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作品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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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September 20, 2015

东西诗:熊韡



童年


【手帕】

橫方格,豎方格
外婆的口袋裏總有
皺巴巴的牽掛
童年總是在搖椅裏睡著
每道皺紋都在叨念裏打盹
緩緩擦拭嘴角
一支筆直的拐杖
和駝著的老骨頭


【軟糖】

她將小紅花贴在墙上
將渴望封鎖,摸頭的時候便獎賞
被束縛的餵養
就算將這份貪念高擱
也鎖不住狩獵的貘,和那些
利抓勾破
容易起舞的酸甜糖絲


【糖水】

我的昨天就藏在青瓷的碗裏
甜的,溫的
煮沸的清香就笑開了
捧著一碗清涼降火
而純真撲在我的臉上
癢癢的
童年就這麼縮短了一些

(三首皆闪烁亮晶,童年与东西重叠成饱满的韵致,记忆与亲人混伴出清新脱俗的滋味。『手帕』末二句歧出外婆老态有点突兀,『软糖』前半的分句有点混乱,『糖水』的意象从一而终,甜而不腻的暖彻心扉。)

Tuesday, April 28, 2015

梅蓉:告别



伤痕

半夜突来的雷阵雨惊醒了她的噩梦。虽然头顶的吊扇还在啪啪运转,但全身早已被冷汗湿透,她挣扎着爬起床,想到厨房喝杯冰水解渴。

经过客厅,以为母亲还会披散着乱发,顶着眼圈,红着眼睛坐在窗下等待。透过走廊溜进的微光一看,才记起那一角只剩孤零零的沙发,母亲不会再回家了。心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伴随着巨大的失落席卷而来。她昏昏沉沉地倒在沙发上,眼皮好像压了千斤顶,重的打不开。

男人关上厨房的窗户,回房间时看到她别扭地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睡这里会着凉,回房吧,男人劝道。听着耳边的念叨,一股不可遏制的厌恶涌上心头,她默不作声,避开男人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冰块,胡乱塞进嘴巴。

男人跟进厨房,打开灯,准备对她的无礼进行反击。灯光下,奇怪的红晕映在她惨白的脸上使他稍微停顿。是不是病了,男人关切地问道,试图找回一点父亲的样子。不关你屁事,快滚,她冷冰冰地回应。眼前的这个“父亲”,她只能以两种方式相处,争吵和冷战。

父亲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同她开战,而是打开橱柜,找出班纳杜,递给她。她连碰一下也不愿意,快速闪回房间,猛地摔上门,以砰的一声拉开两人的距离,抗议父亲的多管闲事。父亲还是不放弃,咣咣拍着门。

她重新倒回床上,蒙着被子流泪。她明白父亲的善意,可是她不能接受。她需要仇恨父亲,作为对母亲境遇的同情,作为心里累累伤痕的出口。如果那份仇恨被轻易推倒,她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

无数个噩梦里,她总会梦到母亲拼命摇醒她,求她以女儿的身份给彻夜不归的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家。刚开始父亲还勉强应付,到后来就不耐烦地关机。但母亲从不死心,总是逼她一夜一夜的拨打同一个号码,再等冷冰冰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等父亲好不容易回家,母亲又会以鸡毛蒜皮的理由挑起争吵,宣泄自己的怨恨。她尝试过劝解,离家出走,哀求父母离婚。但一切都不能阻止疯狂的互相伤害。

母亲心里大概也清楚男人为何如此,却不愿拆穿。她劝母亲,如果不愿捅破父亲的肮脏与不忠,就不要同他无意义的争吵,那样子只会给他更多不回家的接口。可母亲懂了哭泣,却不懂改变。久而久之,她更希望父亲永远不再回家。比起母亲的眼泪,她更恐惧母亲争吵时的歇斯底里。

最后,母亲用比离婚更决绝的方式结束婚姻。丧礼上,亲戚们哭天抢地,她却哭不出来。奶奶胡乱捶打着她,边哭边骂她是个没心肝的孩子。她没有反驳。父母间的战争早已贪婪地将她的真心慢慢吞噬,她恍惚以为自己只是个空心的稻草人。

虽然悲伤,但心里也有点点庆幸。那种没有尽头的恶性循环总算被母亲打破。 那一刻她感受到一种犯人刑满,重见天日的解脱。伴随庆幸而来的还有对母亲的憎恨。在父爱缺失的日子里,母亲的形象也很冰冷。可出于对母亲作为感情弱者的同情,她选择了原谅,只能把所有的仇恨嫁接到父亲身上,有些不可理喻,却不能自制。之后她都只能管父亲叫唉。她开始逃避感情。遇到的男孩,只要有一丁点父亲的影子,不论是细微的动作,还是说话的语气,她都会像遇鬼一样逃开。深深的恐惧勒住他的感情发展,母亲悲惨的样子只要闭上眼就会清晰浮现。

那一夜,她非常难受。出了一身大汗,却不曾做梦。身体的疼痛让她暂时忘了母亲是否还流泪等待,是否还在逼迫。她只希望可以坦诚接受父亲的善意,找回缺失的亲情。他肯定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或许可以是一个好父亲。

第二天上学前,她看到父亲上班前在饭厅桌子上留下的一片感冒药和100块钱。一股不知名的仇恨又在心里拉锯,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自己生病时的动摇。

她明白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伤痕,像一只难以摆脱的魔鬼,时隐时现,没有规律。这种认知让她愤怒。她随手把父亲所有的善意扔进了垃圾桶,走出空洞洞的家,却不知要走向哪里。仿佛往哪里,都有一道道父母留下的伤痕。

(儿女是父母的血肉相混,自然继承了上一代的撕裂伤口。如同女儿对于宠爱关怀的欲迎还拒,内心的挣扎也是书写延伸文字的必争之地,不过人伦悲剧声泪俱下,还可以收起一些痕迹。)

景怡:告别



老火车

是第二次来清迈火车站了。很快就找到八号车厢,挂在破旧火车的尾巴上。唯一的一节空调卧铺,像是专门为有钱又娇气的游客准备的。

清迈的燥热仿佛在赶我走,于是跳过了告别,我直接上了火车。和来的时候一样,车厢里大部分是白皮肤的背包客,还有几个说话音量很豪放的中国人,和很少数几个本地人。

我的位置对面是个白皮肤老人,和大部分的老年白人一样发福,只是肚子实在圆得特别,像是衣服里塞了一个瑜伽球,可爱得很。可他长得却很像摇滚黑帮里那个反派,五官还要再标致一点, 纯白的短发和眉毛再加几分威严,随身只带一个小号皮箱和一个午餐盒,让我很难不多看几眼,想象着他挺着肚子突然劫持整节车厢的样子。

下一秒老人就不小心把午餐盒弄在了地上。他俯身去捡却动作十分缓慢,而且因为肚子的阻碍,他很努力地弯腰却也没办法倾斜多少。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的衰老,为之前的想象有点自责。我考虑着要不要帮他一把,却又怕伤害老年人的某些自尊,一直到他终于费尽力气自己把盒子捡了起来,我还没能作出决定。这时匡地一声,火车开了。

泰国的火车开得异常的慢,以往坐火车下一秒就飞到身后老远的风景,现在也不那么值钱了。可是慢版的哐当哐当却变得有些温柔,让我感觉到安稳。车里的人们好像也都变得安静了,不愿意打扰火车先生的旅程。有时在小站停驻,没有等车的人,只有几张上了年纪的长凳倚靠着墙和站台为伴。而我可能是因为之前没有伸出援手感到有点愧疚,一直偷偷关注着老人,企图在合适的时候展露一下善意。似乎人经常会产生这种过分的同情心,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帮助他人。

可惜的是老人很少说话,也从不走动。其实我很想开口问为什么老人会独自一人坐火车,但又觉得不够礼貌,于是只好靠自己猜测。从看过的电影听来的故事中东拼西凑,为他安排了各种各样的人生。车窗外的天色这时候都很应景地黑下来,就像电影开场一样让人安心。

列车员的声音打断我的创作,她过来帮老人讲座位调整成床铺。可老人没有办法独立站起来,于是列车员从附近叫来两位高大的年轻人帮忙搀扶起老人。老人尴尬地说着谢谢,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一年多以前,奶奶去世之后,爸爸说他在奶奶走之前几个小时给她喂盐水,奶奶说太咸了,不想喝。就像他小时候生病,奶奶给他喂中药一样。爸爸说他有天晚上梦见在一条农村小路上遇见奶奶,他问奶奶去哪里,奶奶说找不到回家的路。爸爸还说生命的结束和开始就是一回事,老人跟小孩其实是一样的。我想起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之后订机票赶回家里,爸爸从房里出来,头发白了很多。他看着我说,他没有妈妈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衰老,也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弱小。而现在,面前的老人,像家里年迈的长辈,像几十年后的我爸,或者说也像再久一点之后的我。

老人在搀扶下坐回位置,列车员接着把我的床也铺好。我爬到上铺准备早些睡觉,迎接明天清晨与曼谷重逢。半夜几次火车在中转站停靠,我都被匡地一声晃醒来,迷糊中看到对面下铺的老人拉起了帘子,双脚却还放在地上,像是在帘子里的床上坐着的,也没有多想便翻身继续睡着了。

直到我第二天早晨起床,依旧看见老人帘子是拉上的,可脚还放在地上。整理了一下思绪猜想老人是因为躺下了无法自己坐起,又或者根本没办法自己躺下,所以一夜没有睡觉。本来还残留些许的睡意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呆坐着,名正言顺地为老人难过了一次。之前所有关于生老病死的胡思乱想好像全都重新被放了出来,就像回到了刚来新加坡时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就像记忆中很小的时候隔着玻璃看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的姨妈,就像和爸爸一起站在奶奶的墓前。

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开始收拾行李,火车大概是快要到曼谷了。老人被列车员先扶到车门边,我探出脑袋看了看他慢慢挪动的宽阔背影,转头收拾自己的行囊。

又是哐的一声,到了曼谷火车站。下车后我加快脚步在人群里往前赶,似乎想再找找老人的身影,但却没能找到。周围好像只有湿热的空气,停靠的火车,和年轻的脚步。

(我们的前世可能都是一个铁道员,往往坐一趟火车旅行,就会掠过种种惦记的画面,而且就像轨道不断前后蔓延,逝者如斯总会看见听见,嘟嘟嘟不知何去何从的时间。老火车里的老人,几乎已是写满文字,可是书写的完成却是月台,让他可以停靠在每个记忆的站点。)

周舟:告别



阿甜

同村的女人临走时来到阿甜房里,硬要塞给她一包白糖。层层塑料袋包裹着,缠成拳头大小的一团,在俩人手里推来推去。女人怪阿甜不给面子,老太太又走来了房间门口盯着她们看。阿甜推脱不过,只好收下了。

老太太家里充斥着同她身上一样的霉味,像是要一同腐烂在时间里。一共三个房间,最小的一间指给阿甜睡。小小的一间屋更像是储藏室,摞到天花板的纸箱子中间勉强挤下了一张窄床。待阿甜放下铺盖,安置好细软物什,就只能将装行李的蛇皮袋塞进床底下。

这是阿甜头一回出远门。年前家里盖房子,爸搬石头时不小心砸碎大脚趾,欠了一笔医药费不说,还再也干不了重活。两个弟弟又都要念书,爸妈只得狠了心,托同村的女人开年后带阿甜外出做工。

女人自己在餐馆帮厨,可怜阿甜面黄肌瘦,常偷带回些水果零食给她。今天这小包白糖,想来也是从餐馆拿的。横竖打听了一段时间,女人领着阿甜来老太太这儿做佣人。说是女孩子家的,当佣人总不会太累。

