阿亮更是格外期待每日的见面。

表针转至八点半,女孩照例揣着提包,端着一堆资料走来,新目的地是结婚登记处。上车后,阿亮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老熟人。相比以往的端庄得体,透过褶皱的白衬衫是她凌乱不齐的胸衣。向上瞧去,她唇间干涩,面颊也泛着油光。她并未补妆,而是从提包里取出白色的头纱,郑重地戴在了头上,她伸出手摩挲着头纱,又停留了半晌后放下了手。

“新婚快乐!”阿亮说道。可女孩却游离在问题之外,几十秒后才回神过来向他展示了她的未婚夫,而令阿亮震惊的是这位天之骄女要嫁的是一位仅有脸蛋的无业男子。阿亮歪了歪脸,不自觉地将车速提高了二十码。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但笔直的高架却麻木不仁地驱使人们走向一个目的地。行驶至前方红灯处时,阿亮因未及时刹车使得右腿控制不住地踩重了些,随着咚一声,阿亮与女孩一起惯性地向前一顿。这一惯性的颤动令女孩熟悉不已。她第一次学琴被母亲打时的寒颤,她第一次见到母亲与无数帅哥欢愉的讶异,也是她第一次背着母亲偷尝禁果时的颤抖。当她的头发被男人厚重的背部压得有些疼痛,男人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轻咬着她的耳垂,她就注定陷入飘渺的爱情。

阿亮还是没忍住问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孩为何会如此果断地选择了一个见过几次的男子。女孩迟疑了。或许自己只是不想效仿母亲为男性乱花钱而想早早安定,或许是因为脑海中飘过了未曾相逢父亲的模样,而那个男人正填补了这份空白。女孩伸出手扣着阿亮的座椅靠垫,不再滔滔不绝的分享。雪白的头纱没有在公主的映衬下愈发圣洁,而是畸形地束缚着她的呼吸。

阿亮手握着方向盘,说道:“谈谈我吧,我的父母都是话剧演员,他们希望我追求舞台的璀璨,但我却十分叛逆成为了一名司机,如今也只是盯着手机屏幕里零星的订单度日。”女孩抓紧了洁白的头纱,透过前视镜窥探起阿亮的神情。阿亮又一次无奈地僵笑着,空调的冷气也扫过他的右脸颊。这条路红灯林立,行驶的距离似乎不断拉长,而每次轻踩的刹车却重重地碰撞着女孩。

轿车经过学校,只瞧见窗外几位有说有笑的骑着自行车的少女扬起马尾辫,背起轻便的书包,坚毅地凝视着红灯。窗外的女孩有着清爽的面容,虽未涂上唇彩却荣光异彩。“我的女儿就在这里上学,她和那群孩子一样有着目标,追求和活力。”女孩抿了抿嘴,往车窗边坐近了些,虽未张口但答案了然于心。

阿亮在结婚登记处前踩下了刹车,车与女孩一起晃悠了一下便平静下来。庄严的白色瓷柱围绕着错落的红色瓷砖,那名几度示爱的男子还没到。阿亮又是一声:“祝你幸福!”女孩淡然一笑,取下头纱“麻烦您掉头。”阿亮虽疑惑,但前行中平坦无阻,绿灯通行。他摇下车窗,只待凉爽的微风抚过他的右脸颊,这一次他感受到了温度。

(一趟车程完成一趟人生的醒悟,即时刹车方能止住悬崖撒手,故事的构想颇有神采,许多细节刻画极为传神细腻,不过同时处理双向视角,叙述调度有点散漫,尤其将母亲和个人的遭遇一下翻涌而出,难免就会显得沉甸,不妨单以女孩的视角叙述,慢慢在移动中剖露心迹。)

楚盈:司机的故事

厂车

我和妈妈在新山关卡已经卡了好几个小时了,好不容易等到海关人员在护照上落下了回家的印章,结果又遇上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群众,妈妈和我也只能交换一个自认倒霉的眼神。还记得很多年以前赶上了除夕夜回奶奶家的关卡盛况,车和摩托数不胜数,徒步而行的人手上也是大包小包的。坐在车内,我依稀能看见对岸的烟火。估计今天的人流量就像那时一样,看来回家之路还要好长一段时间。

前不久,爸爸的拥车证到期了。随着家里三个孩子升学,家里的开销用度也增加了,虽然父母没有明说但我们也察觉到我们家的车子应该一去不复返了。常常往返新马两地的我们不得不开始摸索如何搭乘大众交通工具来往两地。头几次的经验还不错,搭的都是提前买好的巴士车票不然就是170号。 怎料,今天却遇上了这种水泄不通的情况。新加坡巴士的队伍已经长得如世界的尽头,无论我如何踮起脚尖张望都无济于事。于是,妈妈告诉我改搭厂车。当我还在纳闷什么是厂车的时候,妈妈已经拽起我的手改排了另一个明显流动得更快的队伍。原来所谓的厂车就是那些印有马来文的破旧蓝色大巴士车,像极了在遥远童年记忆里被淘汰的巴士。让我大开眼界的是,厂车不用打卡,车费全凭司机按情况喊价。

