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莹：告别故事

Ulay
（改编自伟大的现代艺术家Marina Abramović 与 Ulay的故事）

【阔别多年后，我将以何面目见你？以沉默，以眼泪。 ——拜伦 《When we parted》】

纽约市的现代艺术馆，在这天人特别多。场地宽敞的馆内，被划出了一个空白的空间。那片空旷的白墙内，空间的中心，放置了一张橡木方桌，两张椅子。简洁的家具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显得突兀，又被拖在地上的电线再划出一个方格，以将主角和观众们切割成两个空间。

排队有序进入的观众们很安静。那空旷的场地内，只是坐着一位女艺术家。她是玛瑞纳，她穿着红色的长裙，像红玫瑰一样燃烧人们的眼睛，乌黑的长发梳成辫子在胸前。她看上去已经中年，脸颊的皮肤已经不再紧致，却饱含了成熟岁月的抚慰与沉淀。她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任何人愿意与她共坐一分钟的时间。一位金黄色卷发的年轻女性小心地进入这片被所有人注视的空旷方格，轻轻拉开桌子前的椅子。

她坐下身，等待了许久的女艺术家抬起眼睑，静静地注视着她，轻轻地抿了抿嘴唇，没有做任何表情，只是这样看着她。她经历时间雕刻的面容已经不再平滑，依然能看出一丝温和，又或许只是旁人的解读。

再怎么安静的地方，有人，就有纷扰。观众们驻足观看，摄像机咔嚓的瞬间，人们小声讨论的声音在这个被刻意与喧嚣隔离的空间分外明显。只是在方格空间，属于艺术的地方始终保持寂静。两人对视，经过短暂又漫长的一分钟，玛瑞纳就迎来下一个过客。

年轻人、年长者、稚嫩的脸庞、疲惫的面容，一个个过客在座位上留下他们的体温，这就是这场艺术的主题——《寂静的一分钟》。玛瑞纳的眼神像春夜的湖水，始终温暖而带着凉意，掠过的水鸟，游行的野鸭，飞舞的虫子都泛不起涟漪。

玛瑞纳再次闭上了她的眼睛，空间里属于人类的脚步声杂乱，小皮靴踩在地上的疙瘩疙瘩声，细高跟咯咯地蹬着地板，软底鞋粘在地上的厮磨，谁也没办法注意到一双常见的板鞋轻巧地混入。在这场艺术中，所有人都是只属于彼此一分钟的陌生过客，而男人漫不经心地出现了。

在他走进那独特的空间时，人群发生了一些响动。在听见椅子被拉开的声音，玛瑞纳眼睫毛颤了颤，缓缓张开眼睛。

男人在桌下伸展着他的双腿，灰白的头发往后梳的样子像极了这个时代也能登上时尚杂志的名流。他五官深刻，像是赫菲斯托斯在时间中见缝插针，细心为他凿出岁月的深度。他的眼窝深陷，丝丝皱纹更使他的眼睛藏在里面像是旋涡，似在十年前的街角擦肩而过的最后一幕 。

玛瑞纳张开眼睛的时候，丰盈的嘴唇张开，显得十分震惊，然后慢慢弯起了嘴角。她看着他，男人也在对面温和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微微带着一丝多年不见的笑意，嘴角却又还像以前的他那像小男孩的微笑，眨着眼，宽慰她似的轻晃了一下脑袋。

人们在纷杂讨论的声响后，就更加安静了，屏息看着这一对在十年前，合作了无数艺术壮举的灵魂伴侣多年来的首次重逢。

他们陪伴了彼此十年的时光，可他依然是玛瑞纳人生中的一位过客。

在寂静之下，宝石般的眼睛逐渐湿润。玛瑞纳微仰起了头，吸了一口气，她的背脊微微弯了一些。眼角发红，像熏上了灶上的烟火。对面的男人看着她，也假意俏皮地放松了一口气。

玛瑞纳的眼睛注视着她曾经与其灵魂痴缠的伴侣，往下吞已经上了喉头的哽咽。男人喉头微咽，再次眨了眨眼，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年轻男人，在他们每一次有了默契上的差错时，就对她毫不在意地轻晃一晃头。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玛瑞纳弯下腰背，只将小臂放在桌面上，向男人伸出双手。男人笑了一下，眼角的笑纹闪现。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两人在桌面上握住了双手。经过了多年的双手已经不再柔软，粗糙的纹路摩挲着彼此，可依然坚定熟悉。他的出现，将使得玛瑞纳这一场《寂静的一分钟》的主题更为深刻。男人与玛瑞纳之间在艺术上的默契，隔着时空闪现着滋啦电光。

十年前，他们在一次次极致的现代艺术中走过，彼此的默契与灵魂逐渐不再产生共鸣。爱情中的争吵与偏执也出现在他们之间，他们像所有绝望的情侣一样自我挣扎，与彼此撕扯。在他们爱情的最后，彼此就像《午夜巴塞罗那》中的艾琳娜一样能在镜子中看见撕裂的自己。

于是，在欧洲某个小国家，小地方的街道里，在阳光一如既往地追寻着在咖啡馆落地窗里隔着桌子亲吻的恋人的影子时，那白鸽洁白的羽翅飞腾扑扇着飞向老人手中的食物时，在他们最爱的来自哥伦比亚的流浪者拉着手风琴哼着小调的那个时刻。他们就像寂寂无名时悄无声息地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在两人的名字已经在现代艺术史上留下重重一笔时，轻轻地分开了。

他们在最浪漫的那个时刻，  拥抱、亲吻，然后再也不见。

二十二年后的艺术馆，他们终于再次见面，并在这沉默的一分钟里相视无言。

（爱情是一种艺术，艺术家的爱情当然就更加荒诞而绝美，故事以真人真事改编，文字唯美独到，钻入了人物的行为和内心，放大成时代与时光的可歌可泣，可算匹配了这么一段动人心魄的关系，但是如此的叙述方式，更近于已经被无数写就的报道文学，书写虽然不妨作为某种致敬，不过还得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平衡游移。）

芷欣：告别故事

爱美

在灯光昏黄的厕所里，女孩凑近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一轻压、二拍开，粉扑在脸部已卡粉的每一处轻轻按压，妆容再次恢复完美的状态。女孩虽然已开始微醺，脸部的泛红却也不影响数小时前的精心打扮。

爽肤水、保湿霜、防晒霜， 女孩记得美妆博主再三地强调过，一定要由最水状的护肤品开始。 待肌肤咕噜噜地把护肤品一一吸收，拍一拍脸颊，才可以开始上底妆。镜子里的自己，肌肤泛黄无色，眼下的眼袋也暴露了不规律的生活习惯。不行不行，这不是一个精致女孩该拥有的面貌。

涂上紫色改色霜， 黄皮肤快速地被遮盖。再拿出每日必用的遮瑕膏，一瞥两瞥、一竖一横，决不容许脸上有一处瑕疵。包括熬夜而冒出的痘痘，也需耐心点掉。粉底液、修容粉、腮红，每一样都需少量多次。这也是女孩从各个美妆视频中记得最清楚的。女孩喜欢日韩系妆容，不过朋友说过，自己长了一张更适合欧美妆容的脸，于是女孩开始关注欧美妆容的美妆博主。红棕色的哑光眼影，搭配橘粉色的珠光眼影。眼线笔画出一条干净利落的猫式眼线，眼头再画出一点，开个眼头。这是女孩这几日学习的简单欧美妆容。啊，当然也需搭配上挑的眉毛，温柔的一字眉可不适合欧美妆。

女孩最近也把头发染红了，与脸上的欧美妆容成了完美的搭配 。自己的那一头黑发自从成了金发后，什么颜色都出现过。 追着潮流跑，女孩一点也不累。第一次染发时的激动心情依旧清晰，那时她刚高中毕业，母亲也因此终于允许女孩染发。这是第一次女孩对于自己的身体部位终于拥有掌控权。她可以决定自己的发色，把那一头看腻了的黑发换成属于自己喜欢的颜色。 染发剂抹在发丝上的那一刻，女孩觉得自己长大了。

回到吧台，女孩跟朋友又点了几杯烧酒配养乐多。聊得正嗨，隔壁刚坐下不久的陌生男孩以极其老套的搭讪方式打断女孩二人。虽然女孩带着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回避对方，但这样的拒绝无法阻止对方继续地搭讪。即便女孩二人已假装忽视他的存在，陌生男孩还是一点点地慢慢靠近，甚至说出待会好兄弟们会一起来玩。这一句话，加上那突然搭在肩上的手，女孩愣了一下，警惕的心响起，而朋友似乎也察觉。在面对大灰狼伪装的友善，这次的小红帽不再上当。女孩二人彼此使了个眼色，速速结账离开酒吧。

搭上了出租车，看着酒吧与自己越来越远，女孩刚刚经崩的心情也开始得以缓解。车子在市中心的道路上穿梭着，整座城市本应该沉睡，但人们还在狂欢之中。远处城市中心闪烁的光芒从这漆黑的车内看去，如施了魔般地令人着迷，仿佛在诱惑那些失魂的迷茫人。女孩看着车窗反射的自己，想起刚发生的那一件事，一股难受的情感涌上心头，似委屈孤独，也似弱小无助。憋屈在心里的这股情绪难以释放。

回到家的女孩再次坐在早上的化妆桌前。盯着镜子里的那个她，女孩以卸妆巾擦拭已开始浮粉的妆容。那已擦拭干净的半张脸，憔悴、皮肤暗淡、冒着几颗痘。这是女孩最熟悉，却也讨厌的。也只有女孩知道，在这厚得可以烘蛋糕的妆粉下，真正的面孔。再看着那还有妆容的另外一半张脸，是最能让女孩自信开心的，却也突然感到生疏。