阿甜坐在床沿握着糖,塑料袋隐约冒出些鱼腥味。

老太太扯着嗓子唤阿甜。

“哎,来了。”阿甜把糖塞进蛇皮袋里,匆匆走出房门。

看着锅里噼啪作响的小河鱼,阿甜握着盐罐的手悬在半空。

在家的时候,虽帮着干活,却从来不做饭,总是有妈做。偶尔农忙,阿甜做上一回,两个弟弟的嘴撅得能挂油壶。阿甜做饭不好吃,因为她尝不出味道。恐怕打从娘胎里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东西嚼在嘴里都是寡淡无味。别家孩子攒了几角钱就上村头小卖部,买几块方糖吮,阿甜从来不吃。

阿甜拈着塑料小勺抖抖落落地往锅里撒了一圈盐。

红烧小河鱼,醋溜土豆丝,番茄炒鸡蛋。老太太接过碗筷,戳下这个,夹块那个,嘴里还没吧唧几下,便对着阿甜做的菜沉了脸,通透干瘪的面颊错了位,像只老苦瓜。阿甜赔笑看着她。

老太太嫌油盐放得太重,说是农村人的吃法,城里不兴这个。又说西红柿要吃凉拌的,生的切瓣撒一层糖,顿顿都要吃。

阿甜讨好地应承下来,低眉顺眼的。

老太太咳了两声,吐口痰,说糟蹋了粮食,要扣工钱。

阿甜不做声了。

油重了。
盐重了。
不该加那么多酱油。
肉煮久了,太柴。
阿甜牢记在心里,一顿顿地改。

可毛病总是挑得出来,老太太的舌头是最精密的仪器。

阿甜望着锅里冒出来的白烟,想起自己的两个弟弟。弟弟命好,安心在家读书。也不知现在念得怎样,淘不淘气。弟弟也是舌头灵光,能数落出阿甜做菜的种种不是。可怜阿甜,怎么就尝不出味来。

磨了上十天,老太太坐上桌不再挑剔,对阿甜的态度也和缓许多,甚至带几分温柔。虽然言语间还是爱拿农村和城里作比,偶尔却也慈眉善目地看着阿甜说,自己若是有孙女也该这样大了。

阿甜舒了口气。

凉拌西红柿还是天天吃。一只红澄澄的西红柿,切作五六瓣,放在瓷碗里,细密地撒上一层砂糖。这是老太太每餐的饭后甜点。

老太太有时也让阿甜尝一瓣。

冰凉的西红柿汁流进喉管里,蹦脆的糖粒在齿间磨碎。反正阿甜是尝不出味道的。

没多久糖罐就见了底。阿甜买菜回来特意带了一包白糖。正要往罐里倒,揭开盖一看,糖罐竟是满的。

阿甜从床底拖出蛇皮袋,同乡女人留给自己的那包白糖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塑料袋,泛着鱼腥味。

阿甜照旧做饭。

有一天在菜场的猪肉摊前,遇着了同村的女人,在替餐馆买排骨。

女人鬼鬼祟祟地一把握住阿甜的胳膊,“真是老糊涂了,上次想带包糖给你做零嘴,回餐馆才发现搞错,给了你一包盐。过得还好?得闲的时候来餐馆找我呀。”

阿甜愣住了。

夜里,阿甜又找出那几只带着腥味的塑料袋,看着窗外又大又圆的糖块一样的月亮,笑了。

(阿甜不懂甜,老太太不懂阿甜,但是城乡老少本为一体两面,两个人于是逐渐了解,彼此的共同感念其实最深远。书写也是舌尖,虽然不需尝遍人间,但是要能运用文字如柴米油盐,道出这么一种味觉的心照不宣。)

衣蕾:告别



刷房子

有人说,油漆,等待墙壁开始斑裂。它等到了。于是,我们买大叠砂纸,他一方我一块,将斑裂的和不斑裂的,一并重新打磨成完整的灰垣。

他厚实的肩膀下立一桶大粗腰,腰两侧的横肉从衣角挤出来,他腾空蹲于破木桌子,一上一下的往墙上推滚子,头上的船型报纸帽子不愿意呆卡在他小脑袋上,趁他举臂抬头功夫,故意翻掉在地上。哎呀,男人前额有美人尖,后脑勺却有三块明显的光秃秃。

这个光秃秃念中学时候梳大背头,加上弹得一手好钢琴,自称是当时风靡全校四大美男之一。后来中考落榜,家人拒绝他和大他七岁的日本老师女友结伴去日留学,卖了房子把他送到新加坡上学,结果卖房子的钱被人骗走了。

他独自来到牧师家,拎一串香蕉和一盒HL牛奶请求一封念中学的推荐信,牧师收了他的香蕉和牛奶,笑着拒绝了他。当他发现地铁卡余额不足想充值时,意识到充地铁卡的钱买了香蕉和牛奶。接下来的徒步旅程把他的鞋磨破了。

结伴同行的朋友们都顶不住压力陆续回国了,他是那伙二十六个人当中唯一留下的一个。这二十六分之一的代价,足以让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在不到一年内瘦成一百二十斤,也让他从大背头变成了大光头。

他是学生,却和六个民工挤在一个房间,打地铺睡在地上,经常在熟睡时被其他臭脚从身上跨迈;他一天只吃两袋泡面,好的时候,往里打粒蛋,只这种吃法,长达一年;他每天提心掉胆的看到查票的白衣人上车就匆匆逃下巴士;甚至从麦当劳的厕所里揣满满的厕纸回家;打零工,一小时三块半,最开心的就是工作八小时后,有免费的subway 6 inch tuna sandwich ;后来有个稳定的工作,碰到街头的乞丐潇洒的走开后又担心那是伪装成乞丐的天使,就一溜烟折回分他个大包。

一只壁虎将我刚刷过的墙壁踩下几处新鲜的烙印,我快速的在它身上刷把天蓝油漆,于是在门的右上方,有壁虎的身体在挣脱逃走时蹭下的几块碎碎的蓝天。

要不是因着这是个鬼屋,又靠海,我是绝对不会答应让大老张多赚我们五百块钱的房租的。交房时,大老张快掉光的眉毛和肿眼泡一并上扬,一细条烟从他缺漏的门牙缝中挤出,他夹紧脖子底下的两层肥肉打了一个沉闷的嗝,脸上的两砣赘肉瞬即松弛的抖动着向下沉甸。然后恶心一笑,黑里透黄的牙齿深处闪下金光。临出门时,他手里甩着我们方才还捂在怀里的一大叠订金,可能过于得意,卡了个狗吃屎,还被门口路过的短裙辣妹的高跟鞋趁机狠狠扭踩下胳膊。

我和光秃秃装着什么都没看见,轻轻吹着口哨扶关上门,绕过地上凌乱的油漆桶和铲子,跳着溜进里屋,侧身倚着刷的乱糟糟的墙放声对视傻笑。早就听短裙辣妹说过大老张畜生不如,就在这里,活活把他岳母逼跳楼了,就这五层楼的高度,足以杀个五旬老人。老人生前最后抚摸过又纵声越过的阳台,成了我们后来经常凭栏远眺发呆的窝。

粉刷完毕。小龟正匀展的向壳外撑平四只脚,只下面的软壳支撑自己的所有,头和脖子一并向上挺拔抻起,闭着眼睛,像在练瑜伽。光秃秃一屁股坐在小龟旁边,习惯的拾起它恣意摆弄,可能是饿着又吓着了,它生气的咬破了主人的指头。光秃秃随即拿把磨指甲的锉子,掐开小龟的嘴,把它锋利的尖牙磨圆了。小龟被重新放到盛满清水的透明器皿时,还不服气的尝试咬光秃秃,可因为上下牙有了被磨后的缝隙,它每咬一下,水里就冒起个泡。

光秃秃累了,随便铺几张旧报纸,枕个破垫子在地上打盹。我拾起他撂在地上的刷子,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画几撮彩色头发。

拉布拉多曾经的鬼屋,变成了婚房。一只小强当晚也参观了新漆的房子,顺便在地上留下了它的尸体。两年后,我们被迫搬家。临走前,我们抓只小强养在透明罐头瓶子里,带着它到了新的租处。

两只乌龟两只静静裸躺,一只小强一只在罐头瓶子观望:  两对麻将似的方块脚丫一大一小被搭起的硬纸板房子隔开相对,大脚丫顶着光秃秃,小脚丫顶着两扎羊角辫,一人手里拿只画笔,蘸着不同颜色涂料,认认真真的刷着纸板房子上的,片片瓦片。

羊角辫穿上我的高跟鞋,咯噔咯噔的走过来。

吊着右眉梢,抬头问:“妈咪,小房子上哥哥的衣服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么?”

于是,三张脸凑在一起,凝望男孩衣服上的“果陀”。

(生活最难书写,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其间,融入渗透后才能浮出表面,关于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文字是漆,通常都要刷上几遍,才有这种圆满的鲜艳,悠悠闲闲的等待,墙壁下一次的脱落斑驳,或者终于到来的果陀。况且,还有那两只乌龟久别重现。)

Monday, April 27, 2015

俊良:告别



5000块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电动门乏力地把身子张开,不疾不徐。中年大叔张望一番,然后把报纸挟在胳膊下,左脚踏进捷运里头,右脚惯性跟上,不疾不徐。

对面的博爱座打着一个大呵欠,呵欠是深青色的。我瞥了半眼,接着是一声窃笑:啧。大叔四处打量,都是一些零散的人类,于是像块受磁的铁,一屁股就砸在博爱座的身上。它的呵欠只打了一半,我又是一声窃笑:啧。

大叔的隔壁隔壁座,坐着一个大妈,神态疲惫。她手上拎着两束人吃的菜,侧边坐着两个毛小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正在数窗外闪过多少棵树;坐着的,正在看大叔读报纸。报纸被那双粗糙的手揭了又揭,有时揭不下去,大叔便用口水蘸一蘸食指,然后继续揭。他是可怜的,但是我向他吐了一个大舌头。

我看见“芽笼又有超租公寓烧死客工”和几则彩色讣闻和几则单色讣闻,新加坡虽小,可是每一天都有人在死。突然,大叔怔了半晌,眼睛张得比电动门张开身子还要大,眉毛翘得比告示上的大红字还要翘。回过神来,他把报纸放在水肿的双腿上,而方块纸上的整堆数字组合,排列得密密麻麻,看得我头昏脑涨,朦胧间,这些数据仿佛嵌入大叔的腿上似的,而不是在纸上。我差点儿被挤死了,无力再推敲和解读,原来报纸也有他严肃的一面,我想,以前对他吐过的舌头要一根一根收回来才是。

原来站着的毛小孩加入坐着的毛小孩,一起观察大叔的行为举止,毛得很。这时,报纸掉了一页出来,上面写着“财经版”,下面写着…… 唉呀,可恶,又是这些组合,闪瞎我的狗眼了呢!毛小孩帮忙捡起,还给大叔,看来也不太毛。大叔随意塞进里头,然后继续往两侧的裤袋左翻右撩,左翻右撩,左翻右撩。终于,他摸出了一小张票根。

票根和大叔的嘴里都唅着4个神奇的数字:5784。

那张票根已经不是票根了,因为很皱,而且浑身湿湿的,一定是大叔的腿汗,一定是大叔肮脏的腿汗。大叔左右抚摸着票根,越发紧张起来,并机智地挡开毛小孩企图过来抢夺的手。然后,报纸又重新被乱揭乱翻。停住了,上面是…… 唉呀,可恶,去去去,我最讨厌看这些严肃的东西。大叔一只手握着票根,一只食指逐行逐行地摸着那些严肃的数字组合。不久,食指不动了,他眉开颜笑,望了望票根,望了望数字:5784。

5784、5784、5784、5784、5784……

大叔站了起来,像颁奖典礼上被念到名字般站了起来。博爱座才松了一口气,把刚刚打剩的半口呵欠打完。不料,毛小孩又一个劲地坐上去,我是必须嘲笑他的:哈哈。

阳光穿过电动门的窗镜,和煦地打在门边的一个角落。大叔把票根握在手上,把报纸挟在胳膊下,走到我身边这处阳光充足的地方。然后,朝着窗外的那只太阳公公,把手上的票根举起来。他断不可能走到这儿来遮太阳,所以估计他是想晒干那张沾满他腿汗的票根,但也极有可能是在反复验证这张票根的真伪,或者查查条码有没有糊了。

哇,5000块。5000块,好使好用啊!