我搭乘的那辆厂车,司机是个印度人,看上去有点年纪,穿着的花衬衫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胸前茂盛微蜷的毛,牛仔裤也被洗得发白,脚上是典型的人字拖。他像个人蛇集团的头目,站在车门前拿着手电闪向乘客,吆喝着:“五令吉,上车!上车!” ,让我有种南洋猪仔的错觉。期间,车笛声四起,一个比一个大声,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最前方的司机为了要赚的更多,也是拼了老命地地往车上塞人。时间一久,后边客满的厂车司机不爽我这辆厂车的司机霸着通道,挡到了他的财路。没想到厂车没满,司机无论如何都不愿往前开。后方的司机开始不断鸣笛,以示不满。眼看印度司机充耳不闻,继续招揽着客人,后方的司机不认了,直接下车来到印度司机的面前,用着马来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只见唾沫星子乱飞,有两个逞凶斗狠的人,谁也不让谁,害我以为差点回不了家了。

眼前的精彩大戏在海关人员的调节之下落下了帷幕,我才开始详端整个厂车的内部。厂车内透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还夹参着呛人的烟草味和浓浓的男人味。所有的座位都满了,连走道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而窗口也因年旧失修无法滑开,一点也不通风。包裹着座椅的皮革早已裂开, 里头的棉絮都冒了出来,泛着淡淡的黄。就连天空飘下的细雨都洗不尽窗沿黑色油腻的污垢。我打从心底不愿再有下次经验了。印度司机播着宝莱坞的音乐,嘴里叼着烟,看着就令人心烦。他为了尽快抵达目的地而一直在不同行驶道上横行霸道,但大家都好像习以为常。这时,我身后传来一阵对话声。

“刚刚那个吉令仔讲收多少啊?两令吉啊?”

“你就想!五令吉料okay?”

“哇老欸,做麽一天比一天贵的?”

”哎呀,几块你都要给他啦,你不想回家咩?”

下车后,我才敢向妈妈抱怨司机市侩的嘴脸。妈妈却嗤笑说我太幸福了。临走前,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个印度司机,发现他正蹲在一旁,如数家珍般算着一块一块的马币纸钞,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没那么讨人厌了。

(虽然第一人称见闻式的写法,读来较像散文的记述,语气和视角尚可做出调适,不过简单的故事颇有趣意,川流不息两地往返的景致,结合了特殊的地方气息,结尾数钞票的行径所产生的观感,似乎有点难以成立,不妨安排司机跟家人亲切通话,更能散发人情味的共鸣。)

群易:司机的故事

喧嚣后的爱

当夜色这张大网悄悄撒落下来笼罩整个曼谷,华灯初上。街边鳞次栉比的酒吧招牌上闪烁着的灯,发出五光十色的绚烂的光,在夜幕中映出环环灯晕。曼谷的街道并不因为夜的来临而褪去浮华。相反,唐人街的街道仍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们嘈杂的吵闹声与马路上川流不息的发动机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属于曼谷唐人街的喧嚣开始了。

嘟嘟车司机们总喜欢聚在夜市的尽头,凭借自己的吆喝招揽生意,用最简单但却不太标准的中文或英文沟通目的地以及价钱。又或者在客潮还未涌来时凑在一起聊些生活的琐碎。老叶总是司机中最特别的一个,他从来不参与司机间的寒暄,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在角落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其他司机只知道他叫老叶,其他一无所知。

凌晨四五点的喧嚣在曼谷街头渐渐退去,一切归于平静。老叶载完最后一位顾客后,睡意朦胧的他不耐烦地用钥匙对着家门一通乱捅,却怎么也不能完美地将钥匙送入锁眼,索性用头抵着门强振精神。

此时,隔壁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衬衫最后几颗纽扣,缓缓从房内走出。他身后的女人穿着低领的睡裙,露出深邃的乳沟,倚着房门目送男人离开。

这不知道是老叶第几次看见她了,她叫阿曼,搬到他隔壁已经几个月了。老叶每次见到她时,她都是相同的姿势倚在门框上,送别不同的男人。她抬起手时双峰还在微微颤抖,看起来十分诱人。她看到老叶后也会媚意荡漾地将嘴角微微翘起打声招呼便关上了门。

一天下午老叶准备出车,阿曼突然出现并坐上了他的车。

“我上班要迟到了,可以顺路载我一程吗?我可以付钱。”