（肉体的千娇百媚底下，常是内心的强疮百孔，容颜即是生存的面具，书写的作用便是一种赤裸的卸妆，故事的框架略嫌简单，文字虽然像是精致的画笔粉扑，可惜仅在皮层来回涂抹，可以省去几道步骤，补充背景际遇，而且勾肩搭讪竟然就失魂落魄，引致反思的关键也有点牵强，不妨让人物上班下班后才到吧台小酌，经历一天生活完整的疲累。）

家玟：告别故事

独居老人阿丰

在个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沧桑，岁月为他留下的只有头顶上那一根根银丝般的白发。干瘦的身架下穿着一件泛黄的背心和线条褐色短裤，他常常以这身睡衣到处游荡，不管外人的眼光。他从来不与任何人交流打招呼，邻居小孩看到都避而远之。他就是住在门牌二五二号，一名叫阿丰的老人家。

客厅不断传来急促的徘徊脚步声，阿丰手握电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拨起那一串五年间都未拨过的号码。“嘟~嘟~嘟”，正要拨通的时候，阿丰却突然胆怯，急着把电话挂上了。

注视着这仅存的全家福，他嘴角边的微笑也随着照片上的回忆敞开了，突然好想看看他那许久未见的儿子。距离上次的见面已经是在前妻的丧礼上，在那之后，两个倔脾气的父子就再也没有见面，甚至一通电话都没有。他们之间的联系似乎只剩下每个月十三号，银行户口余额里定时增加的那五百块。每一次的确认才能真实地感受到他儿子的存在，这孩子是有在认真地生活。

曾经妻子总是煮了一桌的饭菜等候着下班的他，曾经大斌总是粘着他并求他一起打游戏。但是在阿丰跳槽到另一间公司后，他开始为了生意上的应酬而迟归，还染上了烟瘾。大斌看见的父亲都是醺醉的状态，还带一身浓烈的烟酒味；难得看见父亲清醒状态的时候，父亲却在和母亲吵架，甚至还动了手。最终，父亲和妻子还是走上离婚这条路，大斌也选择与母亲同住。阿丰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在他们离开前，儿子留下的那失望眼神。

太阳挨着高楼大厦慢慢地落下，阿丰拿着小凳子坐到一个偏僻的楼梯间，喝着一口凉爽的啤酒，再点燃一支香烟，看着弯弯的烟雾随着凉风消失在面前。烟已散，但总有一股不安感深埋心头，有时还伴着疼痛，挥之不去，像是感受到死神向他逼近。他陷入深思，回想着一生做过的事，感叹自己既是个不尽责的丈夫，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懊悔不已。

隔天早上，阿丰再次拿起电话拨给了大斌。电话那头接通了，可阿丰却吱吱呜呜，紧张地说不出一句话。在冷静下来后，阿丰说道，“儿子，今晚方便吗？可以回来一起吃顿晚餐吗？”面对父亲诚恳的请求，大斌敷衍地嗯嗯几声答应，然后以还在忙的理由，匆匆地把电话挂断了，避免接下来尴尬的对话。

整个下午，一个忙碌的踪影在厨房和菜市场之间来来回回，就是为了迎接儿子的到来，准备一桌子大斌喜欢吃的菜。一个平时都以粗茶淡饭过三餐的人，难得在饭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七时正，阿丰就坐在饭桌前等待，痴痴地望着门口，寻觅儿子的身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饭菜都被冷风吹凉，苍蝇也跑来凑热闹了却还是等不到儿子的到来。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一通陌生电话不断地打进来，大斌犹豫了几分钟才接起，是来自医院的电话，他呆若木鸡地回应几声就挂断了。没有想到一个前几天才通过电话的人，会在一夕之间就出事了，心情错综复杂。为了处理阿丰的生后事，他阔别稍久，再次踏上这间家，仔细端详时发现屋里的摆设还是保留着当年的模样，只是裂痕已经爬上了雕花的门窗，白色的墙壁早已发黄发黑，而那张全家福像是被擦试了很多次，依旧焕然一新。

大斌无意间发现冰箱里除了几瓶调味料之外，还有一盒盒的保鲜盒。大斌把保鲜盒都一一打开，发现这些都是他喜欢吃的家常菜，黑汁马铃薯鸡肉、肉末茄子、番茄炒蛋。尤其是黑汁马铃薯鸡肉，小时候的他特别挑食，但唯独最爱父亲煮的这道菜，只要有这道菜，都会要求加饭。他把一盒盒的菜加热后摆在饭桌上，除了自己的一副碗筷，也在旁边添多一副属于父亲的碗筷。一口一口地吃着这些菜，吃着这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他与父亲与这间家的种种回忆。最后，饭桌上只剩下菜渣与心中那不敢轻易淡去的悔恨。

（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书写即是要去发现，所谓可恶之人总有可怜之处，叙述的腔调有点飘忽，文字的描述也稍微流于表面，这般人伦冷暖的情节，虽然已经屡见不鲜，但是细节的处理还算得宜，人物的内外也有相当深刻的打点，不过某些故事的过度尚需交代，母亲是生是死该有照应，过往父亲偶尔下厨的暗示，也不妨置于前段。）

宇璇：告别故事

連鎖

一張白紙被發黃的透明膠紙貼在珍珠奶茶店A的鐵閘前，上面生硬地打印著一場忽如其來的告別。珍珠奶茶，這一代人至今還未退卻的風靡，小麗也沒能逃過這個集體的上癮。自開始工作的一年半以來，小麗每週一至五必簽到。 A的員工似乎不停在更換，但奶茶的味道與口感卻沒有隨著員工經驗的多寡而改變，或許這便是連鎖店的魅力。

無數的奶茶連鎖店的開業，也沒有稀釋排隊的人潮。小麗走到隔兩間的連鎖珍珠奶茶店B。和往常一樣，她點了最熱門的黑糖珍珠奶茶。大杯，半糖，她回答。瞬間感覺自己多了一半的健康，亦保留了一半的幸福。

這家奶茶的包裝比之前那家的更為精緻，還印有了幾句人生雞湯。數不清的黑色珍珠沉於杯底，她想起幾個小時前自己站在教室前，眼前一顆顆黑色整齊的頭，一齊用稚嫩的聲音朗誦著課文。小麗也沒想到自己會不知不覺地就實現了大部分人在更事未多時，偷瞄隔壁同學，在命題作文中虛構的志願。

上巴士前，她將裝著奶茶與吸管的塑料袋打了一個嚴實的結，直立地放進白色的帆布包內。巴士上的人比地鐵上的少了些，小麗掃過那些空置的座位，還是選擇站著。反正也就三站的距離。小麗盯著手機，不斷在刷新檢查不存在的新郵件，以逃避那些熟悉的校服與似曾相識卻記不住名字的面孔。偶爾望向窗外隕落的日光，也要提防印在玻璃窗上某個想要問好的眼神。

新搬來的室友透過她房門底下的縫透出的光，與小麗打了個無聲的招呼。小麗解開自己房門的鎖，摸黑按下門旁的所有按鈕。

不知是小麗無意地擠壓還是員工的不謹慎，奶茶的密封處有個小小的缺口，使之溢出了四分一的量。一部分還頑強地順著塑料袋的結，沾濕了今早學校統一發放的教材，白色的帆布包也印上了些許淡茶色。

用濕紙巾擦拭了那些粘膩之處，小麗精準地將吸管插入奶茶封口膜的正中間。隨著珍珠被用力地吸入口中，小麗的一天從此刻開始了。

畢業後，小麗將漂過的頭髮再次染上深棕色。受損的髮被隨意地綁成畸形的丸子狀。她一邊咀嚼，一邊以沾著卸妝水的棉花抹去白日精緻積極的面具。痘疤與黑眼圈控訴著規律卻短暫的睡眠時間。

脫下隱形眼鏡，帶上多年前配的黑框。度數早已不符此刻的視力，但是無礙。曾經為了以多看綠色的方式改善視力，小麗學著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在房間的書桌上擺放了一株小小的仙人掌。但實際上小麗長時間使用筆電與看書時皆在床上，因此也埋沒了這株仙人掌存在的價值。小麗本還期待著它盛開的樣子，它卻漸漸瘦弱。也許是澆的水過多了。

與仙人掌相反，房間角落小籠子裡的倉鼠在小麗的餵養下，體積比前室友搬走前交給她時大了一倍。與貓狗不同，倉鼠不會在門口盼著主人的回歸，不會撒嬌，也無需撫摸與陪伴。每回到了凌晨一兩點，會聽見它在跑輪中做著無成效的運動的聲響。對小麗來說，這反而是一種最無壓力的陪伴。

週一至四，每一個短暫的夜晚，小麗依舊堅守著殺時間的悠閒。手邊的奶茶喝得很慢，可以喝一個晚上。單人房的好處之一，便是無需耳機。三個小時多連續播放的純音樂下，小麗熱衷於翻看那群失眠的評論者的相互舔舐。一些在安慰，一些在尋找這些無用的安慰。

在這個沒有電線桿的城市，第十層沒有屋簷。聽見雨聲後，還來不及醞釀起憂鬱的情緒，便要趕著關緊窗戶，避免房內的地板被濺濕。小麗關上了窗與燈，開啟了冷氣，留下手機屏幕的亮光，蓋上厚實的棉被，聽著跑輪的聲響，直到眼皮忍不住合上。