激动了,大叔这回可是激动了。原来他中了万字票,5000块,害我刚才还以为报纸上那些是什么严肃的东西,哼,不过是赌徒的玩意儿。近距地打量这个中年大叔,满腮胡子且烟味呛鼻,我是看不下去的,于是就斜斜眼球,带几分讥诮的笑意,看看被大叔挟得窒息的报纸。“芽笼又有超租公寓烧死客工”的字条,被卷成“有超租公寓”,加上一副公寓图,活像单位售卖的广告,煞是有趣。报纸被夹得更紧,我又笑。

大叔掏出手机,开始向朋友们报喜。第1通电话,一只手就用力地压在我旁边,余波震得我浑身不顺畅,我想提醒他:注意一点,注意一点!第2通电话,他把手举起,又用力在我耳边砸了一下,我真想大嚷:有病吃药,有病吃药!同时,我已经发现博爱座在偷笑我了,待这个中年大叔离开后,我一定饶不得他。第3通电话,他再次把手举起来,我看着他那只粗糙的手掌,大声说:不!这时,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手掌不偏不倚地砸中我的心脏。啊!

捷运不开了。零散的人类用惊恐地目光望着我。毛小孩不知所措。博爱座在笑。电动门在笑。报纸也在笑。中年大叔白了张脸,冷了双眼,望着只手,嘴里默把祖宗们数了两遍。全都怪他,我真想哭,因为捷运上的人都把我看做是一颗定时炸弹,能躲多远就多远,而我的心脏正在淌着血,我需要救援。我需要救援。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捷运最后还是照开。

然后,有人告诉我,住我楼上的那张告示,身上写着:滥用者罚款5000元。

(地铁即景流窜吵杂的人心,市井百姓不过就贪图得意忘形,但是因果动静循环不息,现世报爽快最后大家扯平。天地间人事物互为牵引,书写其实就是探求端倪,虽然嘲弄有点激动儿戏,好歹也算一种文字的冷眼睥睨。)

徐昕:告别



绿野与一嘉

凌晨1点多,绿野打完工满脸疲惫的回到家,钥匙随手往桌上一扔,懒懒散散地走进房间,刚开灯就被吓了一跳,床上趴着一个人,还舒舒服服霸占了整张床。

“喂!起来啦,回你房间去睡。在家也不开个灯,还以为你没回来呢。”绿野说着,抄起床头的娃娃公仔往床上的人砸去。

“不要开灯。”闷闷的声音从被褥钻出,绿野叹了口气,关了灯,顺势坐回床边,看着这个让她无法省心的室友,一嘉,满身酒味混着香水味,从酒吧回来,一身行头自然也是没换。绿野心里琢磨着又有什么事让她有理由跑去借酒消愁,一边帮一嘉翻过身,换上睡衣,小心翼翼地帮她取隐形眼镜。绿野已经习惯了她的胡来,帮忙善后好像成了自己的分内事。

她们的相识像是一场命中注定,一个任性外向,一个稳重内敛,一嘉喜欢依赖绿野,绿野虽然嘴上常常嫌一嘉麻烦但又不自觉地照顾着她。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合租着一套房子,每天有着各自的奔波,回到家,就像回到了属于她们的小天地,做饭打扫,有时一起泡个澡,敷着面膜,聊八卦聊心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绿野一直有种错觉,觉得她们两个的人生在一条轨迹上合二为一了,她有着她没有的随性洒脱,她有着她没有的独立坚韧,就像一个人的两面,彼此冲突却又互相牵绊,她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放佛找到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也许,正因为这另一个自己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而更加让人着迷。

取出隐形眼镜后,绿野刚从床头抽出一张卸妆棉,一嘉转了转眼眸,睁开眼,缓缓坐了起来。走廊昏黄的灯光透进房间,洒在绿野身上,让她更看不清坐在对面阴影里的她在想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绿野捕获到了一丝厚重眼妆都盖不住的落寞。

而后,温热的唇便压了上来,绿野一惊,瞪大眼睛,却只看得到一双微闭的眼和那刷了睫毛膏而更显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秒针滴,答,滴,答,有力地在墙上一格一格走着。

一阵酥麻在舌尖微妙游走,带着酒气掠过唇齿,缓慢而轻柔,绿野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打耳洞,耳垂被抵在冰凉的耳洞枪下,板机扣动,耳钉穿过耳垂时那阵酥麻的刺痛感,继而一阵滚烫。而她却在一旁看着和自己相同位置的耳洞,乐不可支。

嘴唇在黑暗中又触到了丝丝凉意,一嘉喃喃地说了句“我会想他的”之后,便又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绿野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垂,捡起掉在床沿的那张卸妆棉,继续细心地帮她卸掉那浓烈的眼妆。

第二天,一嘉告诉绿野她妈妈还是执意要接她去加拿大,下星期就走,告诉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告诉她自己失恋了。绿野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帮忙打点着行李。

那天,到了机场,一嘉往绿野手里塞了一个银色的环形耳钉,笑嘻嘻地拨起左边的头发,便进了关。没有煽情的眼泪,一个温暖的拥抱,绿野送走了一嘉。

2个月后的一天,绿野一大早收到了一张从加拿大寄来的明信片,读完便顺手压在了床头一嘉送的娃娃公仔下,匆匆准备离开。关上房门前,绿野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萦绕,左耳窝突然一阵发痒。

是一嘉想起我了,绿野想。

(我们生来只有一半,另一半存在于心里纯真美好的憧憬,有时在天涯海角永不相遇,有时在灯火阑珊回首即见,就算分离两边也同在一念。书写正是这么一种冥冥注定的感觉,文字与文字之间的交集,拥有了就可以一辈子都相知相惜。)

紫彤:告别



爱刀的男孩

阳光悠哉地从百叶帘缝隙中透进来,让整个办公室亮了几分。金色的阳光让一切都柔和了,包括米色的皮质躺椅、金色的开信刀、还有办公桌后男人的笑容。男人面前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因为个头矮小,坐在椅子上,双脚悬空,晃动。

男人企图拉近和男孩的距离。

“你在想什么呢?”

男孩看着他,不说话,似在回忆些什么东西——

我到底是怎么喜欢上刀的呢?

记得那天下午,我一脚把球踢到了厨房。甫踏入厨房,就看见了母亲执着菜刀,要对砧板上的萝卜切下。我从没见过什么东西在阳光下能这么美丽,刀刃炫目的银光,刀锋更是集了所有的光辉成一点,就像能攥在手里的星星。

之后凡是能看见刀的机会我都没放过,厨房、杂志、电影,我欲罢不能。久而久之我也交到了个志同道合的朋友,B,Bleeder的B。就像小女孩幻想有匹独角兽当宠物、其他小男孩想像自己和超级英雄并肩作战一样,B是和我一起赏玩刀类的幻想朋友。

生活总是这般百无聊赖,这时B都会给我非常好的建议。他会让我割破自己的肌肤。看到自己的血依附在最喜欢的刀上,总是那么欣喜,百试不厌。

父母对我的行为不解,甚至在我的背后窃窃私语。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书房的密谈,说什么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吸毒的躁郁症患者,说我会这样是天性,但还是得治治,不然可能会成为连环杀手什么的。

我突然对刀的欲望异常的迫切,找了好久才找到被父母深藏起来的瑞士刀,也发现了几天前亲戚送来的大西瓜。

为什么你们不能理解我对刀的爱呢?为什么你们看不见刀的魅力呢?你们能体会刀划过身体时的快感吗?你们看到血流的时候难道不快乐吗……?

每一道都是发自内心的疑问,因为听不见回答,只好闷闷地一刀刀插进西瓜里。红色的液体溅出来,让我和B想到了完美的办法。

对啊!我们能让他们感同身受啊!一刀刺进父亲的胸膛,让父亲能用心感受刀的美丽;一刀插进母亲的大动脉,让母亲能欣赏血花瀑布的壮观……

越想越兴奋,手里的刀把西瓜插得更快,更深。逐渐的,眼前被一片红色笼罩着,不知是西瓜的水,还是理智的血。

恍惚间,我的名字被一阵阵的唤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此时我的知觉总算回来了。全身动弹不得,手脚被抓得生痛。头顶上的风扇逐渐变得清晰,扇叶旋转着,吱呀吱呀的低喃,合着风被拍打的声音。双手被另双粗壮的手从后给拴在胸前,双脚也被一双纤细的手死死的抱着。

我的头疲惫得倒在一片柔软上,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啤酒肚,还感受到了剧烈的起伏,也听见了从脚边传来的窸窣啜泣声。这下,我心里也没了底。

他们诧异我怎么那么容易就被说服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病就得医。

阳光从百叶帘缝隙中透进来,虽然让办公室亮了几分,冷气却还是冷得刺骨。我怀疑如此冷冽的风,是不是藏了M9折刀还是布兰登M2,一把把在我的骨头上刮。痛却没流一滴血,真是让人讨厌。

金色的阳光让一切都变得刺眼,男人的白袍、架在他鼻梁上的金框眼镜、他胸前Dr.Robinson字样的金色名牌。这里的一切都很让人不耐烦,我无聊得晃动悬空的双脚,却更无聊。直到我的视线被摆在办公桌上的金色开信刀给吸引了。

“你在想什么呢?”