老叶没有拒绝,在听到目的地后便出发了。

一路上阿曼都在侃侃而谈,说到以前是从事艺术表演的,但现在因年龄大被剧团老板嫌弃只能到酒吧当陪酒女吧啦吧啦。

老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

到了目的地后,阿曼先是将衣领向下扯了扯,丰满的双峰便迫不及待的呼之欲出。她又甩了甩飘逸的秀发并迅速挤出职业笑容径直走进了酒吧。

老叶突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索性将车停到一旁,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观察阿曼。她举着酒瓶在一群男人中游走,觥筹交错。他看着她豪爽地吞下酒时喉咙的起伏,他也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直到阿曼摇摇晃晃从酒吧走出来,老叶跑到她身旁,一把搂住了即将摔倒在他怀里的她。

老叶试探地问她要不要再喝点,她没有拒绝。老叶便载着阿曼回到了他的住处。

“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妻子?”

“跟人跑了。”“因为我无法生育。”

老叶第一次和别人聊起自己的过去。阿曼看老叶的眼神也逐渐饱含了深情。

趁着酒精的作用,两个人发生了关系。

结束后,老叶抱着阿曼轻声说着“我爱你”。这是阿曼第一次听见别人对她说的这三个字。

自那天起,老叶就变了。老叶父母早期从中国移民过来的缘故,在泰国土生土长的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英文也比其他司机说得流利。所以每当旅客与其他司机鸡同鸭讲时,老叶总会用旅客熟悉的语言系统吸引到注意力并成功抢到生意。

几个月后的一天,正在等活的老叶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魂不守舍地到了医院处理完一切事情。回到家里,屋内还萦绕着阿曼的香水味。老叶木木地走到一个带锁的抽屉旁,翻出里面的存折以及一沓纸。他抱着这沓纸精神恍惚,不知不觉眼泪浸湿了纸张。

纸上面写着的是“变性人手术”的相关资料。

(假凤虚凰的桥段略有陈套,曼谷场景其实就已呼之欲出,最后的转折因此较无预期的效果,而且叙述的条理不够整洁,人物的性格形象设定不确,后半一段身份背景该在前头置入,而且自那天起后的情节,应是最为关键的戏份,结果急转直下匆促带过,连阿曼都不知何去何从。)

嘉桐:司机的故事

落日

是夜,阿李开着车行驶在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他下午来市里办完了事正赶路返程。透过挡风玻璃,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小货车就要因为视野盲区撞上骑自行车的学生。小货车赶着送货,穿着校服的男孩许是刚下晚自习加速蹬着自行车回家。随即阿李加速抄上去,车头横在了货车和自行车中间,也就电光火石之间,阿李继续向前行驶,驶向了城外回到了殡仪馆。

阿李是一个殡仪馆的火化师。

要说也可能是这一行干久了,阿李身上总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阿李干了半辈子的火化场在城市的边缘,生意倒也没有做的多红火,但总归是不缺人的。

而火化讲究一个时间,一般是上午。至于原因,有人说是因为过了中午十二点阳气减弱,阴气加重,怕有一些不该有的现象发生。但阿李从不信这些。

阿李全年无休,因着整个殡仪馆就他这么一个火化师。说起来也简单,这世道没人愿意干这一行,干了这一行基本就没了回头路。

第二天,在这天凝地闭的腊月,天才刚擦亮,阿李就已经起床穿衣。没一会儿阿李便从后院的平房走到了前头的殡仪馆,正好天也大亮了。

阿李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方才前头接待的前台传来话,说今天送的是位老爷子,阿李听闻心情颇好。老爷子活到了这个岁数总归是寿终正寝约莫着没那么多话了,终于能偷得半日清闲。

不一会儿装着老爷子的棺材送了进来,前面已经梳妆打扮好了,阿李的工作就是将人送进火池,然后等着将骨灰收拾出来,装盒。阿李轻松的将老爷子挪到了火池中,加柴,点火,一气呵成。随后阿李照例泡了壶热茶,从侧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两只瓷杯,一只放在自己面前,另一个则放在对面靠近火池的方向。泡好茶阿李顺势坐在了已经包浆了的黑色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茶壶嘴上涌出的热气,闭眼,假寐。

直到一声细微的人声从火池里传来,阿李睁开眼睛淡淡说了句:“来了。”老头子的灵魂从火池走了出来飘到了阿李对面坐下。阿李将冷却了的茶分别倒入两个杯子中,接着从桌底摸出了一本泛黄的厚册子,翻开,找到老爷子的名字划掉。这是老爷子的第三生。根据生死簿的指示,人有四生,撒种的人生,给种子浇水的人生,种子收获的人生,和享用收获的人生。老爷子到了阿李这里,也就意味着第三生走完了。