手機上客戶的五星評論頁面漸漸模糊。閉眼前小麗決定以後繼續光顧奶茶店B。雖然喝不出來味道的差異，但從網上的評論看來，這似乎比之前那家更加好喝。

（尤利西斯的半天，正是生活的朝暮，除了下車走路回家一段還能補充，文字細膩潤物緩緩無聲，故事敘述得毫無起伏，趨近于「無事」的地步，但卻透露了樸實無華的生命裡，最難以書寫的面目，仿佛奶茶可以連鎖，我們何嘗不是彼此寂寞的鏡像，身處在商品世界中，因無知而確幸，因自覺而尷尬，每天都是一日將盡，像杯底裡一顆一顆的珍珠。）

靖沅：告别故事

快乐肥宅

又到了深夜，阿强的肚子咕噜咕噜地打鼓，提醒他吃宵夜的时间到了。于是，他将自己臃肿的身体随意挤入一件泛黄的白色上衣，拿起手机和钱包，把帽子盖上微秃的头顶，就出门去了。就如上班打卡一般，阿强每个夜晚都会固定到组屋楼下的24小时便利商店报到。身为专业的吃播主，就是要每日保持影片的上传，这样才不会让粉丝们失望。

进入便利店，阿强首先开启手机摄像镜头，对着要买的食物饮料拍一拍，然后再念一念它们的名称，接着收入篮中。付款完毕后，就上楼回家，待阿强架好手机，将食物摆在镜头前方，确保画面里只有食物，便开始了录制。他总觉得比起自己的样子，食物可口的模样更能讨人喜欢。

阿强拿起一个三角饭团对准镜头后打开包装，荧幕里的饭团360度零死角地展现自己的美味，将它塞入口中咬了一口再放回到镜头前面，包裹着的鸡肉内陷外露，流露出层层包装内最真实的自己。接着用几句话形容了一下味道，再两三口吃完了饭团，然后是炸鸡腿、烤香肠、甜点布丁，还有饮料快乐水的部分。吃饱喝足后，阿强熟练地将所有影片素材剪辑拼凑，加上简单的字幕，最后再上传。确认了一眼粉丝们的留言，便可以心满意足地入睡了。

录制吃播是阿强这几年来干得最快乐的事。阿强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因为除了爱吃，他没有别的爱好，肥胖的身材也导致他从小到大在任何场合都遭到排挤。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孤僻的性格，最常见面的就是住在一起，至今还会给他零用钱的妈妈。不过，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并不怎么常搭理阿强。

但是，其实阿强还是有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阿杰。阿杰是个厨师，经营着一间西餐厅，就住在阿强家附近。阿杰常常会煮自己的拿手好菜给阿强吃，阿强也会拍成影片上传。阿杰也喜欢为自己的料理拍照，然后发布在面子书，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还算合得来。

阿强每天都会定时关注粉丝们对他影片的留言与反馈，也常回复粉丝的留言，作为报答。一天，有位新粉丝往他的每个影片都留了言，写道“看了你的影片真的激起了我久违的食欲，超感动！”还附上很多颗红色爱心，一种莫名的暖意顿时充满了阿强的心。礼貌上地回复了她“谢谢你”，也附上了一颗红色爱心。

隔天，那位粉丝又留言了，她表示想要认识阿强并留下了自己的微信号，希望阿强可以加她为好友。看到留言的当下，阿强犹豫了。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因为他拍的影片，而想要私下认识他。在阿杰的建议下，他决定先加她为好友。通过了好友验证后，他们一人一句地聊了起来，意外地合拍。原来，这个叫做阿欣的女生因为过度节食减肥，染上了厌食症。看了阿强的影片，突然就变得开胃了起来，让她慢慢重拾了对吃的乐趣，也因此对阿强产生了兴趣。

就这样聊着聊着，他们彼此对互相的好感展露无遗。阿强常和阿欣推荐一些好吃的餐厅，阿欣也会介绍阿强好看的电影。在拍吃播前，阿强还会去问阿欣想看他吃什么食物。但是最近，阿欣经常提起要约出来见面的事，阿强却都只是转移话题。

这天，阿欣又说起了这件事。她约阿强周末一起吃晚餐，顺便见见面，还说了要是再不出来，那么就不要再联络了的狠话。阿强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并提议去阿杰的餐厅。可是，越接近见面的日子，阿强的内心就越不安。他看着阿欣笑容甜美、身材纤细的头像照片，再低头看看陪伴自己多年的肚腩，突然后悔起来。

到了约好的那天，阿强剃干净了脸上的胡须，看着镜子里自己渐渐秃了的头顶，脑里却不禁想象到了阿欣嫌弃他的表情。果然，实在没有勇气就这样与她见面，阿强拿起手机发了简讯过去“对不起，我今天不舒服，就不去了”，接着便躺回了自己的床上，就这样度过了一天。

过了几天，手机久违的响起，阿杰发来了一张照片和一则简讯，说他交到了新女友，要介绍给阿强认识。点开两人的照片后，阿强看见了熟悉的甜美笑容，无奈地笑了一下，庆幸自己那天没去赴约。

（人生的浓淡五味，杂陈生活的色香，文字活泼轻松的料理了一个其实沉重的故事，叙述流畅的情节几乎入口即化，跟着肥宅一起面对生命无常的端盘，留下了可供咀嚼良久的余念，结局的安排像是悲哀的宿命，虽然书写无需阳光正面，但是如此的「快乐」却似反讽，或许可让人物除了唏嘘之外，也为老天安排的巧合，感到心满意足。）

艺玲：告别故事

割礼

男人炽热的呼吸声喷在阿米拉的肌肤上，使她像块冰一样融化。她胸前的柔软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丰满的形状更加诱人。耳边的娇喘加快了男人手上的力道，他迫不及待地掰开她的双腿，猴急地不断挺入，直到手里的硬挺一点点疲软下去，却始终在洞口徘徊不前。

今天是阿米拉的新婚之夜，可是捣鼓了一晚上，她的丈夫依然没能成功地进入她的身体。看着眼前顶不破她的小孔而挫败的男人，心想割礼虽然让女人受尽痛苦，可是也让男人无法顺利地做那档子事，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油然而生的幸灾乐祸，使她轻轻地笑出声。男人听到声音后恼羞成怒，动作变得更加粗暴，手指摸索着那小孔，一举攻破，并不断地加强进攻，她疼的几乎昏死过去。终于在她疼得几乎昏迷的时候，男人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尖锐的疼痛，忽闪的烛光，是她那一晚最后的记忆。

怀孕7个月的时候，丈夫请来了一个女医师，白色大褂之下，干干皱皱的双手布满着青筋和老人斑。她娴熟地指示着阿米拉躺到床上，脱掉裤子，打开双腿。看着阿米拉布满伤疤的阴道口，她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对分娩来说还不够，需要扩大”。丈夫在旁挥了挥手，她就娴熟地拿起手术刀，俐落地过火，下刀。

初夜那种疼痛，依然记忆犹新，本能地想要挣扎的阿米拉，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放弃了。疼痛再一次猛烈地袭来，密密麻麻地充斥着四肢百骸，几乎窒息。她心想着，经历了数次的撕裂与愈合，为何私处神经的生命力依然可以如此顽强。

她曾无数次地祈求上天，让她生一个男孩，因为她不希望她的女儿经历割礼的痛苦。事实证明她的祈求是多么地白费功夫，看着女儿双腿之间那两片粉嫩的花瓣，如此地干净剔透，相比自己的，现在已经丑陋得不堪入目。她暗暗发誓，一定不要让她受这阉割之苦。

为了实现这个誓言，她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丈夫撕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砸，可是这疼痛对她来说不值一提。看着眼前不愿屈服的女人，男人手举棍棒，打在曾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身上，让人担心，下一秒粉碎的，会不会是那佝偻的身板，女人头上的鲜血流到眼角，再滑落到紧闭的双唇，由始至终都不愿求饶。

终于，丈夫打累了，也妥协了，被打得剩半条命的阿米拉，蜷缩在地上，布满伤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阿米拉女儿不做割礼的消息在村里传开，随着阿米拉一日日长大，越来越多的人逐渐疏远她们母女，对她们指指点点，甚至在她们的背后吐口水，男人则以色情的眼光打量着她们。可是阿米拉并不在乎，为了女儿的幸福，她甘愿承受一切。

就这样过了几年，阿米拉的女儿已经12岁了，已经过了割礼的年龄。这几年阿米拉所承受的白眼与侮辱，她都甘之如饴。直到有一天，女儿哭着跑回家，她赶紧询问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女儿抬起头，眼睛里的泪水溢出眼角，从嘴角滑落，从她的口中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做割礼。”

阿米拉震住了，“啪”的一声，阿米拉一巴掌打在她女儿的脸上。她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这几年她已经练就了铜墙铁壁，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地击垮她，可是她女儿的一句话，就把这身盔甲击溃于无形。

“你知道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吗？他们都嫌我脏，往我身上仍垃圾，说我是个肮脏的女人！你知道有多少老男人偷摸过我吗？你知道爸爸经常打我骂我，说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赔钱货吗？即便你知道了，你又能做什么呢？我现在承受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不肯让我做割礼，让我成了一个人人厌恶的女人！”

“如果你不让我做割礼，就等着为我收尸吧，我情愿死，也不要这样地活着。”

女儿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她身上，冻到骨髓的寒冷让她真正清醒了。

阿米拉没想到，最后女儿还是踏上和她一样的不归路，听到房间里女儿做割礼的哀嚎声，这声音如此熟悉，可是这一声声的哀嚎，只是传统之上最苍白无力的悲鸣。

（女人的身体是苦难的皮肉，不由自主而且叙说不尽，惨绝人寰的残害和荒谬绝伦的悲哀，似是一种无力挣脱的循环，文字的情绪铿锵，故事的进程陈套，不过书写该有的悲悯，总算流露无遗，虽然恶行劣迹不妨再度鞭挞，但是这般构想于实有据之外，情境仍然必须安排妥当，地方的环境和习俗尚可布置一番，人物的话语举止不需过于刻意。）