我看着他,许久不说话。

他似乎在等着我的答案。我也没必要隐瞒我的情况,他可是专业人士,应该看过更多更严重的案例。

“我想趁你在躺在躺椅上的时候,把开信刀插进你的胸口。你的白袍和那躺椅都太干净了,好想看血把它们染得更好看的样子。”

(刀子两刃就像文字一般锋利,切下之际却要注意,速度和力道的转移,由书写剖开的众生面相才会清晰。男孩爱刀似有隐疾,但是总有道理说不过去,而且变态可以更加彻底。)

英杰:告别



味道

我曾经住在一个几乎完美的地方。那里环境幽美,安全又干净,设备齐全。人们既友善又礼貌,我的工作也很理想。唯一的问题是,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易被察觉的异味。那是一种微弱的味道,仿佛穿梭在人类嗅觉的极限之外。虽然味道很淡,有时我能非常肯定地闻得到,但有时又不能分辨那是不是我的脑海或记忆中的一种幻觉。这是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微妙的事件可以如此荒唐却明显。

因为那是一种肉在腐烂的味道,一种令人想呕吐、一股丑恶的味道。一种当你尝试想象味道的来源时,会令人感到特别不舒服的味道。

起初我以为只有我能闻到这股异味,可能是我的鼻子有问题,或者是心理作用所造成的。我甚至以为我本身就是异味的根源。有一次,我把家里所有物件翻开来检查,一件一件慢慢闻、细细闻,试图寻找什么已经死掉后腐烂的动物。可是,什么都没发现,这味道似乎只有我闻得到,其他任何人都察觉不到。我开始关注新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异味的报道,可是并没有任何新闻报道。

我以为我疯了。

然而,我渐渐发现似乎有人和我面对着同样的问题。比方说我有时候会看到到有些人会无缘无故地用鼻子深吸,并且在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又重复动作,好像要吸进空气的影子,但又怀疑影子到底存不存在。我也察看到有的人会闻闻自己的身体,然后皱皱眉头,捏捏鼻子。仿佛想封闭嗅觉,看看这能否避开异味。也有人在向四周深呼吸,好像在尝试着去判定味道是从哪里传来。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例外。

似乎只有我们能感受到这股异味。虽然我曾设想过,但从未敢问他们是否和我有相同的遭遇和感受,我害怕知道真相。如我所说,我们都是例外。可是他们似乎验证了那股异味不是幻觉,它是真实存在的。

大部分的人都悠闲地过着日子,完全无视着那腐烂攻鼻的味道。为何他们无法察觉到异味?什么事物让他们对异味有着免疫的功能?他们是被幸运之神所眷顾到的人?不受现实的干扰吗?或是他们可怜得不知道,自己无时无刻都在被这股腐烂味所包围?我生活得很安逸,所以从来没冒出离开的念头,也觉得大多数的人应该跟我有一样的想法。

后来,因为情势迫人,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并使我不禁联想起缺陷的本质。首先,物质上的缺陷让人觉得是能容忍的,至少对我来说。一台色彩不全的电视机,不完全合身的衣服,一辆常发出噪音的汽车。但是心灵的缺陷是例外,对我而言,不管多微乎其微,这都是无法忍受的。如果看到了那些缺陷,又无动于衷,那我们的人性岂不是丢失了一些。

有的时候,异味非常的明显,但臭味微薄,可是这些人还是察觉不到。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失去了嗅觉的本能?或者说,是什么意外令他们从一开始就失去嗅觉?到头来,我又回到了起初的问题。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没有感官的感官世界,城市的富裕是一种封闭,大家混沌度日毫无头绪,幸好还有书写可作棒喝警觉。文字似有若无,其实最能耐人寻味,但是说法讲道必须旁敲侧击,而且不宜断断续续。)

景梅:告别



夜变

 “今晚轮到我加班了。你也是吧?”看了曼曼的简讯后程青看向时钟,五点五分,是时候该打卡下班了。

程青环顾一下四周,只见在办工桌上埋头苦干的下属们,但眼神都有时儿有意无意的瞟向他。大家都在默默的祈祷今晚不用加班,连续三天的加班后大家的神经都蹦到了极限,所以在今天成功标下工程的消息传开后,大家希望至少在这星期五晚上能尽情的放松,不用再加班了。程青估摸着最后决定放了他们,结果不到两分钟大家打了招呼便冲出办公室,一眨眼办公室便冷清了不少。

程青拿起手机打了简讯回复曼曼:“嗯,回到家告诉我。”,犹豫了下还是把简讯发送出去,然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当程青走出大楼时,天色已暗也下着蒙蒙雨,匆匆地回家。到家梳洗后,程青拿出衣柜下方隐藏着的衣服穿上身,拿出衣柜角落的化妆包。程青轻轻的刮去嘴角鬍青后,先抹了一层淡淡的粉底,双颊处涂上粉红腮红,在眼角涂上淡紫色眼影,描上细细的紫色眼线及粉红的唇蜜,动作熟练迅速,且毫不犹豫。程青在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琢磨着属于自己的美丽,满意的笑颜在脸上展开便踏着红色的高跟靴出了门。

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味让人沉醉迷恋,喧闹的音乐轰炸人们的大脑试图放大人的感官,陈磊坐在吧台上看着正在舞台上舞动身躯的女子,心想若她在这一定又会不高兴了。环视了一圈,有几个人在为生活买醉,也有那么一群人在为生活狂欢,过得糜烂,活得灿烂。应该又是无趣的一晚,程磊准备走人,虽然他有家回不得。

这时一道身影让他止住了脚步,纤细高挑身穿黑色连身裙外加皮夹克,长至膝盖的裙在这地方显得矫情,而脚上的红色高跟靴与身上冷冽的气息成了鲜明的对比。程青缓缓的走向吧台,点了杯Caipiroska就入座,注意到陈磊的睨视,程青把头转向他淡淡的点了头,眼神虽温雅但也多了一抹疏离。

“你第一次来?”虽然不像但陈磊还是忍不住一问,以前没在这里见过这样的气质美女。程青没搭话,陈磊尴尬的干笑了一声后点了啤酒。的确是一位气质美女,尤其是那桃花眼在紫色眼影的衬托下让程青感觉神秘,冷漠的神情更燃起男人的征服欲,可又有点不对劲,陈磊说不上来。

程青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酒吧,为了掩人耳目程青每次出入不同地方的酒吧,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感应到陈磊赤裸裸的注视,程青感到不安,“看够了吗?”一道冷冷低沉却细腻的声音打断了陈磊的沉思,陈磊又尴尬的咳了一声便友好的报上自己的大名。

“陈磊。”

之后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问的说的都是如在相亲般的问题,住哪,来自哪里。说是聊天,其实是单方面的你问我答的交谈。

“你结婚了吗 ?”

听到这题时程青一怔,淡淡的回了句:“我已经有心爱的人。”陈磊则是因为这么一种低沉而坚定的回答,微微一愣,陷入沉默。

良久,陈磊开口:“我要离婚了。”这时程青转过头来,终于与陈磊正视。陈磊淡淡的一笑,知道程青没过多询问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也许这样的倾诉更没压力也无需掩饰。这年头夫妻离异见怪不怪,不就是感情淡了,无法在一起生活,无法面对便逃避,很简单。

两人聊到很晚才分开,回家的路上程青想了很多。

“你和你女朋友还好吗?”

对于陈磊的提问,程青有点讶异,但也没多说什么。的确,周末一个人混在夜店,说没事不会有人相信,说有事却也只是自己的问题,不知该如何坦白。

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刚好邻居们都该睡了,没人发现,也从来没人知道。

程青在门边脱下高跟靴,放下包包,转身进了浴室,镜子里的美丽脸庞,看着自己却也不是。程青叹了口气,拿下假发,卸妆后便开始梳洗,顺便把刚才穿的衣服洗了。程青再次看向镜子,卸妆后的脸不再清秀柔情,多了份刚毅,吞口水时脖子上的突起强而有力,程青看到的是自己。

洗好后,程青到阳台把黑色的裙以及皮夹克挂上晒衣架。完成了这一系列地动作后,程青点起了烟在沙发上吸起来,这味道曾经的自己是如此的厌恶,而如今却成了能舒缓情绪的救赎。

小时候程青的妈妈为了健康总是跟抽烟爸爸吵个不停,但也有家庭和睦的时候。可在程青五岁时的金融风暴,让爸爸失业而妈妈却升职了,也导致爸爸妈妈离婚了。就在爸妈签完字的那晚,爸妈又争吵时,程青跑了出去。不幸的在追程青时,妈妈被一辆醉酒驾驶撞到而导致死亡,目睹过程的程青自我封闭了一年,才渐渐正常的上学但却非常沉默。

“好狗血!”这是当程青告诉女友路曼曼时她下的结论。

但是,曼曼也如此安慰了他:“程青,结束了!”

“青!程青!”程青感受到阳光的温度,睁开眼看到的是曼曼蹙眉的模样。程青梳洗后到餐桌上吃曼曼买来的早餐,吃得并不安稳。昨晚穿的红色高跟靴已不在门边,而黑色的裙装也还高挂在阳台上,还有洗手间里昨晚脱下的丝袜也没来得及丢,曼曼从没那么早到程青家过,今天倒是有点意外。曼曼看着程青诺有所思地吃着早餐,顺着他眼望去发现他盯着门边看,顿时会意到他在纠结什么。

“对了,我把你妈妈的红色高跟靴放回鞋架了,以后别乱扔东西。”

程青微微一愣,转而嬉皮笑脸的说:“以后你帮我收拾好啦。”

“好啊!”听到曼曼的回答,程青心跳漏了一拍,看向曼曼眼神里的爱意及关切,如此热烈而且毫不掩饰。

两天后陈磊约程青在上次的酒吧,才知道当天陈磊签字离婚了。陈磊喝多了,拼命的灌酒大谈爱情的甘苦,婚后的柴米油盐把恋爱时的酸甜磨得苦涩,夫妻之间只剩对对方的埋怨与厌恶。

“程青,真的很不甘心……”陈磊面色红润,也许是喝多了,神色迷离的看着程青。这天,程青很漂亮,不似上次的冷艳高贵,多了一抹纯情优雅,穿着米白色的长裙,长至腰乌黑的柔髮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当陈磊闻到阵阵的清香时,忽然起身拉过程青倾身吻上,但也瞬间被程青推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陈磊两眼直盯着程青,几秒后程青不自在的别开脸,缓缓道:“我是男人。”

程青没看到预想中陈磊的惊讶,入耳的是陈磊淡淡的笑声:“我知道。”

见程青没回话的意思,陈磊自顾自的说:“其实,这没什么。而且,这些衣服穿在你身上挺好看的。”

而陈磊知道程青女友并不知情时,就鼓励程青与其隐瞒还是坦白,也许她能理解。之后,程青还是无法坦白,他贪恋这样的幸福,贪恋曼曼给予的爱。过了那么多年寂寞难耐的枯燥生活,而认识曼曼后才感觉到的幸福,他赌不起也输不起。

(人性越夜越暗越美丽,书写是为释放,那些不为人知的隐蔽,还原妩媚的面目本样。欲力自然是无边无际,唯有文字具备热情的犀利,可以刁钻潜入深处,勾动两个男人之间的内心戏。)

慧婷:告别



最後的毒癮

小孩的哭聲,迴響了這間一房式單位,飄散至陰暗的十樓走廊。斷斷續續,已經是今天的第三次了。

地板上鋪著一張單薄的床褥,萍就躺在上面,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直直地望著乳白色的天花板。床褥旁有個開著的透明袋子,裏頭只剩下些許的白色粉狀。萍施不出力氣,去看看身旁的小孩,任由她繼續哭鬧。袋子的旁邊,有個杯子壓著一張十塊錢的鈔票。前天,她再也按耐不住飢餓和毒癮的發作,撥了通電話給爸爸,要了兩百塊。沒想到還是不夠用,只能購買一罐奶粉,以及一包白粉。

總算舒緩了毒癮。萍慢慢起身,抱起孩子安撫著她。哭聲逐漸停了下來,她趕緊把孩子放在床褥上,嘗試哄她睡覺。這個孩子是個意外,萍從沒想過她在這一生會當個母親。她覺得她根本就不配當一個母親。媽媽在她出生三個月後,就和爸爸離婚。她對母愛幾乎沒有任何的意識,直到從醫生手中接過孩子的那一刻,她才察覺母愛始終待在她的子宮裡,孕育著另一個自己。

萍看著女兒淺淺地睡著。她站了起來,查看桌上的手機,發現到竟有十通阿龍的未接電話。她趕緊回電,只聽到阿龍在電話的另一端怒吼。萍大罵他一聲王八蛋,說自己只剩下十塊錢,白粉也抽完了,叫他自己看著辦。掛了電話以後,她卻後悔自己為什麼會向阿龍發脾氣。惹得阿龍不開心,因為他回來後可是會毆打她。萍又打了通電話給阿龍,輕聲細語地安撫著他的憤怒,希望他能消氣。她答應阿龍會向爸爸討錢,解決白粉的問題。