老爷子第一生是个普通农民,勤勤恳恳种了一辈子田。

第二生好巧不巧还是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儿子出息考到了北京的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大城市里,取了个不错的老婆。而老爷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亲眼看到儿子成家立业。

老爷子第二生五十岁不到便确诊了癌症晚期,走的那天晚上正好赶上儿子从北京回村里看自己。弥留之际在睡梦中听见了门外的鞭炮声,老爷子把旁边睡着的儿子叫醒问他听到没。儿子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以为是老爷子做梦生出了幻觉,抬手看了眼表刚好秒针走到了凌晨三点半。儿子没有多想,随口安慰老爷子可能是哪家嫁娶远的在赶路。启程前沿路在村里点了鞭炮图个吉利。第二天早上儿子醒来,发现旁边的老爷子已经走了,很安详。

而后来没过几年,儿子在北京开了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娶的媳妇恰好在隔壁市,结婚当天夜里凌晨儿子便去了隔壁市迎亲,隔壁市的风俗即是新娘子出门放鞭炮。鞭炮响起时儿子不由自住抬手看表,秒针刚刚划过三点半。

到了阿李这里,老爷子的第三世结束了。也算是看到了儿子结婚,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老爷子前几世的遗憾终归圆满。喝完这杯茶便能再入轮回进入第四生。

阿李起身,将空杯子洗掉,抬头看向火池,火池里的火已然熄灭只剩下散落的些许灰烬随风飘起。

阿李转身走到窗前,把不知何时开了的窗户关上。

(故事虽然有点张冠李戴,将所谓司机硬套在火化师一职,就算开头以行车展开叙述,似乎也难掩情节的焦点,不过人物设定在影剧流气以外,却有玲珑和神秘的造型,不妨穿凿一些身世的暗示,而且死者三世应以今生做出较为仔细的着墨,落日为题也该有意象的烘托。)

佳颐:司机的故事

麻雀

“大叔,麻烦开快点,我上课要迟到了。”

“小妹,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大叔,只是开快一点,又不会怎样。”

“哦,好,好。”德士司机老李虽如此回应道,却依然将车速控制在了规定的时速内。

“大叔,麻烦你——”女大学生的话语被一阵微弱的“吱吱”声打断。“咦?是小鸟?”

女大学生的疑问使老李回想起中午发生的事。

吃完午饭的老李正打算继续这一天的工作。前往停车场的那条路上红灯亮起,提醒着路人停下匆忙的步伐。繁忙的车道上,一只小小的麻雀被困于来来往往奔驰着的车辆之间。起初,麻雀还小心翼翼地试图躲避那接踵而至向它袭来的车轮。但没过多久,小小的麻雀便在汽车持续发出的怒吼声中乱了阵脚。惊慌失措的麻雀拍动起自己的翅膀,眼看就要腾空了,它的翅膀却被滚动的车轮擦过。一瞬间,白棕色相间的羽毛在空中徐徐飘起,又缓缓坠落到地面。跌落在地的麻雀依然挣扎着,拖着受伤的翅膀艰难前行,但最终还是精疲力竭,瘫软在马路中央。

目睹这一切发生,老李想都没想便一瘸一拐地冲到了马路上,在一阵咒骂声与鸣笛声中,抱起了地上颤抖着的麻雀,带着它安然无恙地抵达人行道上。

与女大学生叙述着中午的事,老李的德士缓缓驶入了位于市中心的大学城中。

“原来这位大叔是位大英雄啊?”女大学生笑眯眯地说道,随后撇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呀!迟到了,迟到了。”女大学生慌慌张张地掏出20块钱,塞到了老李手中,“大叔,不用找了,再见!”

“这……啊,等等……谢谢……”老李注视着女大学生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她消失在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中,老李才缓过神来,望向车窗外的景色。

大学城中的学术楼高大端庄,但比起周围金融商业区里此起彼伏的办公摩天大楼,一栋栋学术楼竟显得如此渺小。置身于耸立的摩天大楼之下、高大的学术大楼之间、被层层包围着、困于车中的老李竟在这暴晒的大热天中打了个寒碜。老李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望向身旁纸箱里小小的麻雀。麻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回应了老李的凝视。仿佛看穿了老李内心的感受,麻雀此时用尽剩余的力气振奋地对着老李叫了几声。

听到了麻雀发出的“吱吱”声响,老李安然地松了口气,对着麻雀温柔地说了句“走吧,我们回家”,便驶出了大学城,将仅属于年轻学生们的热闹抛在身后。

僻静的小区里,老李一房一厅的家中放置着简约的摆设。将麻雀安置在客厅的茶几上,老李翻出了急救箱,又从厨房里找来一双筷子。老李小心翼翼地为麻雀处理着伤口,并将那双木筷轻轻摆在麻雀受伤的羽翼之下,再为麻雀的翅膀包上一层纱布。那一晚,老李空荡荡的家中多了些许的温暖。麻雀“吱吱”的摇篮曲,催促着老李进入梦乡。梦中,老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的左腿被车祸夺走之前的那段过往。梦中,他在台上行云流水地跳着华丽的舞,台下传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与鼓掌之声……