颖慧：告别故事

彼岸之嫁

叮，手機屏幕一亮，置頂的妳發來一張自拍照，白點黑襯衫與全妝上班。咔嚓，我同驕陽塗抹的起司蛋糕合了個照發回，收到了灰色單勾。

高中畢業至今，時間不得不給妳我臉上扇了半把歲月的痕跡，可每天起床我還是會給我們的相遇揚起幸福的微笑，無論誰也不曾想過朋友無心起哄的一對能走到結婚這一天。

中學的我搬來這里以後，各自家里便都是附近開門做生意的小舖，而二樓是住處。充滿南洋風味的馬六甲雞場街上，尤其假日和周末的人潮成了我們最忙的時段，忙著接待客人，偶爾忙中還可以抬頭的相視而笑。起床或忙完後會習慣性打開二樓木窗，從這裡往右斜角45度上下找尋妳的踪跡，有時會是在一樓吃碗自家娘惹冰，有時會在門前掃掃地，有時會在二樓窗前書桌的奮筆疾書，然後在妳往我這裡掃視的目光時，我佯裝的挺胸提筆。而妳家和我家似乎也漸漸習慣了坐在一起的吃晚飯和長談。

那些妳坐上我的自行車後座，是搭著肩膀或摟著腰，是上下課或兜兜風的日子，家人們總以為我們的熱絡僅僅是半個青梅竹馬的關係，直到如今的適婚年齡才驚覺一切愛情的萌芽竟已從那時開始。

後來大學時我選了妝品美容科學系，而妳選了與家族生意有關的餐飲管理系，一起在不熟悉的吉隆坡上了所不錯的大學。時而的空擋便是一起搭著十令吉的巴士票回家，在黃昏落幕以前抵達，依舊是兩家人的一桌子菜，再相視而笑。

興許太久沒幫家裡捧熱碗的有次假日，鐵盤子上的六碗叻沙一併撒在我的右手上，隨即迎來的是灼熱的疼痛感，假裝堅強地直到收工時才去看了醫生，說是情況不會太嚴重，但熱碗不能多捧了，因為手不時會顫抖，且無法控制的。妳那時擔心的正是我的未來去向，手抖又該如何替人梳妝打扮。

為了證明，為了允諾，這次拿起的這些盒盒罐罐，提起那塵封已久的手，給妳畫上人生最重要的妝容，是這般如約而至。

依舊熟悉，特意給妳眼瞼下的黑眼圈上了多點遮瑕膏，順帶把那頑固痘疤通通遮掉。踏入社會後的這三年，妳已經沒了黑夜白夜之分，除了嘮嗑著漸漸湧現的一層還是幾層的黑眼圈，全然不顧我一直的囑咐。我不在妳又剛好胃疼的那些日子，妳似乎也漸漸習慣那樣的絞痛感，在我為妳端上食物的時候才會記起自己又忘了吃一餐。如果說平日里會有很多大小吵，那這些事情一定佔了一大部分。

沒忘了在小巧的蘋果肌上擦上腮紅，搭配嘴角側旁的梨渦，紅潤紅潤的會更加可愛，偷偷告訴妳，那是我與妳相遇時我眼中所注視的一切，如今如初。那日妳給我發的照片裡，晨光剛好灑在妳臉上，給梨渦加深了幾個色號的陰影，還說是很喜歡那日行裝打扮的自己和天氣。而我未能送上妳即將會見客戶的祝福，妳也還沒來得及看我最新為妳學會的烤起司蛋糕的照片，那個置頂卻再也沒有往來。

說好駕車不能玩手機的啊。

繼續在妳靈魂之窗周圍擦起睫毛膏，睫毛捲翹的，妳也總喜歡眼睛眨呀眨來給我瞧瞧妳哪裡不一樣的稚氣，雖然我也不常猜得出；還有用眼線筆沿眼皮拉至眼角延伸的2至3毫釐，眼睛才會有被放大的感覺，這真的很難，位置要選的準確，而且畫太深會像熊貓，畫太淺無法畫龍點睛，畫太短會於事無補，畫太長會像妖豔女。 21歲的生日禮物恰好是我送妳迪奧眼線筆，也許那時正好妳開心我也高興，我理所當然成了妳第一個實驗對象，明明用聲音指導妳的還是可以畫得似妖似怪，可這犧牲讓妳捧腹大笑，見那梨渦又跑出來了，也總算值得。妳瞧，我的手沒那麼抖了，而這次真畫得挺好的。

妳身上定制的龍鳳褂褂上是給裁縫用了金絲和銀絲縫上的一針一線，褂裙上龍鳳各居一邊。嘖嘖，太瘦了，平日都不好好照顧自己，也不喜歡聽我念，還好勉強還是能穿上，在你身上依舊很美，好美。

這一切都不符合規矩，可也不再會有第二次。現在讓我牽起妳的手，至少應對那句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因妳願意，接受自那時起燙傷手後的我；我亦願意，用這手牽妳走過所有閒言閒語。

這天的風徐徐吹起，彷彿是一直繚繞在我耳際的嗚嗚聲。而淺淺的淚痕沿臉龐留下，很快也就乾了，應該高興的，我不許哭，速速擦去那幸福的淚水。當時辰已到，寺廟外頭的夕陽似落幕，已是不太深沉的黑，眼前的一輪明月，如我們此時的圓圓滿滿。

等等，給妳發一張我們此時的合照。等下南嘸佬唸起經文，請別忘了妳最愛的微笑。

（生死相隔但卻音容宛在，愛情與書寫一致，不外執手天長地久，雖然首句有點擾亂時序，最後相許的暗示也稍微不足，不過故事以獨幕寫意起興，細膩的結構別具神采，男女彼此心心相印，人間種種的倚翠偎紅，匆匆來不及的總有太多，可是只要文字輕盈的潑墨，在描眉畫眼之間，儘管粉黛飄零也能完成一道淒美的容顏。）

梦蝶：告别故事

老李

这里四面环山，高处看下宛如一大块绿翡翠，村子在山中，细看像是翡翠上的一处雕琢。村子里没有大块的平地，房屋都是各自在缓坡处傍山而立，背靠大山，高低相间，藏在竹林间。山涧里累积的清泉汇入小溪流，清泉随着溪道潺潺淌过村子，环绕着，串联着。山高林密，唯有那袅袅炊烟升起时，家家户户呼唤孩童回家时，为这神秘的村子添了分人味儿。

阿兰自有记忆起，便生活在这片绿色中与奶奶相伴，每年或每几年都会有一对自称是父母的男女来到村子里，大包小包的，村上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总是要来沾分喜，也就这个时候家中似过年般热闹。

除了奶奶，老李是阿兰最熟悉的人，他总爱笑，浓密的眉毛弯弯的，牙齿在终日劳作的黑黄肌肤下衬得似糯米糍般釉白。阿兰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老李，那是个滂沱大雨的下午，阿兰刚午睡醒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呼唤着奶奶。窗外电闪雷鸣，轰隆响，阿兰吓得抱着小被赤脚向楼下跑去。一楼的地板上已有了不少积水，踩下去，刚好没过阿兰的脚踝，害怕的阿兰踩着积水哗哗嗒嗒地四处寻找奶奶。奶奶慌张地在搬运小院内的砖块，试图用它们堵住已没过门槛的山水。这场多年未见的暴雨来得太突然，山涧、小溪已经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山涧之水，它们卷着山间的残枝落叶倾泻而下，山高房低的山势又助了它们的一臂之力。阿兰在门口望去，院子外那片幽绿的竹叶在湿冷阴暗的林风的咆哮下不断颤抖、摆动，无数的雨点在林间飞舞，点点晶亮，整个林子充满了诡异。

“阿华，你等我！我喊人来！”一道男声透过雨幕传来，小院外一个模糊的身影跑远，隐隐还传来几道吆喝声。奶奶紧紧抱住阿兰，盯着院门口，布满红砖色污水的双手冰凉，阿兰有些颤抖。

模糊的身影，戴着防雨竹帽，豆大的雨水啪啪地拍打着，拍得竹帽都有些倾斜，雨水顺着竹子的纹路滑过湿润的空无，没入淤混的积水。他带了几个人来，都拿着铁锹，速度地在院外侧挖了一个个坑，然后将坑挖通，在坑的周围堆上淤泥，从奶奶家门口挖了条道子，引门口的积水流入坑内。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们的后背，雨点狠狠地坠落在他们的身上，似是要击出一个个坑不可。

老李仿佛有着超能力，总能在奶奶和阿兰有难时出现。暴雨后，阿兰和奶奶家门侧面多了个小塘。老李带了一袋子鱼苗来，阿兰可兴奋了，立马“爷爷！爷爷！”地叫了起来，老李摸了摸后脑，嘴角上扬，露出了白牙，两个浓厚的眉毛弯弯的，憨厚极了，他迅速偷瞄了眼奶奶，脸颊微红，许是那天太阳过大，照得人有些晕眩。自此后，老李便常常出现在阿兰的生活，他会带阿兰去钓鱼、爬山、挖竹笋，也会帮奶奶割草、种植、采摘……

有天老李红着脸前来请阿兰一家前去吃饭，说是想请奶奶前去搭把手，他的厨艺从城里来的孙子吃不惯。那是第一次阿兰见到奶奶坐在了镜子前，细细地倒出了她珍藏已久的桂花油，将其倒在手心，磋磨后轻轻用掌心顺着前额往后捋。她又拿出一张红色的彩纸，在嘴唇上沾了几滴水，将红纸放在双唇间抿了抿，仿佛整个人有了新的生色。出门前，经过镜子前，她又将衣服扯了又扯，拉了又拉，才妥帖地拉着阿兰出门。