通話結束,萍開始煩惱該怎樣再次問爸爸錢的事情。他雖然因為嗜賭,搞得小時候的家裡經濟狀況拮据。可是,有錢的話,他還是疼她們兩姐妹。萍希望爸爸這兩天沒有輸掉太多,這樣就會心甘情願地掏出錢包,好讓她向阿龍交代。

萍吸了一大口氣,緩緩按著電話鍵。響了好久,爸爸終於接起電話。萍不敢劈頭就問錢的事情。她用福建話問候爸爸,告知他女兒依然安好,然後輾轉地說兩百塊錢又花完了。爸爸沈默不語,空氣中只留下電風扇運作的聲音。萍發覺自己的頭皮開始發麻,熱氣從肺部直衝到耳朵。她開始轉移話題,詢問爸爸是否能在傍晚六點來家裡吃個飯。爸爸只回應一聲好,然後就掛了電話。

爸爸如果發現錢又落在阿龍的手裡,說不定從此以後就不理她了,萍是認清這一點的。他總是覺得是阿龍毀了她的人生,可是他卻從沒想過自己也是貢獻者。萍對阿龍已經不是依賴,而是共存。就算因為吸毒被判入獄了七年,出獄後,萍還是選擇回到了阿龍的身邊。只有兩人依附著彼此,他們才能存活下去。

還有一個小時,孩子也從午覺中醒來了。萍的身體開始出現一些不適,但是白粉早就抽完,袋子裡只殘留一點點粉末。萍舔了舔自己的食指,伸進袋子裡,把剩餘的挖乾淨,然後吸了沾滿粉末的食指。稍作休息了片刻,萍開始收拾凌亂的房子,她不想爸爸留下壞印象。之後,她帶著女兒和僅剩的十塊錢,到樓下的熟食中心買晚餐。她選了自己想吃的雞飯,爸爸喜歡吃的炒福建麵和囉惹,還有一杯咖啡烏。

萍還沒回到家,爸爸就已經在屋外等待。他的性子總是很急,每次都會比預定的時間早到。她開門讓爸爸進入屋子裡,隨即到廚房將食物擺盤。捧著兩個盤子出了廚房,萍看見爸爸抱著孫女玩的景象,頓時間心中盤算著的計劃全都無效了。阿龍這時來了電話,提醒萍要處理錢的事情,否則今晚兩個人又要承受毒癮的痛苦。萍陷入了兩難。

吃飯時,孩子突然鬧變扭,萍無暇搭理爸爸,而爸爸也悶不吭聲。萍覺得這是一個適當的時機,就開口問爸爸是否能跟他借三百元週轉。爸爸放下筷子,竟然說出從此以後不再救濟她的話。萍還以為爸爸是因為輸了錢心情不好,才會如此回應,就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就算五十元也沒關係。爸爸點了一根煙,喝了一口的咖啡烏,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萍這才意識到爸爸是認真的。想起了阿龍在電話中的語氣,她不禁打起哆嗦。

爸爸什麼都沒說,吃完飯後就離去。萍把盤子放入水槽,坐在椅子上思考著爸爸在晚餐時的態度。她還是認為爸爸是因為賭博時出師不利,才會如此對待她。她抱著女兒躺在床褥上,眼皮逐漸厚重。

萍因為全身的冷汗而驚醒。她的身體不停發抖,而且還感到很痠痛。萍拿起電話撥給阿龍,當他知道萍無法向爸爸弄到錢時,話都不說,就立刻掛掉。萍沒有精力去在乎阿龍的不滿,就立即打電話給爸爸,希望爸爸能幫她最後一次忙。爸爸也接起她的電話,但和先前的態度一樣,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萍懇求爸爸只需要五十塊就行了,但是爸爸竟然也掛了她的電話。

症狀越來越強烈,讓萍無法做出判斷。她的腦中,只能不斷重複拋棄這兩個字。她使出全力,來到窗沿。萍從窗口往下看時,竟然看到女兒在一樓呼喊著媽媽。這是女兒第一次說話。她露出了微笑,說了女兒的名字,然後就掉了下去。

萍被爸爸拋棄,也拋棄了自己的女兒。

(书写有瘾,因此文字是欲罢不能的毒品。不过,世间的悲剧却是另一种膻腥,虽然耳闻目睹千篇一律,但是警世诫训何妨再来一记,三代牵连因果深陷,可怜的终究还是无辜的性命。)

圣雅:告别



谜团

今天,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三百六十五天,所以我们打算去庆祝一下。

平时鲜少打扮的我,借姐姐的腮红、口红、眼影给脸上添了少许颜色。

记得他随口提过几次,“送你的戒指怎么总不见你带?” 于是乎,我决定带着它赴约。

什么项链、戒指、耳环、手链这些饰品我并不是多感兴趣,而且我也没有几个,平时更没有戴饰品的习惯,所以要把戒指找出来。它就被我放在第一层的抽屉里。还小心翼翼的包在了一张tissue paper里,怕它被磨损、被刮花。然后又把tissue塞在了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

在我将抽屉彻底翻了四次后,还没找到那个包戒指的纸团。然而我没有放弃翻第五次的理由,是因为那个透明的小袋子明明还在,可里面的包着戒指的纸团却消失了。这令我十分困扰。虽然我记性不好,但不至于糊涂到记不清楚,近期我都没有把戒指拿出来或者转移过。除了在我的左手中指上,它从来都在我房间的这个抽屉的透明塑料的tissue里包着,向来都是,可现在却无端不见了。

我环视着抽屉四周找寻蛛丝马迹。几团躺在抽屉旁边书桌上的tissue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几个纸团明显就是我用过后,随手团揉了起来丢在书桌上的。现在它们看起来是如此的可疑。

开奖时间,满怀期待的拆开一团团tissue,都是干掉的鼻涕。我并没有放弃,把废纸篓里的纸团都拆了一遍,没有。

“你怎么还没出门啊!”

厅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我好像得到了启示。戒指没有腿它自己也跑不了,一定是有人把它移动了。这个人,很可能是我的妈妈。妈妈经常唠叨说我的房间乱的不像样子,并曾试图恐吓说,如果再不收拾房间她就帮我收拾。她有足够的动机,趁我不在家,把有用的没用的,看起来碍眼的都清理掉。经与嫌疑人查证,假设被推翻。自从中二那年,妈妈误把我的作业当成废纸丢掉后,我下了最后通牒。明哲保身,妈妈没再擅自扔过我的东西,所以当妈妈说没整理过我的房间,怀疑目光便投向了姐姐。

说起姐姐,她大我两岁,至今还没找到个男朋友,因此我经常调侃她。姐姐是典型的处女座,她有轻微的强迫症和严重的洁癖。如果看到什么东西没摆好、歪了或是哪里不整洁,她浑身都不自在。这么说来,这位家里的清道夫很可疑,必须找她兴师问罪。经过一番调查,戒指并不是姐姐丢的。据她所说,进来我的房间对于她而言,跟进了猪窝没两样。这种脏乱使她身体不适,头晕反胃,各种不良反应。问罪不成,把戒指如鼻涕一样包在tissue里的行为还被嘲笑。

这时扭着屁股走过我视线的一团毛显得非常可疑,其实我早就怀疑它了。钻抽屉的习惯它从来都没改过,虽然如今体型已是当初的五倍。我心里非常清楚,它对我有深深的不满。就连现在从我面前走过,都视我如空气般。我相信它是会记仇的,对于我不让它趴在肩膀上这件事情,它一直耿耿于怀。简直可以想象到,它一屁股跳进抽屉,把戒指的纸团拱了出去,刚好掉进地上的废纸篓。小家伙好似能够感知我在说它的坏话,不满的叫了起来,越叫声音越大。

几乎……把我吵醒了。

“你怎么还没出门啊!”厅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那一团毛枕着我的肩膀喵喵叫着。

睡眼惺忪的我,趴在床上,望向那可疑的抽屉。

(南柯有喻,梦境不是逃避,书写虽然是一种无中生有,而文字何尝不可故弄玄虚,但是真假之间往往不可马虎大意。所谓谜团兜来转去,更像耍了一场把戏,在醒来之前已经丧失兴趣。)

周昊:告别



目送

母亲已很久没陪我复诊了,但每次去眼科医院,都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注视。那天例行检查后,要把厚厚的病历带给三楼的医生助理。电梯里随意翻看,翻到几年前动手术的亲属许可书。母亲第一笔竟签错,用歪曲的横线划掉,在旁边另签,那颤抖的笔迹延至虚线外。电梯门未开我的眼前就被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

模糊是我熟悉的,甚至在有记忆之前。据母亲说,她包着两个月大的我去医院,想知道瞳孔内那颗白点是什么。她说医生滴了散瞳孔药水,眼里渐渐晕开如撕碎纸片般的零星与浑浊。她说你爸提议送到农村,再生一个。她说之后数月,她顶着西安隆冬的风雪,几乎跑遍整座城市。她说切除白内障在当时也不算高难度,但没有医院肯冒险给婴孩打麻药。她说最后来到省医院,那年长医生的名字相貌还记得清,她跪求着要捐献自己的眼角膜。她说那医生也红着泪眼,坦言不能捐,可为婴孩做手术,但有无法从麻醉中醒来的风险。她说,那年她24岁。

而我睁开了重获新生的双眼,看到了光明,以及更多的黑暗。切除白内障后浮现的内外后遗症状,使我常从学校一路哭着回来,向她诉说着同学恶毒的嘲讽。她总是微笑着,积极地安抚鼓励,然后独自发呆良久。假期没人照顾,我便跟她上下班。一个多小时的脚踏车路程,晚上归途街灯稀少,我紧抱着她纤细的腰,脸颊贴着她的背。有时,我用手指在她挺拔的脊梁写着刚学的汉子,写一个她猜一个,每次都猜中。我不服气,就乱画几笔,那时她便在昏暗蜿蜒的小路上呵呵笑了。

二年级没上一半便举家来新,还未安顿好,她就带我奔波于眼科医院。她总在候诊室紧握着我的手,沉郁寡言。我知道母亲是个话匣子,老爱说些什么。但在少数情况下选择缄默。除了在医院,就是当我责备她的时候。现在真痛恨自己,但青春期时确实与她顶嘴,怪她把我带到这个残酷的世界,让我忍受那么多痛苦,断定她无法完全理解我的忧伤。那时她颤抖着不发一语,但表情一直在挣扎。

后来她说我大了,要学着自己去医院复诊。但她的注视从未离开。每次回家必先忐忑地问检查结果,说了一切正常她才恢复往常的谈笑风生。有时叫我帮她捶一捶酸痛的背,我拨开她渐渐稀疏的长发,凝视那熟悉的背影,发现她的坐姿有些乏力的垂塌,腰部显得略胖,已不是儿时记忆中的摸样与触感了。

母亲的衰老是我的成长难以追赶的,彼此的距离也越拉越远。她或许早就意识到我的依赖,有意无意地在放手。又想起儿时的草地,我被同学们推倒在那片翠绿上,他们看到下班回来的母亲便跑了。但我固执地赖着不起,坚持推到我的人扶我起来,因为老师说那样才对。母亲站在一旁没有伸手,只是坚定地盯着,叫我自己爬起来。我终于站起来,往前走,越走越大,越走越远。走出了她的庇护,迎接着新的挑战。但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身后目送着我到下一个驿站。