几周过去了,麻雀的伤势渐渐好转,老李带着它来到了家楼下,轻轻地将它放在一块草坪之上。麻雀“吱吱”欢快地叫着,在老李的脚边蹭了蹭。许久,麻雀才向前迈出了几步,时不时又不确定地回头看一看老李。直到老李向麻雀挥了挥手,小小的麻雀这才慢慢的展开翅膀,在最后一次望向老李之后,飞向天空。

缓缓落下的太阳将天际映衬地金灿灿的。望着麻雀消失在那璀璨的天际边,老李心道:麻雀,麻雀,你要勇敢前行啊。乘着风翱翔,去追逐你那些未完成的梦想吧。

(麻雀虽小,而人性的五脏俱全,羸弱的老人与受伤的小动物,这类借彼抒怀的配搭其实多见,但是互相投射和映衬的喻义,却也营造出了相惜相怜的气息,叙述手法稍微不够流畅,描述词句也有点矫情,载送女大学生一幕的作用不彰,渺小与巨大的对比不妨另外取景。)

陈琪:司机的故事

表里如一

阿宗干出租司机这一行已经十多年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开车,一口气开到晚上六七点,下班后回家和妻子女儿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饭。这就是阿宗的一天,重复了六千多次。他是出租车公司的全勤职员,是孝顺父母的好儿子,当然也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

五点半,阿宗最喜欢这个点守在这所大学的校门口。虽然这所大学处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但四年大学生活一直在这,总归会没有新鲜感的,所以很多学生都会打车出去吃晚饭。但对阿宗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这趁机探索一下青春——他喜欢偷瞄那些在冬天还身着短裙的大学生,有一种反差的美感。尤其是上了带暖气的出租车后,她们脸上因为内外温差而难以控制地浮出红晕后,更是让他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窥探一二。

这一天阿宗却留意到了一个女学生,她穿得倒是简单朴素,脸上的妆容也和衣服一样简单,整个人干干净净的,站在校门口,低着头,微微发颤,快和雪融为一体。阿宗赶快开车过去,打开车前窗招呼她上车。聊天时,阿宗才知道这个女孩是走读生,正打算回家吃晚饭。家离学校虽然不远,却很不方便,需要坐公交再转一趟地铁才行,这大冬天的更是雪上加霜。阿宗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两眼,发现哪怕上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仍在对着手呼气,应该是刚刚在门口站着纠结了很久,想打出租却害怕透支生活费。

阿宗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一般我开完学校这单就刚好到下班时间了,然后我就开车回去。正巧你家和我家顺路,我可以顺便载你,给你打个七折,怎么样?“发现女孩在犹豫,立刻补上,“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马上也要上大学了,也是这所大学,小女孩在外面确实是不方便。”说罢叹了口气,却偷偷地又瞟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女孩一边搓着通红的小手一边笑着:“真的可以吗!不会麻烦到您吗!如果您女儿也要来这里的话,有任何帮助我都会帮她的!叔叔我可以留你一个电话号码吗,我妈妈会安心一些,我也好跟你联系!”阿宗笑了,那是一种毫无进攻性的笑容,然后熟练地报出一串数字,眼睛看着前方,时不时瞟两眼后视镜,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女孩的笑容让他回忆起高中的同桌,也是这样朴素的衣服和妆容,那时候和他一前一后地骑着自行车,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到像是打了马赛克,现在身后的这个女孩却让回忆逐渐清晰起来。真是奇妙的感觉。

一切就这样按照约定的进行着,阿宗给女孩打折,女孩带着阿宗回忆几十年前那段爱而不得的青春时光,哪怕本人并不知情。慢慢地,几个月过去了,天气渐暖起来,女孩准备请阿宗吃顿饭作为感谢,并且以后就不再麻烦他了。这对于阿宗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于是他准备借着吃饭和女孩表达心意,希望能够留住她。至于送什么,前段时间女儿一直吵着嚷着没买的玉桂狗玩偶,也许年龄相仿的女孩也会喜欢,就买一个送给她吧。

赴饭局的那天晚上,阿宗开着车经过商业区,准备接女孩去吃饭。副驾上是巨大的玩偶,阿宗伸手去摸了摸它,满脑子幻想着女孩收到之后的表情,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偏离了马路,笔直撞上了一栋写字楼。