村子里虽然通了电，通了路，却还未通思想，这闲暇后的山林老妇们最喜爱的午后聚会有了新话题，往往一壶竹茶，一碟瓜子就够他们聊一个下午，随着老李和阿兰家走得越近越融洽，村子里便有了新的话题。这天傍晚，阿兰在院子里玩得久了，见奶奶还在房间内，她推门而入，见奶奶握着照片，手盖在脸上，一滴滴水珠从满是褶皱的指缝间滴落，在灰暗的水泥地上晕开了黑色小花，一朵朵簇拥着。

见阿兰在门口，奶奶迅速将照片塞在了枕头下，眼角微红湿润。此后，阿兰家仿佛和老李保持了距离，阿兰有些不明白，她可喜欢老李了，他什么都懂，可是奶奶却不再和老李说话了。阿兰曾偷偷看过奶奶的那张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青年和少女都穿着深蓝色衬衫，带着同色的帽子。可阿兰还是不明白。

奶奶走前让阿兰将一个信封交给老李，里面薄薄的，不似信，阿兰只知道老李看了一眼就红了眼眶。

在婚宴上，阿兰找到了携手之人。老李来了，拄着拐杖，坐在最前排，坐在留给奶奶旁边的位置上，眯着眼，嘴角扬起，雪白的双眉弯弯，他穿着那身深蓝略有些泛白的衬衫，熨得笔直，唯有衣角在岁月的洗涤下微翘。

（一处偏僻的山村，一段暧昧的关系，借一位孙女的目光，窥看一场烟远的爱情，场景环境的营造像山水画般隽永，虽然人物的纠葛欲言又止，像是不知该作何填补，许多背景似乎也欠缺交代，雾里看花的故事也该以奶奶的丧礼作结，不过文字活脱脱的清新靓丽，掩盖了叙述的稍微不足，书写未必能够写满人间的遗憾，但是总能见证爱过的痕迹。）

咏罡：告别故事

你是谁

精神病院57号病人逃走了。

走进病院，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很大的活动室，零零散散的桌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画具，灯光很明亮，黄色，显得很温馨，墙壁十分洁白，像是新粉刷过的一样，与寻常医院不同的是，空气里倒是少了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耳边传来“嗡嗡嗡”的机器声，你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膝盖高的智能机器人快速的移动到你身边：“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不出一分钟，脸上堆满笑容的院长便出来迎接，嘴上说着些江湖气的说辞：“是我们管理不力，不出两天，我们一定能把57号找回来，没必要惊动警官您吧。”你并不想客套，只是开门见山地说：“只是例行询问。” “好好好，我们肯定配合工作。” 与其他病房的白色门不同，活动室两边有两扇紧闭的棕色木门，走近一看，门上的牌子标注着：治疗医师办公室。里面有依稀的人声传来，你看了看院长，院长立即心灵神会，立马站了过去，熟练地用眼睛对准猫眼，伴随着三声嘀嘀嘀的短促提示音，木门自动地缓缓打开。从进门的智能机器人，再到一个医生办公室的门都配备有瞳孔解锁，你不由得吃了一惊，一个精神病院竟然如此现代化。

突然打开的房门显然是打断了屋内对坐的两人。从制服不难判断，显然是医生与病患。病人戴着一个青蓝色的VR眼镜，腰上不知是别着一个什么东西，连接着来自各处的密密麻麻的电线，正对面的墙上有一片巨大的投影，不过还只是一片空白，并没有内容。院长得意洋洋地向你介绍道：“这是我们的最新疗法，记忆渗透疗法。人的大脑工作呢，全部都得益于生物电流传播信号，可是我们的大脑却没法分辨这些生物电流的来源，我们在患者腰部施加相同的电流刺激，让大脑以为是回忆的场景，加上VR眼镜提供的视觉感受，这样就可以起到模拟记忆的作用。” “这不就是洗脑吗？“你暗暗想到。

院长伸出手掌，微微点头：“王医生，开始吧。”

 “56号，这是你第一次接受记忆渗透疗法，你准备好了吗？”这是个温柔的女声，话语里又透露着丝丝威严。“嗯？不是说好请我过来指点你的文章吗，你这什么治疗方法，跟我一个作家有什么关系？”纵然生气，声音却疲软模糊。王医生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快速地把大指拇放到桌子右上角的指纹识别器上，原来，整张桌子都是个显示屏。在非常短的识别时间之后，一个类似于打响指的声音响起，并伴随的机器人毫无腔调的播报声：“记忆渗透百分之二十，就绪。“投影仪上出现了两幅画风迥异的画面，一幅是穿着制服的工人用力地拧紧水管的螺丝，另一幅却是一个青年，双手被两个人抬起，头被死死地压低，是批斗中常见的“喷气式飞机”。

两幅画面快速交迭，每一次都略有变换，可都大同小异。过了好一会儿，投影的画面停止了，王医生问道：“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是谁？”作家充满愤怒，甚至是略带哭腔：“我都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个作家，文革的时候天天给我开批斗会，又是打又是骂，我实在受不了才装疯进的精神病院啊，王医生，我求求你行行好，让我出去吧。”

王医生连连摆头，一边在兵病历本上记录下：第一次回答：我是作家，因躲避文革装疯。“看来你的病情还是没有缓解，这只是你的想象，你本来只是水厂的一名工人，因为一次事故患上了臆想症，再仔细看看你以前的生活吧。”又是一声响指，播报音再次响起：“记忆渗透百分之八十，就绪。”投影仪上又投射出水厂工人劳动的画面，这次更有与工友联欢的情景，至于“喷气式飞机”偶有闪现，肉眼却几乎无法捕捉。

这次王医生终于开口问道：“好了，现在回答我，你是谁？”静默了好一会儿，作家终于慢吞吞地吐出：“哦，我明白了，我是56号。”虽然王医生背对着你，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能从语气中听出王医生的欣慰：“看来你的病也没有想象中的严重，拿好，这是你的药，饭后两片，一天三次。”老人的迟钝地回答到：“谢谢医生。”你听的很认真，把他们的对话记录下来，虽然没法作为证据，多些证据总不是坏事。

你匆忙的写完，径直地走向了57号的病房。窗户关着，跟每间病房一样，外面装着防护栏，被子散乱成一团，枕头鼓鼓的像是充满气的气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医院应该每天早上会检查被子的折叠情况吧？” 院长像是在出神：“啊，什么，啊对，不过今天早上检查的时候，57号已经不见了。”

柜子里几乎都是空的，没有一丝丝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可地上有四处落满灰尘的圆形印迹，与干净的地面格格不入。床最近被移动过。你伸手去摸枕头，硬硬的，而且不平，打开一开，竟然全部是砖土和墙屑。你迅速地拍打墙壁，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地方，终于一张颜色几乎与墙壁一模一样的纸被拍打下来，露出一个圆形而规整的空洞。“来之前我做了点研究，这个医院是从一个废弃水厂改来的吧，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运输液体的管道，他就是挖墙逃跑的！“

有人拍了拍你的肩膀，你的眼镜被慢慢地摘了下来，头顶白色的灯光在封闭的环境中太过眩目，你看不清坐在对面的人。你快速地眨动着双眼，尽全力地适应这强烈的光线，对面坐着一个医生打扮的人，留着一头长的披肩发，桌子上摆着一个病历本，黑色圆珠笔写成的文字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清晰：第一次回答：“我是警察，警号1057，我被派来调查57号病人失踪一案，医生，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病历本被快速地合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好了，现在回答我，你是谁？”

（故事像是一场解谜的游戏，费心经营的氛围和悬疑，穿插于人物亦虚亦实的记忆，科幻的构想尝试颇为新颖，文字也有临场的展现，第二人称的运用更有后设指涉的拟真，仿佛一起跟随着身历其境，可是书写毕竟不止是精彩过程的追求，真的戴上虚拟目罩或许可行，这般意图明显的牵着鼻子兜转，最后的当头棒喝也就有点无力。）

美文：告别故事

摩登孤独

平美把胳膊撑在阳台的栏杆上，感受晚风慢慢搅动近乎黏稠的宁静。探出头视线坠落，她并不恐高，因为栏杆会保护她。但她转念一想，万一这栏杆底部已经锈了呢？一旦萌生了不信任的苗头，便立马可以形成燎原之势。平美彷佛感到胳膊下的栏杆在轻微往外倾倒，很快有一种强烈的心跳加速和眩晕感，她赶紧直起身子往里站了点，心里不禁佩服起那些跳楼自杀者的勇气。对疼痛的恐惧是把平美拴在这世间最强有力的绳。

平美从小到大不缺朋友。但她不会推心置腹地对他们，交朋友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她也不喜欢让朋友们帮忙，深知现代人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平美害怕看到朋友犹豫不情愿的表情。她更讨厌明知有些朋友并不值得交，但还要跟他们抱团取暖的自己。当然世上总有些傻瓜很热心，被人利用，就像高中的平美。

高中时，在人潮涌动的楼梯平台上，平美的好闺蜜突然让她帮忙系鞋带。她说她的腰痛得弯不下去。平美其实不太愿意，总觉得有种俯首称臣的意味。但她犹豫一秒还是蹲下身伸出手迎上那只跨出的脚。过了两天，平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她那好闺蜜的腰一点不疼，只是想看平美在众人面前给她系鞋带。她一想到闺蜜炫耀这事时得意的表情就反胃，但她选择艰难地吞在肚子里，因为她需要一个好闺蜜。这位闺蜜除了稍显强势，其他很符合平美要求，既然如此就忍一忍当个跟班。