这么多年,或许我们都无法洞察彼此的痛苦,但我与她的眼神交汇得那么自然,好似从未分开。我可以毫无畏惧,毫无胆怯地直视她的瞳孔,并坦然地接纳所有的注视。那股源源不断的暖流不厌其烦地抚摸着我冰凉的自卑与忧伤。其实从未离开过她的视野,但如今我该迈向另一个明天。

(书写恒是一股残念,关于青春的一眨眼,回望过去的一点一面,原来都是母亲的目光,沿着我们的跌跌撞撞一路照亮。再多的感激也无从完成此生的报答和告解,不过成长正是摆脱眼前的视线,走出去了才是文字的天边。)

永健:告别



三个月的女佣

“就这个吧。”

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看了照片后,觉得她长得端正,况且之前曾在台湾工作一年,懂得一点华语,便决定聘请她照顾老母亲。手续办得七七八八后,我独自把文件带到母亲家让她盖上手印,顺便让她看看照片。母亲看了照片后微微一笑,看似挺满意的,但随即又面有难色。

“就这样定了啦。这个已经挺不错了,不可能找得到一个会讲潮州话的女佣的啦!” 母亲碎碎念了一会儿后,便叹了一口气,勉强地把那染黑的拇指贴在纸上。

维娜办好手续后,便从印尼飞来,因为天色已晚,我怕她会干扰到母亲休息,便要她在我家暂住一夜,顺便让我多了解她一些。她真人与照片中的样子基本相同,身材微胖,高度与我差不多,有那健康的棕色皮肤,但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着照片所带不出的活力与期待,不禁让我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的女子,但时间的磨练已让我有点力不从心。

她一见到我就很自然地叫我“Mum”。虽然孩子都总“妈咪妈咪”,也经常听女佣这样称呼雇主,但却还是有些不习惯,听起来又亲切又陌生。我问她家中的情况,维娜说她的母亲在香港当女佣补贴家用,自己也是因为筹钱让妹妹上学才来到这工作。她说母亲在香港工作已经十多年了,用所赚到的钱买电视、椅子、收音机等寄到印尼的家,但这些家具一转眼消失,成为父亲的“赌博基金”。

“那你爸爸对你好吗?”

“不好。他打我,我打他!”维娜把紧握的拳头像空中一挥,眉毛缩成了个“V”,看起来格外神气,然后又突然爆笑起来。

“你妹妹呢?”

“我来这里前,放妹妹在舅舅家住,舅母照顾她。”

聊了一会儿后,看见维娜屡次打哈欠,便准备了客房,要她早睡觉。也许是因为之前过于疲倦,又或者是因为冷气和温暖的棉被,维娜睡得特别甜,打呼声替掩盖了时钟的“滴答”,身体摆成了个“大”字,像个玩累了的小孩。

隔天一早我就带着维娜到母亲家,嘱托她每日的工作后,便带她到一家手机店买电话储存卡,并且把自己的一台手机借给她用。趁我还有点时间,便带她到附近走走,见识一下牛车水的热闹。当我们路过一间泡泡茶店时,维娜停下脚步,望着店内的顾客,乌黑的眼珠随着吸管内的黑珍珠上下移动。她那专注的眼神好像看见玩具的孩子,我会意于是买了一杯珍珠奶茶请她。维娜兴奋地向我道谢,双眼有如弯月,说她以前在台湾工作时总会存一点钱买泡泡茶喝。看见她那幸福的眼神,我心中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温暖。

过后我每星期探望母亲时,都会顺便买泡泡茶请维娜喝。因为母亲的房子很小,维娜经常在早上就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到了下午就没事干了,常常坐在椅子上发呆。母亲看见了总觉得她在偷懒,便嘱咐她做一些其他的事,但因为语言不通另使维娜常做错事,惹母亲生气。我看她不是闷得出泪,不然就是听着无法理解的唠叨,便打算教维娜怎么用手机上网,还帮她申请了一个面簿户口。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五,我接到母亲的来电,语气非常不好,执意要我下去一趟。母亲说自己新年收到的几份红包是空的,怀疑是维娜偷钱,便故意把一张五十块的钞票藏在枕头下,没想到隔天竟然消失了!

“你是不是偷了阿妈的钱?”
“是”

然后维娜哭了。

“多少?”
“偷了几次,加起来三百。”
“钱去了哪里?”
“手机的卡。”
“Mum对不起,我不会再做了,求求你不要送我走,我喜欢在这里工作。”

我心里定然难受,偷母亲的钱令我气愤,对我怜惜与疼爱的辜负令我失望,但看她毕竟年轻鲁莽,离乡背井来到这工作,况且还没还清欠女佣介绍所的费用与机票的钱,不想逼人太甚,便决定给她个机会。

但其他人并不那么认为。

母亲也把这件事告诉二姐,那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了。二姐认为这件事会已经使维娜与母亲的关系恶化得无法收拾,她们朝夕相见,即使母亲肯原谅她,俩人之间也已经隔了一堵信任的墙,生活在一起很是尴尬。大哥说女佣多的是,她不安分守己,就把她换掉,免得以后发生命案。

二姐通知女佣介绍所这件事情后,对方建议我们叫维娜写一封悔过书,给我们一个样本,要维娜跟着抄,然后盖上手印,并且答应让我们替换女佣。兄姐认为我跟维娜的关系比较好,她一定愿意写这封悔过书。

悔过书上的印尼字我看不懂,但我也只能遵从大家的意思,要她抄下悔过书的内容。维娜抄了书后,眼眶通红。

“我是不是要走了?”
“不是。你放心吧。”

隔天,我带着文件上母亲家,我站在铁门外悄悄地望着屋内的维娜。她红肿的眼睛直盯住桌上的纸,笔在纸上滑来滑去,好像是在计算什么。

“你在干吗?想跑路?”维娜听见后惊讶得跳了起来。
“不是,我在算钱。我每个月还了欠公司的钱,就剩下六十块,还要还阿妈六十,五个月就可以还完。”

我愣了一会儿后,告诉她母亲与我并没要她还钱,但她却依然坚持。维娜随后便把手机还我,说她不要用了。我吞下了卡在鼻腔与喉咙的那股心酸与内疚,吩咐维娜去扫地,然后拿出文件。

“妈,你想清楚了吗?你盖上手印就不可以换了。新的下个月就来了。”

本以为母亲会很干脆,她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依依不舍地把染黑的拇指贴在文件上。

其实维娜根本没用心地扫地,机灵的她看见母亲盖上手印,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不敢望着维娜,害怕维娜会再问我她是否会离开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答案都会造成伤害,我不想戳破,但也不想欺骗。

结果她什么也没问,大概是知道自己没机会还完这个债了吧。

随后几次拜访母亲时,我依然买了珍珠奶茶,她依然若无其事地干活,看似很开心。

新的女佣后天就来了,维娜也该走了。大哥开说要大家一起把维娜送到女佣介绍所,看好维娜,以免她逃跑,但不负责任的我坚持不去,也不再插手女佣一事。三个月的时间让我认识到女佣只是个物品,损坏后能即刻替换。

那晚我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自己在池塘边玩水,年少的母亲喊我兄弟姐妹几人回家吃饭。我们准备离开时,听到池塘中央传来呼救声,二姐和大哥叫我不要回头望,但不知为何,那熟悉的声音让我忍不住回头一望。我看见成人的自己在水中挣扎,然后渐渐消失。

(物质繁华女佣来去,社会欠缺的悲悯和关心,书写确要补替,同时挖掘那些活在边缘的处境。不过文字必须沉潜,才能展露人物的心底,细腻深入往往只需一事一物,而不是一一记述。)

伟明:告别



没有心跳的小丑

“妈咪,怎么办!他要从楼上跑下来抓我了!”。

虽然不见得会被坐在前方满头卷着金发,鬓角和胡须长得像《三国演义》里声张正义的关羽那样古怪的叔叔吓唬,但是身穿白色公主装,而满嘴塞着巧克力芝士蛋糕的小妹妹还是如此大声喊道。

我的职业是一名逗小朋友们笑的小丑,但是这一代的孩子们,对小丑好像越来越反感了。

上星期二,我照常来到了这所养老院,为这些被子女抛弃了的老人家们,带来他们每星期都在期待的余兴节目。来到了这间熟悉的化妆间,我开始为黯淡的面孔涂上了一些色素。先是从额头搽上一层的白色粉底,然后到脸颊,再小心翼翼地往挺直的鼻梁轻轻的拍打上去。最后,才忍心将那两道勾人魂魄的秀眉给掩盖起来。随着门外激烈的欢呼和掌声响起,我用口红在脸颊抹上了两片山楂饼后,准备出场。

坐在台下第一排最右手边位子的,永远是我最忠实的支持者,也是这家“康龄养老院”的创办人。他这个人长得斯斯文文的,虽然脸圆了些,但身形还是相当健壮。他没有富翁的高昂气质,却有着马拉松选手们的意志力。盯着他那一对迷死人的细长眼睛,还有挂在脸上那甜入心窝的傻笑,我的心越跳越急躁,脸上的粉墨似乎烫得快烧焦了。我右边的胸膛这时突然来了一阵刺痛,整个人就像被雷劈到大树一样倒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心绞痛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自出身以来,我体内的结构就是和一般人不同,心脏是在我的右边。当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门曾经带我到医院做个身体检查。医生笑嘻嘻的对我说我的心很美,但是它长在错的位置上,所以要更加留意,痛的时候要马上告诉护士和妈妈。现在,他便成了我的私人护士,住院时每餐都是他亲手熬的鱼片粥。他知道我不喜欢鱼皮,所以每次熬炖时都特地把鱼皮切掉。

从他那零刮痕的车窗看见了史密斯街的路牌,才知道原来他真的很富有。他扶着我非常有弹性的手臂,慢慢的往他家灰色的大门走去。就这样,从出院开始我就住进了他所谓谦虚的家。他的家有6个间房,一间是他的,另一间是他前佣人的,至于其余的房间则空置。我最喜欢的是他家的客厅。除了比我家大三四倍的原因之外,他整日都在客厅里处理公事和文件,我就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陪着他。

他上班时,我便在他家当清洁工人。偶尔在这样大的房子扫扫地,抹抹地,整理一下橱柜也挺过瘾的。一踏入他二楼的卧房,不知怎么感觉好像来到了国家图书馆似的。一本靠着一本的百科全书,在书柜上打瞌睡。我将它们取下,用手中握着的湿布替它们擦身。其中一本书虽然体型像我家邻居刚出生的宝宝小黄那么大,但体重却如一盒纸巾那么轻。我翻开了它,原来这本书外表上是本书,但实际上是个小盒子,里边放置许多剪报及相片。

“连环车祸,孩童侥幸生存”、“双亲连环车祸遇害,孩童送入孤儿院”等报章主题映入了我的惊讶的眼帘。这确实是我父母在我年幼时遇害的新闻报道。他为什么要收集这些剪报呢?