阿宗迷迷糊糊地躺在驾驶座上,手紧紧抓着玩偶,温热的血慢慢流到了手指上,像是牵手的温度。阿宗把手攥得更紧了一点。

事后阿宗的妻子和女儿跟警察表示,阿宗向来遵纪守法,这一次肯定是想给女儿一个惊喜,才一时间走神疏忽造成意外,至于为什么在往和家相反的商业区开,两人则是毫无头绪。就这样,事件被报道了出来,所有人都心疼和歌颂这位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丈夫,公司也送了锦旗来表示对阿宗的哀悼。

阿宗则带着满足在地下长眠。

(阴差阳错坏人变成好人,荒谬而又具备人性嘲讽的故事,大胆的构想却也还能更为赤裸,人物稍微琢磨得不够彻底,在居心叵测的变态佬与用心良苦的怪叔叔之间,似乎无从准确拿捏到底要如何塑造,叙述语气稍有滞处,不过结尾的翻转明确,精准的制造出了哭笑不得的效果。)

聪聪:司机的故事

边缘行者

我喜欢这种异国城市的街道,特别是泰国的闹市区,在嘈杂和拥挤的街道中穿行,高低霓虹灯招牌,吸引着一只只好奇的瓢虫们,漂浮着一个个小小大大的欲望。我也不例外,在旅途的最后一夜,选择放纵自己,在考山路的酒吧里,直到深夜出来,就有一群Tuk Tuk车司机卖力吆喝着揽客。抬头扫了一眼,一个穿着大背心的男人吸引了我,这是一个粗线条的汉子,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站着像一座石塔。也许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我走了过去,目光相对,好像他也知道我要选择他,简单的交谈后,得知这个汉子叫阿宇。讨论好价格,准备搭乘他的车回酒店。

坐上车,才发现敞篷车里的装饰十分夸张,五颜六色的座椅和车顶的彩灯显得和这个汉子司机格格不入。在车内彩灯和闹市里霓虹灯交相辉映下,我看到了他背后的纹身,那是一条条扭曲的线条,一圈又一圈的像上伸延。而最中间的直直的刻在颈椎的中心,就像挺立在重重的云雾里的一座山峰,似隐似现,可望而不可即,让人心生畏惧,而又想攀爬征服。虽然在泰国纹身的人数不在少数,但我也耐不住好奇的询问纹身的意义。阿宇说这是九塔招财符的刺符,佛祖青睐的九塔形佛经,是特殊的护持法符,防止意外发生,守护生命安全,只有一些特定的寺庙师傅才可以刺。

我又接着问道“阿宇,为什么你的车这么花里花俏,和你可不搭。”

阿宇笑了笑回道“因为这样才能融入周围的街道,才会吸引游客们。而且,而且我也挺喜欢这些颜色。”

我回味着他的话,侧看着临街酒把间的长长柜台内外,排列着泰国姑娘和外国游客,坐在桌前低声笑谈。突然很想记录这一切,于是我拿起手机,对着车外斑斓的世界按下快门,这时背后突然透过一点灯光,在侧眼里越来越亮,还有突突的摩托车发动机声,我回头张望,突然轰的一声踩油门,我的手机瞬间被抢走了。我大声的告诉阿宇,有人抢劫。

阿宇让我抓好车的门杆,做出了同样的举动,踩着油门,于是他们就这样一路按着喇叭追赶前进。在此期间,他们并没有停车,直到行驶到了一处偏僻的道路……阿宇的手,在我方向看过去,青筋暴露,无比清晰。摩托车上下来了两个人,阿宇告诉我不用担心,他也下了车,看到他的背影被路灯拉长,我的心也被揪了起来。不知道为何他们居然争论了很久,正当我想跑上去帮忙时,轰鸣的警笛声随之而来,这平时刺耳的声音现在如同天籁之音。而我却看见阿宇却慌张的跟着抢劫犯一起坐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此时此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阿宇最终还是落网,警察押送他警车的那刹那,他扫了眼人群看到了我,四目相望,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他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充满着不甘和无奈。

次日清晨,乘车去往机场,和昨夜的繁华不同,街道上空无人迹,我却突然惶惶不安的。也许行人和街道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飞机缓缓升空,看着窗外,虽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在上空俯瞰曼谷了,可是却没有今天那么虔诚,我在寻找着金山寺,我想看看那高耸的塔尖。

(一起骗局一次教训,故事的经营似乎过度受到条件的牵制,语气像是阐述自己的行旅观想和足迹,虽然异国的景观和情调描绘真切,动作的铺排也有到位,只是上当受骗的情节核心,类似已经司空见惯的遭遇,就人物的觉悟或者事件的本质,难以激起更大的感受。)

昊旻:司机的故事

浅蓝色大众

深秋暮色沉沉的陆家嘴,夜灯逐渐攀上了天际线。在世纪大道奔涌的车流中,一辆浅蓝色大众亮着“空车“的绿色顶灯。一对中年男女远远挥起了手。

老钱缓缓靠边停下,男人坐进了副驾的位置,女人则打开了后座车门。

“师傅你好,给我们送到黄陂南路。” 男人的普通话夹杂着苏北口音。

“黄陂南路啊。”老钱重复着路名,按下了计价器。

“诶哟黄陂南路,去一大会址接受红色教育去了哇?”老钱调侃起来。

男人和女人都笑了,“我们没得那么高思想觉悟,去旁边新天地吃晚饭,过小资生活。”

“新天地消费确实不低的,个么你们从哪里来的呀?”