但从此，朋友在平美心里就是生锈的阳台栏杆。

恋爱平美也谈过，但那段感情远够不上爱情二字。平美之前也渴望着甜蜜恋爱，在这个渴望达到顶峰时，她遇到了小涩，两人是通过ins联系上的，后来竟发现是一所大学的同学。线下聚了几次觉得还挺投缘，不出两个月就在一起了。她以为找到了依靠和陪伴。相处几个月发现小涩根本靠不住：猫，懒惰，健身，游戏全都排在平美前面。每次把平美叫到家里时还喜欢动手动脚，她讨厌小涩抱着她呼粗气，全然一副精虫上脑的样子。虽然被平美屡屡拒绝，他还不断提出一些要尝试这尝试那的要求。

平美总觉得被当作了黄片的实验对象，便和他分手了，恢复单身后她觉得神清气爽。再加上看着周围的那些脆弱的恋爱关系，她对恋爱的期待值降成负数。恋爱好像也是各取所需，女人要心理上的，男人要生理上的。还是单身自在。

手机屏幕不断亮起，是朋友们在群聊里发的一些嘻嘻哈哈的话。平美也回复了一整排的“哈”字，仿佛“哈”字越多她越开心。她又下意识打开家族群聊，依旧没人说话，确实也没什么话好说。

平美最不含糊的爱着的两个人，就是爷爷奶奶了。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便感情不和，比起外面的麻将桌，家好像变成折磨他们的地方。后来他们各自组建了更适合的家庭。平美也不太在乎，去外地求学了。因为长时间在外，她时常感到融入不了两边的家庭，像成了河中央的浮萍，漂着。两岸的人争着吵着都在拿漏网捞她，但越是这样她越厌恶。

爷爷奶奶是从平美出生起就一直掏心掏肺照顾她的人。从知晓死亡开始，她就经常因为突然害怕起爷爷奶奶去世而不分场合时间地流泪。平美坚信世上再也找不到比爷爷奶奶对她还好的人。

一晃神，夕阳已经看不到了，只剩边缘被烧红的云。怪不得都把老年比作夕阳，平美想，生蛋黄一样的，越想挽留，它越是要从云的缝隙中溜走或者破裂溢出一滩橘红。离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已经过去两年了。平美刚开始崩溃的不能正常工作生活，但时间真的能治愈一切。她现在已经不会一想起就痛哭了，但时间也精明地拿走了一些关于他们的回忆作为酬劳。

门铃响了，是外卖！平美赶紧从阳台回到明亮的茧里。这是平美最幸福的时候。她坐在茶几前，面前摆着一份刺激诱人的麻辣香锅还有米饭。她忍住想尝一口红油包裹的午餐肉的欲望，打开电脑播放起最近发现的冷门复古电影，这才安心动了筷。但吃了几口发现当下好像不是看这个的心情，于是又停下筷子找另一种类的电影。换了一部也依然只能带来烦躁。吃吃停停，寻寻觅觅换了四种风格的电影后，平美毫无预兆的鼻头一酸，嚎啕大哭。这里太安静了。她终究还是意识到她想要的是家人围坐在一起的三言两语。

孤独闻到了饲料的味道，挣脱名为独立的绳索，在平美心里横冲直撞。等她终于哭累了，脸和头皮都麻麻的，她拿起手机打开两个家族群，纠结之后各发了一句：你们晚饭吃的什么呀。两个群立马不断弹出消息。她简单回复后放下手机，呆呆地继续吃着，眼泪干在脸上紧绷绷的。她在想她到底爱爸妈吗。

她想不清楚，但她知道明天将继续独自在喧闹的人群中穿行，甚至影子都会被挤掉。

（最孤独的处境，往往是在喧嚣之中，挥之不去但又稍纵即逝，故事以人物回溯叙述半生的浮沉漂泊，展开的情节虽然稍微胶黏，但是文字在沉潜中，却也捕捉到了人性细微的纹路，关于现代人的麻木和疏离，楼宇往下仿佛临看深渊，书写不外即是从高不胜寒之处，勇敢的注视着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然后像尼采所言，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深渊。）

晓彤：告别故事

警察

当威克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时，他又深吸了一口，便将香烟扔到柏油路上，抬脚捻灭，来活儿了。威克马上跳上车，拉开警铃，追了上去。宝马车主看到尾随而来的警车时，一阵慌乱地把车停在一旁。威克下车前拽了拽衣服，踏着威风的步子，上前敲了敲宝马的车窗：“超速，驾驶证。”这句话威克说过许多次，是他最满意的台词。“扣12分，罚款200。”威克把罚单递给宝马司机。

看到司机犹豫的神情，威克内心一阵窃喜：“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不计人情的……”当宝马车扬长而去时，威克满意地将手中的三百元大钞放入了口袋。不远处，又驶来了一辆车……威克为今天的收获而感到狂喜。真是完美的一天！在去把警车还给车贩子麦可的路上，威克放了他最爱的《Yesterday Once More》。

回到家，维尼正在准备晚餐，是孩子们最喜欢吃的意大利面与肉丸。威克亲吻了她，就换上了居家的衣服，将那身警服整齐地挂在门后。晚饭时光是全家人最爱的时刻，因为这是全家挤在破旧的矮桌前，为时不多的可以聚在一起的时光。

“收获如何？”维尼给威克夹了一粒肉丸。
“很不错！明后天估计就够了。”
“太好了，她也应该等不了太久了。”这夜，威克睡了近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次日，威克吃了片面包，就又回到了这条路上。这条路虽然平时车不多，但可以很好地帮助威克避免遇到最大的“威胁”——警察。正当威克为今天的毫无收获感到烦躁时，远处驶来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开了警铃，将面包车拦了下来，“没系安全带，危险驾驶。驾驶证拿出来。”威克在心里为这理由而万分自豪着。

面包车司机面带悔色地掏出驾驶证。“扣3分，罚款200。”“警官……能不能通融一下？”司机有些难为情地说。

“那……如果不想扣分的话，一口价400，可以考虑。”

“警官……”司机欲言又止地从口袋儿翻出一把零钱，点了点，“28块，警官，我只有这么多了，求求您了……”威克扫了一眼司机发黑的指甲与散发着汗味儿的黄衫，一把接过了钱，对司机摆了摆手。面包车得到许可后，立刻扬长而去。威克皱着眉吐了一口痰，将钱揣进口袋。

这天威克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驱车去了一间疗养院。疗养院看上去十分老旧，威克与前台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就轻车熟路地拐进一间房。房内并排放着两张床，一张靠窗，一张靠门。威克听工作人员提起过靠门床上躺着的老人，叫乔尼，还有两个儿子，只是从未遇见过。威克走向靠窗的那张，看着睡梦中人苍白的脸，默默拉起她那萎缩的，似风干橘子皮般的手。“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威克呢喃着，不知是说给床上的人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威克回到家时，维尼和孩子们正在吃晚餐。威克拥抱了他们，脱下警服准备吃饭。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是一胖一瘦两个警察。

“这里是麦尔·威克家吗？”威克点了点头。

“你因从事非法活动，被逮捕了，这是拘捕令。”胖警察说着就将威克拷了起来。维尼见状，连忙含着泪拦了下来，孩子们也都吓哭了。两个警察见此相视了一眼，说道：“也不是不能通融……”

当维尼把装着4928块钱的信封交给警察的时候，活了小半辈子的威克忍不住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瘦警察看了眼威克，欲言又止，胖警察则马上接过信封，示意离开。走远后，瘦警察说道：“他看上去挺可怜的，也许真有什么难处。”

“我们同情他，谁来同情我们？乔尼还需要用钱呢。”说完，开着警车扬长而去。悠扬的歌声从警车中传出：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世界无有黑白，灰才是书写的颜色，见多了坏警察或者好警察，开始以为又是道德腐败的描写，但是叙述巧设隐衷的转折，却带来了高度的阅读惊喜，虽然以寻常普通的名字，作为人物关系的暗示，似乎仍旧有点勉强，不过文字于黑吃黑的夹缝之中潜行，既有悬疑的穿针引线，也有人性的牵肠挂肚，还原了一种善恶的真理。）

瑞恩：告别故事

全家福

“来，看这边，一、二、三，笑。”

随着快门被按下的声音传出，闪光灯将本就明亮的摄影棚照得更亮了一些，此刻无论是慈祥的老奶奶、严肃的中年夫妇还是顽皮的双胞胎都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熟练地筛选完照片后，小瑞专业地用软件将照片裁剪、调色后打印出来。整个过程不过十五分钟，一家五口便开开心心地将刚拍好的全家福领回家。小瑞把收到的钱放进抽屉里，再将多洗的一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角落的相簿里。

丁丁相馆开在四马路的街尾，小小的店面与周围被设计得光鲜亮丽的各种潮牌商店相比，不仅简陋还特别不起眼。走进店里，除了墙上挂着许多不同类型的照片，还可看到橱窗内摆设了各种旧款的相机和影印设备，都是些已经绝版了的古董货。这间店看似又老又旧，可却能吸引到不少顾客慕名而来，从拍全家福、就业照到结婚照，甚至是宝宝满月照，没有一样能够难倒摄影师小瑞。脸上总是带着笑容，邻家男孩的穿着，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小瑞，跟各年龄层的客户都能打成一块，大家都说他是个温柔热情的青年。但是每逢假日，小瑞都会坐在摄影棚内，爱惜地用布抹着平日使用的器材，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呆着大半天，这时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前来拜访，都会被他拒于门外。他独处时的冷漠安静，常常让跟他朝夕相处的员工阿圣觉得莫名其妙，无法适应。