我的脑海充满着疑问,心也平复不起来。我一直在他房间里兜圈,手里持着那一张张没有答案的问卷。最后,我决定了,必须得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我走到大街上,许多司机把车子开得和我的心跳一样快。我挥了挥手,终于在凌乱的街道上成功地拦住了一辆德士。德士上的计价器滴答滴答地在响着,可我只听见砰砰砰的心跳声。

下了车,我的心开始痛了,像一把一把锐利的剑往我心里刺下去。我扶着稳固的墙壁走到了他的办公室,一只手紧紧抓着我不听话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把剪报向他扔去。我尽了力向他问道,但我还没听完“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父母……”之前,我已是个脸颊发白,没有了幻想 ,没有了欢乐,没有了心跳的小丑。

(父母命丧车祸,孤雏当上小丑,心脏天生偏位,恩人竟是仇家,阴差阳错全部聚集,不过书写却应是在没戏之处酝酿张力。如果文字和阅读同是心力,结局真相大白时,恐怕也已经奄奄一息。)

Sunday, April 26, 2015

含笑:告别



鼻子

我总是浅眠。这是从少年时代就有的毛病,但是最近却越发严重了。深夜的时候我常常在床上辗转反侧,或者干脆就起身坐到客厅发呆,有时候故作声势地大声叹气,可是这都无法引起我丈夫的注意。

当然,他已经很久不再注意我身上的任何事情了。

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上个星期的一天,他忽然在早餐的时候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道:“你的鼻子……是不是好像,有点不一样?”他一边说,还竖起食指像尺子校准一样在我的脸上比划了一下。我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隐隐的亢奋。但是他很快就对我的鼻子失去了兴趣,继续低头阅读报纸上的头条。我想,这的确值得庆幸,毕竟我不能指望一个固执、木讷的男人——我的丈夫,能够欣然接受自己妻子去做鼻子整形这件事。

我是说,这件事是有点奇怪。我既不是从事演艺工作的专业人士,也不再是青春爱美的少女,对于一个已经陷入婚姻五年的家庭主妇来说,做出这样的举动确实出格,说不定一不小心还会引起周遭的一点议论呢。但是请相信我,这真的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举动。我为此反复地咨询过为我动刀子的医生,还精心挑选了我丈夫出差的一个星期来行动。我觉得我有足够的理由来做这件事。当然在这样的大张旗鼓下,手术当天就显得有点太过平淡了。就像是我的医生微笑着说的:“只是稍稍垫高几毫米,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却能让你感觉更好。”

那一整个星期,我的确是感觉好极了。我丈夫曾经说过,我的鼻子使我的脸看起来优柔寡断、随波逐流。我是如此讨厌这两个词汇,因为它就像我本人一样。但是看着镜子里,鼻子依旧紧紧包扎着的、面色苍白的女人,我竟然感到一股从心底升腾起的高傲。更棒的是,因为这个小手脚,我被刀割开过的鼻腔充斥着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这血腥味强势地统治了我敏锐的嗅觉,使我终于能够从这段时间,萦绕在鼻子、房间、甚至脑海里的那股恼人可疑的香水味中解脱出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我是不是还没有讲过那股香水味?它的存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往往伴随着我丈夫深夜迟回的身影一同归来,像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着我的家。原谅我实在不太愿意提起,它总是让我有些心烦意乱。要知道,一个女人的鼻子往往连接着她敏感的神经。每一种香水味都有一种特殊的意涵。而那股夹带着麝香、胡桃和肉桂味道的,无比刺鼻的、充满侵略性的香水味,按理说应该不属于我丈夫办公室里乏味的同事们,亦或是本分规矩的家庭主妇们。

当然,我仍然是信任我丈夫的。这是我们从结婚时就对彼此许下的诺言,互相信任。不要互相猜忌、怀疑。不要成为为了折磨对方而在一起的夫妻。说实话,我还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自豪呢。

可我保持了一个星期的良好感觉在我丈夫出差归来的那一天就被粉碎了。

为他打开门的时候,我心里还十分忐忑,我的鼻子刚刚拆线不久,还带着可疑的血丝和淤青,我丈夫如果稍稍留意一下的话……恐怕就会发现。那么我要如何解释我的行为呢?“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憎恶我这扁平的鼻子。实在抱歉没有提前跟你商量。”我在脑中排练着我的借口。

“亲爱的,我还有工作要加紧处理……”他只是匆匆地给了我一个拥抱,眼中的歉意因为没有好好演练显得非常敷衍,然后就像一条鱼一样,快速地滑出了我的双臂,滑向了他的书房。

很好,他没有发现我动的小手脚。我企图用得意的态度表扬自己,可却多少有些失败——那股香味又跟着我丈夫回来了,它甚至越发浓烈了。我那该死的鼻子,因为挺拔了几厘米的高度,仿佛能容纳更多的信息。隐隐的血腥味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让我有种作呕的感觉。

我也想过是否该和我丈夫谈一谈。比如我的鼻子,或许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的鼻子。但是我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事实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交谈过了。我这里所说的交谈,并不是那种“麻烦再递给我一勺糖”、“亲爱的我今晚要加班”这种对话,而是可以凝视着彼此、或者在过程中相视一笑的那种交谈。可我渐渐发现这确实有些困难,因为我的丈夫已经很难再用“凝视”的目光看我。大多数时候,他瞥向我的时候,仿佛我是家里的一面墙、或者是一个沙发靠垫。

也同样是上个星期的某一天,早上在我例行公事地与我丈夫吻别时,在他西装的肩膀上看到了两根卷曲的、染成红褐色的发丝。

我是从不染发的。真奇怪。

我每天花很长时间端详自己。现在我的鼻子很漂亮。高挺,鼻尖有些翘翘的弧度,可我却依旧不满意。挺拔的鼻子与我平平无奇的五官不太搭配,在镜子里看起来,它使我苍白的皮肤和无神的双眼显得更加无可救药了。

我觉得我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我的眼睛太小了。

忘记是谁曾说过的,单眼皮的小眼睛让我看起来非常好骗,而且软弱无能。我也同样厌恶这样的评价,于是我再次下定了决心。

再次找到同一位医生时,他依旧笑得非常值得信赖,告诉我说:“你的选择是对的,只需要轻轻的一刀,就能拥有明亮的大眼睛,那感觉该多么美好啊。”

打上麻醉剂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很满足,我即使闭着双眼,仿佛也看到了一个非常明亮的明天。

(男人是女人的残缺,女人是男人的作孽,眼耳鼻舌身意一概奉献,但是悲哀之为悲哀,在于五体四肢可以洗净,不过六根永远不会清静。文字也常需削高补低,但是书写却要这般不动声色,在这个灵肉混淆的时代,荒谬才会如此让人错愕。)

依婷:告别



阿罐婆

梯級後邊,兩面斑駁白牆交滙的角落,鋁皮汽水罐立著擺。陽光曬得一閃半閃,反射在白牆上發亮,交錯倒映一個痀僂駝背的黑影,『劈啪』回聲重複循環。

阿罐婆在這裡已經住了三十幾年,她總拖著一個乳白色大塑料袋,裡邊大小不一且紅藍黃綠的鋁罐,只裝滿半袋。徒步至鄰近咖啡店,逐一往桌上收集鋁罐,當客人將喝掉剩半的罐子交給她,她還會微笑示意,再出乎意料地說聲『謝謝』。到周邊組屋底層的垃圾桶翻找,她環顧四周後,將手緩緩伸入,拾到一兩罐,她會對著自己滿足微笑。這是阿罐婆每日不厭其煩的瑣事。一至傍晚,在熟悉的角落,搬來隨身的正四方竹製小凳子,她抬起枯瘦的左腳,鋁罐『劈啪』扁了一截,再連續踩上幾腳。阿罐婆循著『劈啪』節奏,哼起老歌謠『望春風』,住在三樓的還跟著一起哼,歡快重疊的伴奏熱絡起整座組屋。

第一次遇到阿罐婆,是在一天午後。我下班回家,她正翻找垃圾桶。我們雙眼對上,她向我笑瞇了眼,紋路褶在一起,只是不發一語。稍縱即逝的一瞬,她穿著粉色碎花短袖上衣與長褲,頭髮花白但整齊梳起了髻,雙頰凹洼,顴骨突起,嘴唇泛紫而扁平,額頭與眼角皺紋連起形成半彎,眼睛尤其混濁卻分明不見一絲迷茫。她的背上拱起一座峰,雙腿微曲,步伐蹣跚緩慢,猶如一只駱駝,騎在身上的似乎不是人。往後遇見的幾次,我無意識主動向前攀談。不知怎的,她不再支支吾吾,而是毫無防備地侃然而談。

阿罐婆很喜歡聊天,她沒有嫁人,自然也沒有兒女,自己獨自生活在一房式組屋內。她最愛分享年輕時候的故事,說她有很多男生追求、說她為了養家養弟妹,十三歲便開始工作、說她從未離開過家,夢想去哪裡……等等。坐在她身邊,我有意無意點著頭,她便會興奮繼續往下說,此刻眼神與踩鋁罐時同樣炯亮。而有時侯,她卻又是坐在角落裡,凝視住空氣,沒有嘆息、沒有笑顏、也沒有話語,整個晚上只呆坐著,使人不敢走近,生怕誤闖打擾她的寧靜。

有一次,我無意間經過阿罐婆家門口,仍是同一張小竹凳,她窩坐在門邊,手中緊緊握住報紙,報紙邊緣的一角甚至被捏皺成一團。阿罐婆的眼睛瞇成了縫,貼近報紙。屋內一片昏暗,只借助走廊的橙黃色光線,看見裡頭的些許輪廓。屋內只有一張小桌子、一張古式木製舊沙發,還有幾袋裝著壓扁鋁罐的塑料袋。我走上前,蹲在門邊。
『哦,沒有啦!沒事做,看圖而已,看看圖…』阿罐婆仍戴著以往的笑臉,黝黑的皮膚襯出凹陷雙頰泛起的紅暈。

除了報紙,阿罐婆屋內還藏了一本老式字典,1940年出版。字典頁面皺黃,斑斑的汙點,已經被翻得癱爛。阿罐婆還會寫字,只會寫名字。她寫在紙皮上,右手哆嗦颤抖。仔細瞧她的手,手不大,但指甲長而黃,指緣附著黑垢,關節隆起,紋路深而沉。『蘇四林』,我才知道這是她的名字,墨水瞬即干去,不殘留一絲水跡,或許這就是所謂豁達吧。

在得知阿罐婆名字的幾天後,她死了。忽然死在那個角落裡,那個習慣傳出『劈啪』回聲的角落,這一次倒下的不是鋁罐,而是阿罐婆。聽人說,她就這麼倒下去,沒有任何徵兆,唯有『劈啪』一聲,踩扁她的,是誰?