“我们从扬州来的。”

“我母亲是半个扬州人,听到你们讲话还蛮亲切的。”

这样的闲聊从来不会分散老钱的注意力,他娴熟地打着方向盘,操纵着浅蓝色大众拐进张杨路准备过江的长龙。

“这个时候过江车子太多了呀,估计马上整个隧道都是要堵起来的。”

这世上没有老钱接不上的闲话。才刚上车三分钟不到,他就已经知道了乘客的基本信息。这是一对刚刚退休的夫妻,与老钱年龄相仿。

“你们是我接的最后一单了,你们下车了我也就退休了,哈哈。”

夫妻不禁哑然,没想到竟然会坐上如此有特殊意义的一趟车。

今天老钱的话格外多,仿佛要把二十多年的出租车生涯都倾倒出来。

“我快40岁开始开出租车,开到现在整个上海没有我找不到的路。现在年轻人不管到哪里都要开导航,真是看得我急死了。我女儿就是的,你让她给你开到新天地,她也要开导航的……

“那个时候嘛下岗潮,没办法开始做出租车。这是第三台车子了,我现在自己买下来了。”讲到这里,老钱的音量就提了上来,眼角也露出笑意,撑开了不算很深的皱纹。“等过段时间么,我就带我家老婆开这台车去宜兴看竹海,酒店都订好了。到时候么我把这个什么顶灯啊、涂装啊、计价器啊全给它撤掉。”

男人听着却差点升出一股同情,毕竟自己在国企做到中层干部,肯定不会把一辆老旧大众当成什么好东西。老钱好像也读出他的心思,细数起这辆车所经历的风霜。

“出租车么,磨损还是很厉害的。我这些年就是在路上啊,路上什么事情没遇到过,是伐?遇到过太多人了。每天拉将近30单吧,一单有时候好几个客人的,这辆车几万人都要坐过了……夜里面醉酒的那些客人啊,真的是吐到你车上的。半夜我给车洗澡啊,他又不会留下来帮你洗。前几天还拉到过一个小姑娘,就坐在副驾。诶哟那醉到不得了啊。脚底下、座位上、我身上吐得都是……”

难怪刚上车就感觉空气中有一丝酸腐味,男人不禁微微蹙眉。

穿过复兴东路隧道,出租车扎进了浦西的市井烟火中。每每想到这是自己司机生涯的最后一程,窗外的景物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令人留恋。

老钱与扬州夫妇谈天说地,时间仿佛变得很快。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时,车已经停在了黄陂南路新天地的入口。

扬州夫妇下了车,消失在新天地的喧嚣中。老钱长舒了一口气。他慵懒地瘫进身后的座椅,用陌生的视角看着路两旁的流光溢彩。在上万单的行程中,这里也曾经是数百名乘客的出发点或是目的地。每次平均不到半个小时的相遇之后,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老钱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再次踩下了油门,往杨浦的家开去。为了庆祝老钱退休,女儿和女婿都特意过来一起下厨,他爱吃的腌笃鲜、大闸蟹、糖醋里脊,正在他家厨房的热锅中冒出阵阵香气,而老钱仿佛从这里就能闻到。

没开出几步路,车速就变得越来越慢,老钱感到了不对劲,而仪表盘上的时速慢慢掉到了零,浅蓝色大众抛锚在了延安东路上。

“戳㑚!”老钱咒骂了一声,后方汽车的喇叭声接连响起。

这是老钱的第三辆浅蓝色大众,7年跑了快60万公里,终究也打算退休了。虽说女儿早就劝他退休后应该换辆舒适的新车,可只有老钱自己知道,乘客总是萍水相逢,而这辆车却早已成了自己最忠实的朋友。

“家主婆啊,我宝贝车子熄火了要去修,不用等我㑚先吃饭好了。”

挂了电话,老钱的妻子不禁苦笑了起来。她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菜,觉得老钱可能是爱上了他的车子。