一天下午，天空挂着双彩虹，在宁静的养老院里，小瑞推着爸爸到外面的花园去晒太阳。在阳光下，依稀可见爸爸泛白的头发参杂了几根黑，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风霜，而那满是烧伤疤痕的手，还是抱着那本爱不释手的相册。相册里满满的都是小瑞成长的照片，从满月到成年，每张照片都显露着爸爸对小瑞的爱。每当有人来探望爸爸，他都会拿出相册，向大家炫耀自己的儿子。已经是第二十五次了，爸爸依旧记不得小瑞，小瑞还是不厌其烦地听爸爸一张张地介绍他为儿子拍的照片，以及自己的童年趣事。

在小瑞出生以前，爸爸就是一名摄影师，他特别喜欢帮人照相，所以经营了丁丁相馆，也在那里认识了妈妈。爸爸的相机除了用来帮客户拍照外，还喜欢拍妈妈，后来就用来拍小瑞。无论是相馆、家里还是爸爸的皮包里，都贴满了小瑞和妈妈的照片。但是在这么多张照片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大家常说专业的摄影师都有个怪癖，爸爸就是只喜欢帮人家拍照，却不喜欢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在小瑞三番四次的请求后，爸爸终于答应了他。

小瑞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一家人来到爸爸挚友郭叔的相馆，拍摄他们的第一张全家福。爸爸温柔的神情、妈妈甜美的笑容和小瑞得意的表情，都一览无遗地展现在那张照片里。可似乎老天也妒嫉幸福的家庭，一场大火将小瑞家的一切都烧光了，不仅将妈妈从小瑞身边带走，更是抢走了爸爸的记忆。

爸爸常说：摄影最神奇的地方，就是能够替我们留下不想忘记的瞬间。可喜欢摄影的爸爸不只忘了小瑞和妈妈，还忘了怎么拍照，丁丁相馆因此停业三年。伤愈后的小瑞，拿起爸爸的相机，重头开始学习摄影的技巧，希望能够让丁丁相馆重新开业。

小瑞在爸爸炫耀完他的作品后，便拿出了一本相簿，那本相簿里收集了所有他在相馆里所拍摄过的家庭照。医生说爸爸的大脑因无法承受现实的打击而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虽然不记得小瑞母子，但会对类似的场景有印象。因此小瑞想透过其他照片来激起爸爸的记忆，希望他能想起他们，以及曾经一起拍摄过的全家福。哪怕已失败过无数次，小瑞也不愿轻易放弃，陪着爸爸一页页地翻着那本相簿，怎么知道爸爸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小瑞难掩内心的失望，在眼泪流下前，默默地离开养老院。

阿圣看着老板又一次失落地抱着相簿走进店里，不敢问发生什么事，只是又将一个家庭带进摄影棚，让他们准备与刚毕业的女儿照相。小瑞愣了一下以后，便重拾他那平易近人的笑脸，专业地按下相机的快门。

（照片仅能记录身影，唯有文字可以承载感情，劫后失忆的情节虽然有点陈套，人物内心的患得患失也不妨多些形容，但是叙述的条理分明，故事的框架骨干完整周延，人间无奈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书写未必可以全然救赎，不过只要小心呵护彼此的记忆，珍藏于灵魂的底片之中，那些生命总会留下的遗憾，只是一种曾经活过的证明。）

福才：告别故事

网始终是网

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力。但若杀一人以救千人，那杀或是不杀？人人生而平等，那么为什么有些人却拥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古时帝王，现今法官，一念以定生死，一念以定善恶。世事万物，本无善恶之分，思想使然。人的思想辨别了善恶，从而延申了法律。但法律是什么？是正义的化身或只是道德最低标准？世人渴望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但网始终是网，抓得到小动物，不过遇到凶猛的，网也是会被撕裂。

狭小的房间，一张三角形的桌子，三张椅子，三个人。房间右上角的摄像机的小红灯正亮着。桌上的录音笔也正开着。三个人就隔着一张桌子互相望着。原本落针可闻的房间被一个问题给侵扰了。打破安静的是一把很冷漠的声音，冷漠到完全无法感受到一丝七情六欲。声音的主人是三十五岁的重案组督察凌裂。凌裂问了坐在他对面的人，“冷锋先生，你认识照片里的人吗？”

冷锋，雄宏集团主席。名字虽然叫冷锋，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却永远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冷锋给人的印象是微笑多过话。冷锋很少说话但脸上却时常挂着一个平易近人的微笑。冷锋看了照片一眼，照片里的男人西装革履，大约三十岁，若不是左脸颊上的刀疤，样貌也算眉清目秀。冷锋看完了照片，抬起头微笑，语气和蔼的回答，“仇人。复生。”。凌裂那深邃，一望无垠，有如死神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冷锋，就算听到了答案也不曾有所偏移，似乎想从冷锋的眼神中寻找到真相。除了敲击键盘的塔塔声，房间又再次陷入了沉静之中。正在打字的是坐在凌裂右边的天晴，她是个刚入重案组的新警员，从警校毕业也不过两年，十足十的重案组菜鸟。这是天晴加入重案组后首次参与的案件，主要负责记录工作。

第二道问题迟迟没有到来，房里变的越来越安静，安静的让人窒息。凌裂凝视着冷锋，冷锋仰起了头望着墙角上的摄像机，天晴则注视着笔记电脑的荧光屏。三双眼睛，不同的方向却相同的专注。三人视线虽然专注，但他们的脑细胞正在快速的运转，三人在心里一直琢磨着他们所听到的问题与答案。可惜摄像机只能拍摄到三个人不同的视线方向，却永远无法捕捉到他们心里的秘密。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冷锋，他依然仰着头用着他那和蔼的语气说，“你现在真的是人死不能复生了。很好，很好。”死者复生是黑鹰社团的龙头老大，主要经营黄赌毒。江湖上早有传闻冷锋因为半年前怀疑黑鹰社团抢了他市值一亿的四号海洛因而开出三千万暗花要复生的命。冷锋明面上是雄宏集团主席，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冷锋也是长福帮的主事人。黑鹰社团与长福帮为了垄断黑道上的毒品买卖已经互相角力了三年。为了独霸毒品买卖，双方各种明枪暗箭，栽赃陷害，通风报信的手段都用上了。不过之前各方的损失都不大，都是些小打小闹，金额大多在一两千万左右。可是这次长福帮被抢的海洛因市值太大，这样的损失很可能会令长福帮从此无法在毒品买卖上插上一足。

听完了冷锋的话，凌裂把一个透明的密封袋放在桌上。密封袋里是一把刀。凌裂没向冷锋发问第二个问题，只是开始介绍这把刀。密封袋里的刀，长十一寸，宽两寸，锯齿状的刀锋还有殷红的血迹。刀是在复生被杀的案发现场找到的。刀锋上的血迹经过脱氧核糖核酸检测证实属于复生。刀柄上的指纹做了对比也证实属于冷锋。听完了刀的来历后，冷锋把仰起的头拉了下来，平视着凌裂那死神般的双眼，脸上那平易近人的微笑依然还在。两人就这样静静的互相凝视着彼此。

房间第三度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否第一次审问疑犯，天晴有点紧张，手一只在发抖，打字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凌裂也不知是心无旁骛或是一位毫不关心下属的上司，一直都没注意到天晴颤抖的手，视线始终集中在冷锋的脸上。这次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凌裂便有条不紊的开始了他的问话。但房里有的，就只是问话，再没有回话了。面对接踵而至的问题，冷锋的回复始终是沉默和那一张带着微笑的脸。

源源不断的不只是问题，还有许许多多的证据。证据不单单只是刀柄上的指纹。死者指甲里也留有从疑犯身上刮下来的皮屑，通过脱氧核糖核酸检测证实属于冷锋。交通闭路电视也拍摄到一位貌似冷锋的人在案发时曾经进入复生的屋子。所有的证据都指证冷锋是杀死复生的凶手。再加上冷锋已承认复生是其仇人，那杀人动机也有了。

面对一个默不作声，毫不合作的审问对象，凌裂的情绪有如一潭死水，毫无涟漪，声音依然冷漠无情，完全没有急躁的征象。面对着叠叠的证据，层层的问题和杀人的指控，冷锋也依然保持则缄默与微笑。冷锋看上去任然那么的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看不到任何一丝的焦虑。一旁用着笔记电脑做记录的天晴已经看的有点傻眼了，眼睛都已瞪的有如两个兵乓球大。

天晴看着冷锋，冷锋的微笑认她疑惑，他的缄默则让她困惑。微笑是习惯使然，故布疑阵，还是胸有成竹？缄默是默认或是不屑辩解？理性告诉天晴，面对这许多证据，冷锋绝对无法洗脱杀人的罪名。但直觉却告诉天晴，面前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无法将冷锋定罪。

“塔！塔！塔！”敲门的声音使凌裂的问话嘎然而止。凌裂也没对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有什么强烈的反应，凌裂只是看了天晴一眼示意她去开门。天晴停止了她的记录工作，站起身来去开门。门打开后，天晴看见两个女人站在门口。一位是重案组的同事，同事的神情有些古怪，眼神很不自然，双手也一直在揉搓着。而另一位身着黑色办公装右手拎着红色公事包的女人却显得非常淡定。看到拎着红色公事包的女人，凌裂只是点点头，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蔷薇律师，你来了。”

蔷薇也不客套，也不拐弯抹角。一开口便阐明了她的来意。蔷薇是为她的当事人冷锋带来了复生被杀时冷锋不在场的时间证人。两位证人并未站在门口的正中，而是站在了门外的旁边，因此房里的人在门打开后并未在第一时间看见他们。天晴顺着女同事的眼神把头转向门的右边。当天晴看到蔷薇带来的两位证人时，眼睛瞪的比先前更大了，讲话也开始结结巴巴。站在门口右边的两个人是内政部部长和警察部队总警司。