社區理事會與幾個鄰居湊了點錢,為阿罐婆設了靈堂。沒有法師念經、沒有孝女守靈,只有零落的幾張桌椅,還有一副薄薄的棺材。阿罐婆躺在裡頭,安詳仍微笑著,身影永遠被框在抬腳踩扁鋁罐的一幕幕。出殯時,來送的人不多,我跟在殯儀隊的最後邊,或許這是老天爺特意為阿罐婆安排的結局吧,平平靜靜,沒有圍觀的人、沒有哭聲、沒有哀嘆,間間疏疏只有鄰居的聊天聲,還有殯儀隊演奏的那首老歌謠,那首阿罐婆最愛哼的老歌謠:『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殯儀隊越走越遠,聲音越來越小,遠得怎麼聽,也聽不著。

多少個月過去,角落裡再也沒有阿罐婆的身影,再也沒有人談起阿罐婆,整座組屋好靜,靜得近乎暫止不動。某一天午後,與阿罐婆初遇同樣的午後,我又經過那個角落。

『劈啪』久違的回聲隱隱傳出,角落的白牆又被曬得反射一閃半閃的亮光,倒映又一個彎腰駝背的黑影,重複循環的抬腳與踩扁。

(生命是空罐等待回收,拾荒的老婆婆其实都是在捡拾自己,既然我们总有被压扁的一天,差别在于有没有人听见,那种清脆或者沉闷的塌陷。书写是关怀也是聆听,这么一道生命的回声,而文字必然是最虔诚的送别。)

Saturday, April 25, 2015

皓冰:告别



感光

天色漸黑,她剛剛下班回家,走過之前每天和他一起經過的人行道時,突然想打噴嚏。但找不到光,噴嚏最後打不成,什麼都沒有發生。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時候,偶爾她會迫切地希望自己將路人錯認成她死去的丈夫,想抱一抱他,聞他穿上黑色外套時身上的氣味。她想讓自己相信他還站在自己的眼前,依然和當時一樣栩栩如生。從此以後,她開始只穿黑色的衣。不单是衣服,她也只願意穿黑色的內衣和裙子,出門時偶爾戴個黑色的帽子,并將慢慢開始發白的頭髮染成徹底的黑色。即使是在天氣熾熱的大白天,被遺漏的碎光從黑色的窗簾中點點滲出,她的房間仍然是昏暗的,沒有燈光。

她開始讓自己的世界變成黑色。自從丈夫死後,她再也沒有打過噴嚏,而且從開始在黑暗中洗澡、將透光的白色窗簾換成黑色的那一天起,她便清楚地知道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了。遺憾的是,丈夫才去世不到一個月,她卻從來沒有產生丈夫還在世的錯覺,甚至丈夫曾經存在的痕跡,也開始不知不覺地從她身邊,以光一般的速度消失。

她才剛踏入家門,凉意自背脊延伸至髮根,即使在黑暗中,她仍意識到丈夫的氣味又消失了一些。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她奔入黑色的房間,在衣櫥中翻找到他忘了帶走的氣味。如釋重負般,她將丈夫生前愛穿的黑色外套擁入懷中,她渴望感受他身上的體溫,貪婪地聞外套上屬於他的氣味。丈夫常加班至深夜,睡在黑暗中的她。卻仍能夠感受到他躺在身邊時側躺的力度,被褥的線條。此時她輕輕撫平床單上的皺褶,可懷裡只有外套,幻覺始終沒有出現。對他體溫的記憶漸漸只剩下黑色,她心底還是非常明白,丈夫已經徹底地離開她了。

抱著黑色外套入眠的時候,她開始思考要如何才能產生幻覺。她盡力回想關於丈夫的每一處細節,每一天身上帶著的味道。這樣也許就能說服自己丈夫還活著,依然側躺在她的枕邊。她絞盡腦汁,但無論她多努力,也只能想到打喷嚏这件事。憑著他的記憶走下床,她向電燈的開關走去,仿佛看見一個影子按下了開關。

燈一亮,她打了一個噴嚏。

(这个世界影影绰绰,我们却是活在记忆的明亮里,靠着爱情的光合茫茫呼吸。书写是一种寻觅,就像妻子对于死去丈夫的悼意,但是过程和文字必须曝光够久,才能捕捉到哀凄的痕迹。)

惠婷:告别



舍不得

“我有宝宝了,”思婷说完,低头不语。

“我们结婚吧!有宝宝虽不能成为结婚的理由,但我们拍拖那么久也是时候结婚了,不是吗!”

炼斌毫无犹豫,牵着思婷的手,决定尽快把婚礼办了办。两行泪水流下脸颊,把原本想要遮盖恐惧、担忧的红粉渐渐地冲洗掉。炼斌温柔地擦掉思婷的眼泪,握紧她的手,给予那被冷风吹冻的双手些许温暖。思婷最终点头答应了,嘴角露出笑容,酒窝再次印在脸颊的两端上。

没有一个正式的求婚,没有一个正式的婚纱照,两人匆匆就结了婚。宝宝的出世也使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甜蜜。此时,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能清楚对方在想些什么。他们新家的主人房,床头前放的是旅行时拍的照片。炼斌心中总是觉得亏欠思婷什么,认为女人心目中好像都期盼穿婚纱拍照的时刻。因工作和照顾宝宝忙碌而一拖再拖,一直没拍成。但是,他们最终约定在思婷60岁那年拍婚纱照,以验证两人爱情的果实,让婚纱照变得更有意义。彼此的爱情无需建立在这虚礼上,但30年后拍婚纱照确实能验证些许承诺的兑现。

昨日的艳阳高照,转眼今日却下起倾盆大雨。人生不也何尝是如此,总有许多起起落落?思婷在55岁那年不幸被诊断出得了末期癌症。炼斌不离不弃,一下班或一休假便会回到家里陪妻子,为她读读新闻,说说趣事。即使他出远门办公,都会每天打电话回家和妻子聊天。即使她已无力回复他,他都坚持每天如此,渐渐地已变成了一种睡前习惯。炼斌坚信如今他是妻子唯一的支柱,他绝对不能倒下,每次都对着妻子强颜欢笑。

但是,人生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来,炼斌在公司的大裁员中被解雇了,一直找不到新工作。妻子庞大的医药费让他透不过气来,如今又失业,真是雪上加霜。妻子的脸颊上已找不到当初的半点红粉底,惨白得很。她那骨头已渐渐表露在表皮的双臂,浮现出了许多针孔留下的痕迹。其中一个插着输送管输送液体,给思婷所需的些许营养。炼斌不忍看着妻子受着这般痛苦,每夜都等妻子与儿子睡着后,躲在厨房轻轻地痛哭,全身颤动着。

“今天开始不准你踏入主人房半步。”炼斌严厉地对儿子说,随后便出门。

儿子好奇,趁父亲出门后试图打开房门,但房门已上锁。放在餐桌上的钥匙也被父亲拿出去了。这时冷风从门缝中飘了出来,飘过儿子的双脚,让他顿时全身起鸡皮疙瘩。父亲拿了一袋东西回来,又反锁在房内。不久,不说一句话又出门去了。

儿子看事情些许不对经劲便强行打开门,冷气调到了最低温,他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太平间。他脸上露出笑容,母亲依然躺在床上睡着。这时被里露出了白色的蕾丝布料,他走进,掀起。母亲穿着白色婚纱,脸上看不见丝毫血丝。手碰到母亲的身体,感觉冰冷得很。不知是冷气吹得母亲如此,还是母亲体内的温度已是如此。他伸出食指,微微落在母亲的人中上,呆呆地放了5分钟。他顿时无法接受,不知该如何反应,随后,大声哀嚎。

警方到场时发现了主人房的桌上放了一张polaroid, 上面用水彩笔写着“生日快乐,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婚纱照”。没过多久,炼斌被发现身穿照片中的西装,烧炭自杀死于车内。儿子一天之间失去了父母,两个唯一的依靠离他而去,仿佛把他的人生彻底地击垮。

“哇!好深情的一名男子。妻子病死了还陪着她一同去。”

“我说他是傻!死了能再娶嘛!现在留个儿子在人间,他不知该这么办”

左邻右舍纷纷议论着。

“一家三口,阴阳分离。初步调查,女死者窒息而死。”新闻头版这么写着。

(书写像是相机的光圈,文字是按下快门的时机,出来的照片往往就是生离死别。爱情相许的誓约,其实不过一张照片,定格在今生今世,而且最好视角专一,两个人的死生世界,多了儿子反而模糊焦点。)

梦翔:告别



那些年,我们一起走遍台湾

那年我们从高中毕业,我们一行8人,我和3个死党和各自的女朋友精心筹划了到台湾的毕业之旅。虽然这是我们非常期待的行程,可是我的心中还是有些许顾虑,因为,她,也在行队当中。

相遇

我和他,在我们中三的时候,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我在华侨中学读书,而她是对面南洋女中的学生。两所学校相隔着一座“鸳鸯桥”, 据说这座桥撮合了徐多恋人。

那天早上,天空下着滂沱大雨,我很早就坐车来到南洋女中前的巴士站。虽然巴士站和鸳鸯桥都是有盖走到,可是夹杂着大风,雨水还是毫不留情地洒在我身上。当时,她在乔的另一端,雨水渗透了她白色的衣裙,显露出洁白的皮肤。我看到她微弱的身子直发哆嗦,双手捂着肩膀,低着头迎着强风走来。平时害羞的我不知哪里拿出勇气,从书包拿出妈妈准备的外套递到她的面前。这突如而来的举动让她楞在那里,不知所措。可是她还是接过了外套,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就走了。

她的出现让我神不守舍。我心中反复回想当时的情况,想着,当时应该借机跟她要电话号码,应该约一个时间让她把外套还给我。可是,我越想越后悔,为什么我这么孬呢?

接下来几个星期 我每天走过鸳鸯桥是,都会留意她的出现,可是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找到她的机会更是渺茫。真是天意弄人,让我们相遇,又不让我们相知。

半年过去了,那天是年度运动会,是南洋女中和华中一起举办的运动会。两校学生都会到华中前的体育场比赛。和往年一样我们男生都会坐在最佳位置欣赏美景,和讨论南洋女中哪个女孩漂亮。

“欸!那边那个蛮chio的。”我班上有名的色狼,阿魏指出。在他的指引下,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的目光刹那间接目,她好像记得我。

运动会结束后,她过来,从书包中拿出半年前我借她的外套,我把外套接过来,她便转头离开。我脑子浮现出半年前的情景,那些“如果”在我脑海中再次出现,当我回过神来时,她已在人海中消失了。外套有着经常穿戴的痕迹,我把外套拿到鼻前,轻轻地嗅着残留的她的体香。

他的女人

我再次遇见她时,是在我高二时,在杰的家中聚会。我们一群死党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聚在一起,打麻将,喝酒,唱K,看球。6年来都是五六个男生一起玩。那次,聚会之前,轩告诉我们他会带他认识两个月的女友带给我们认识。他来之前我们都在议论他会带谁,因为我们已经把他Facebook上面的女性朋友基本上都stalk过了。

门突然打开,我傻眼了,因为轩正牵着她的手。我们的目光又再次相接,可是,我们装着不认识,把彼此当成陌生人。脑海中的”如果“又反复出现。如果那天运动会我主动上前去认识她,她今天会是我的女朋友吗?我和轩今天的位置会交换吗?

接下来,我出席聚会的次数比往常少了许多,因为她有时也会出现。

如果

我们在台湾14天的行程排得满满的,从九份到垦丁,北到南,大家都玩得十分尽兴。在这期间,我一直在一旁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她不经意甩甩头发,我都有被电到的感觉。虽然有了女朋友,可是心中还是忘不了初三那年鸳鸯桥上的相遇,我心中的大石还是没能得到释怀。

行程最后一天,我们到台北著名的Club Lava庆祝我们顺利毕业。那晚她穿着红色连身裙,布料包裹着身体,显露出苗条凹凸有致的曲线,和白皙的皮肤相比之下,那红显得格外鲜艳。涂着鲜红色口红的嘴唇格外动人,我脑海不禁出现我们双唇相吻的画。在夜店里,我们随着音乐跳动,在酒精的影响下我们都放下戒备尽兴地玩。

夜幕已深,每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一个接一个跑回包厢休息。我也把我的女朋友送到包厢休息,只剩下轩和我和她还撑着。轩也喝醉了,她想把轩扶回包厢。我借着醉意,伸手挽着她纤细的腰,把她拉进我的怀里。她瞪大着有眼睛看着我,我们之间隔着不到5公分的距离。通过浅褐色的瞳孔,我看不到愤怒,也看不见害怕,而是期待的眼神。

在吵杂的夜店里,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把脸贴到她的耳旁,轻声地说:“如果,当时我也像现在把你挽在怀里,你会做我的女人吗?”

她突然清醒地看着我,不知如何开口。我慢慢把脸靠近她,她的眼睛也慢慢合上,迎接我的亲吻。那些如果的答案永远没人会知道,我只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够了。

(邂逅动心出国旅行,告白求爱双唇微醺,感情始乱终弃无可厚非,就像文字必须忠于自己,但是书写总是必须算计,而且不宜洋洋得意,他的/我的女人听来,几乎就是大男人的耽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