(任何最后一天式的故事,都有一种隽永的魅力,情节不疾不徐的开展,彼此借对话吐露身世感慨,虽然占据较大的篇幅,不过却突出了生活和地方生猛且亲切的气息,叙述视角的切换,较像镜头的调度,不妨以更加纯粹的限知方式进行聚焦,如此主要人物的里里外外,将有更加融透的观照。)

卉彤:司机的故事

急事

十月的黄金周假期引发了全国上下的旅游度假热潮,对于小吕这样的网约车司机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赚钱好时机。。她一上午就在市区送了十几单客人,送完一个就赶去下一个,她扫了一眼信息,是某酒店去往机场的订单。因为黄金周的缘故,哪怕依旧有号码牌限行的规定,马路上依旧是堵车堵得水泄不通,平时十几分钟的路硬生生开了快半小时。等到了酒店,还要对客人连连道歉,小吕也明白从市内去机场肯定是赶时间的,可是这是国庆节黄金周啊!堵车成这样谁也没办法。

去机场的路上依旧是堵得厉害,导航上面无论是高速公路还是城郊机场快速路也都是显示着一片红色,意味着整条路此刻都堵死了。而好巧不巧,堵车堵在道路中央,还拉着赶时间去机场的客人,小吕却突然感觉到一种不适……这种感觉非常熟悉,是从腹部内一股膨胀的压力在下坠,在挤压她的小腹。她下意识夹紧了腿,然后开始不由自主呼吸短促起来,胸口也一下子因为这个感觉变得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只能浅浅出气,不能用力,否则空气进去肚子里那种压迫感会变得更严重。

为什么!非要挑客人着急还堵车的时候,为什么非得这种时候想上厕所!小吕在心里大喊后,还是不留痕迹地打开车窗装作通通气,小心谨慎地排出了一些压迫她肠道的气体,哦, 她还要小心排气的同时那个堵在后面的东西不要跟着一起出来……哈呀,好多了,舒服了一点后她小心地抬头看着后视镜里正低头玩手机的客人是否有异常的表情。客人依旧如常,还是在玩手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甚至小吕开窗她都没多看一眼。

此刻,前方的堵塞疏通了,可是小吕的心情却没放松下来,她微微把空调开大了一些,然后用抽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可是随着她踩油门,身体一动,那个压迫肚子的感觉就又袭击过来,仿佛得寸进尺的小人一样,又压迫着她的肚子,让她不得不咬紧牙齿坚持着目视前方,避免出交通事故。她挺直了腰,夹着两股,右腿踩着油门,眼球不安地来回转动,额头的汗水沾湿了刘海,此刻她的感官也被动放大了,路上一个小小的颠簸,她却感觉是她灵魂在被殴打,她险些没忍住……深吸一口气后,她冷静了下来,然后继续让车抱持稳定地前进。此刻她除了眼前的道路,肚子痛的感觉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感官能力,她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颜色了,只觉得这小小的轿车压抑无比,摇晃的吊饰极致地碍眼,老天爷此刻在故意欺负她,束缚她在车里,让她受苦。所幸还算是绝处逢生,这之后没有再堵车,她庆幸了一秒钟自己在彻底憋不住之前把客人送到了目的地。就在停好车,客人拎着行李离开后,她跑得比那个刚下车的客人都要快,全身的细胞,神经都在呐喊唯一的一句话:我上厕所—————

小吕顾不得一切身外之人,看到一个厕所排队就立刻弹跳起步冲向下一个……终于,她找到了一个宛若救世主一样坑位,保住了她身为人的尊严。就在她能如愿释放那淤积堵塞的压力的瞬间——她感觉眼前灰白色的木门都是彩虹色的,厕所的排风扇都是美妙的音乐。她甚至不去介意那些声音和气味,无视外面的脚步声,只集中于自己的释放。

有句话说的好,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下一个进入厕所的人恐怕也不理解到底是谁轰轰烈烈地输出了这么一股生化武器的味道。但是小吕此刻只觉得心情舒畅,赚钱的烦恼,疫情失业的烦恼,都因为这来势凶猛的“大排空”而暂时消失了。她舒了一口气,慢慢走着回到了车里,她脑子里反复回味着这短短一小时里的大起大落,感觉似乎觉悟了一点什么,但是这种觉悟也是转瞬即逝。但至少这段经历告诉了她,人在急着去厕所时是到底有多么的绝望和急迫,以及那种快要忍不住,即将社会性死亡的边缘体验。她今天很幸运,没有被打倒,她只希望接下来她的人生里,不要再有类似的经历发生。

(人有三急,道在屎溺,故事极有滑稽和俗辣的调性,可是意不再嘲弄人物的处境,或者刻意流露廉价的同情,而是将一种生活忙乱的奔波和恒常的压抑,通过促狭逗趣的描述,做出了直冲到底的排泄,开头略有拖沓,情节告急后叙述也进入状态,最后豁达解放了小人物生存的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