凌裂抿着嘴，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冷锋与蔷薇两人离去的背影。走到了门口，蔷薇突然驻足，她转身看着凌裂意味深长的说，“凌Sir，下次把证据做的好点。少些漏洞。”顿了顿后又望着天晴，微笑着说，“Madam，手怎么还在发抖。第一次杀人？”兵乓球大的眼睛慢慢收缩，回望着蔷薇的眼神犹如鹰隼般狠戾。键盘上的手也不再颤抖了。

（警察盘问犯人的公式，坏人逃脱法网的桥段，电视电影看多了，故事此幕大概都能耳熟能详，人物描述和氛围营造，刻板化之外却也极为传神，而且文字叙述紧凑连贯，可是情节的演进变不出新鲜的花招，所谓「漏洞」应有具体的开示，否则叙述的扭结无从解开，书写的道德除了是维护正义，当然还要以同样的条件，审视自己的逻辑。）

曾画：告别故事

长颈鹿

阿立和鹿媛从小玩到大，直到高中也是在同一个班级，两人一直都把对方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鹿媛有着细长的颈子，笑起来时是软软的、温柔的，眼角有一点妩媚的泪痣，像一头笨笨的长颈鹿，阿立总是爱叫她“小鹿”。

因为两人不管是上学放学总是待在一块儿，许多男同学便调侃阿立，问鹿媛的“味道”如何，阿立一直都不太懂，也没回答。

可是有那么一天，他忽然之间闻到了鹿媛的味道。

似梦似醒间，只记得闷热的夏风迎面吹过来，他和鹿媛明明躺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上，可是突然之间，好像身体中，除了五感又多出了一种新鲜的、截然不同的感知，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青涩的麦香从身边冲进鼻子里。

阿立闭着眼睛，却仿佛能看到自己躺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之中，甚至能感觉到麦浪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抽动着鼻子，寻觅着这股味道的源头，然后就这样撞到了鹿媛，抬起头时，几乎能听到自己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而那个总是在他面前笑嘻嘻的鹿媛，这次却羞红了脸没有理他，他彻底慌了，只是在那一瞬间，他还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有一天，阿立去找鹿媛，他向往常一样快步跑进鹿媛的房间。他喊了一声“鹿媛”，可是没人应答，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于是他一步步走进去，拐过床头，角落的小浴室门敞开着，他站在那道门前，看见了这一辈子都永生难忘的绮丽幻梦——鹿媛正光着身子，背对着他冲澡。

少女闭着眼，仰起头站在花洒下，剔透的水珠沿着他秀气的鼻子，一路顺着她的身体滑下来。长颈鹿一样的修长脖颈，像小粽子一样的双峰，背脊中间一道迷人的凹线，细窄的腰下是浑圆挺翘的屁股。夏日透过小气窗洒在少女洁白的身体上，将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照得光芒四射、纤毫毕露。

阿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不记得他看了多久，只记得再次清醒过来时，感受到身体的变化，他已经大口大口地喘着跑出了鹿媛的家。

少年的情欲初次到来的那一刻，又美妙又危险。

阿立发了疯似的，肆意地奔跑在太阳雨之中，那一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只年轻的雄性蜻蜓。细雨沾湿他的羽翼，他扑腾着，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透明中闪动着璀璨的光芒。

他一路冲到街角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冰镇汽水，坐在脏兮兮的台阶上仰头一口气喝光，直到身上奔腾的热流渐渐离去。然后他用身上仅剩下的钱买了一根菠萝冰棒，又重新跑回了鹿媛的家里。

刚洗完澡的鹿媛穿着T恤短裤，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只是拿着冰棒开心地坐在床上吮吸着。

阿立低头看着鹿媛眼角旁红红的泪痣，忽然冲过去用头把还在吃东西的鹿媛撞倒在床上。鹿媛不以为意，乐呵呵地像往常和他打闹一样把他推开，然后坐了起来继续吃。而他没忍住，又把鹿媛重重地撞倒在了床上一回。

“阿立，你很烦啊。”鹿媛当然没有生气，只是像往常一样对他笑着抱怨了一句。

于是阿立红着脸再次撞了过去，可这次鹿媛没有推他，这整个世界都无人知晓的是，那样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却在少年少女心中，成就了一段隐秘又惊天动地的情事。

阿立像一头莽撞的年轻野兽，只会毫无章法地把鹿媛撞在床上冲撞，其他的事，他既不懂，更不太敢去想明白。

过了一段时间鹿媛发现身体的不对劲，在一切还不确定的时候，她唯一告诉的人就是阿立，两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偷偷逃了课去医院做检查。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的过程中，阿立忽然鼓起勇气牵住了鹿媛的手。

多年之后想起来，少年的暧昧不是暧昧，是因为自己都没读懂自己的心。但是坐在那个幽深的、长长的，漂浮着消毒剂刺鼻味道的走廊里，他像是站在悬崖边，忽然生出了一股勇气，牵住对方。

手术后的鹿媛躺在病床上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头长颈鹿，她驮着阿立，一路奔跑过金黄色的麦田，来到深蓝色的大海边，他们坐着半个椰子壳做成的船，然后她伸长脖子，阿立一路顺着她的脖子爬到了云朵上，撕下一小团云朵喂给了她。

醒来后鹿媛才知道阿立搬家了，十七八岁时的世界很奇妙，可以无限大，同时也无限小。小得好像，随便拿走一个一朵花，一根草，都会使这一片世界崩塌。

如果人生有四季——少年时代的盛夏，在那一次牵手时悄然落幕。从此之后，人生凛冽，年年寒冬。

（青春的荒原长满野草，唯有长颈鹿可以回首眺望记忆，青青子吟的文字不无文艺腔调，像是一部想象斑斓的绘本，却糅杂了一种关于成长的哀悼，结尾收笔有点含糊匆促，但是人物重叠的交集和意象，由始至终却充满了绵绵的残念，纯真的伤逝恒是书写的大题，往昔的懵懂无知和现实的猝然不及，生命尽是暖风拂过后的寒意。）

志映：告别故事

脚

发着吧嗒，吧嗒的声音，指甲被剪了。弯着上半身剪指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是因为很久没吃别人做的饭吧？吃得过多。开着的电视里笑星们在说笑话。平时感觉那一点儿也不好笑，但那天心情格外好，甚至觉得那笑话也不错。是因为离家太久吗？身上似乎轻松了许多。最近没有搞笑的节目。父亲坐着沙发不停地嘟囔。平时的她常常指责不满过多，不过她决心今晚要变得宽容大度一些。

“你脚怎么长得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从背后传来的似乎无意的话，使她瞬间心头发颤。忙着剪指甲的手停了。满眼尽是她那难看的脚。

大脚趾特别长，而又向外弯了很多，小指旁边的骨头突出的样子十分难看。单单只是难看也不错，但穿鞋时能有多么不方便？只要穿上鞋行走，磨脚是常有的事。

对，这就是我难看的脚。

那时，又看到了另一双脚。老公，说什么鬼话呢？来尝尝水果。果盘被放在她的脚前面。母亲坐在了她旁边，吃起了水果。为什么不吃？是你喜欢的西瓜啊。但是，她目光望向的不是水果，而是水果旁边的一双脚。对，我的脚长得跟母亲的一模一样。

大约上小学的时候，好久没跟母亲面对面一起吃饭，突然她觉得脚很痒。啊呀，被蚊子咬了。

让我看看。对，是被咬了。

母亲为了擦药膏弯下了腰。眼巴巴的看着她的脚，叹了口气。
随我，非要随脚？
为什么？
跟我的脚完全一样。
随你是件好事，不是吗？
小鬼，你不知道有跟那样的一双脚一起生活有多累吗？

找到合适的鞋子非常难，即使你艰难地找到，走来走去全脚还是会被磨坏。

你小的时候不像我，长着变了吗？

就在那时，广播上两个嘉宾嘻嘻大笑说：
- 您听过吗？女随母命。
- 对，我小的时候觉得不是，不过长大以后发现女儿的命真随妈。
- 那不因为是生辰八字，看着长大的而是母亲的人生。

母亲默默地抹药膏。擦药膏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在看上去如此凄凉。那凄凉感让她感到负担，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正。别随我脚。不是，不随我。不要活得像我。
别担心。我不会的。

那天，因为她太小，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想过像母亲那样的一生。擦药膏的手太粗糙。她害怕粗糙的那双手。那手背负着母亲的生活重担。

我不会过像你那样的一生。

那天以后，她人生的目标是活得母亲不一样的人生。每次她面对人生中的大选择时，标准非常明确：怎样选择可以过跟母亲不一样的生活。就这样，她现在的生活是她奋斗几十年的结果。母亲没上过大学，但她大学毕业了。母亲在餐厅洗碗，但她坐在办公室用电脑工作。父亲动不动大吼职责，但她的丈夫温柔淡定。她相信生活中的一切都跟母亲不一样了。笃信她已经从母亲的人生逃脱了。但，因父亲的一句话在她的信念中出现了裂缝。

上大学做什么？20出头时候，总是打工攒钱，没有一天尽兴地玩。反而，工作和学习并行让她更吃力。穿着正装、坐着办公室书桌前用电脑工作做什么？一大早就起床做好家务就去工作，拼命地工作，浑身筋疲力尽回家的样子跟母亲差不多。回家以后，以母亲、以妻子的身份事情接连不断。丈夫。是，丈夫。拿丈夫来说，她至少没有向父亲一样因事业破产留下一屁股债罢了。但上年被辞职，现在翻弄着招聘报刊。终于跟父亲一样无能。而且我也有个女儿。

一瞬间全身起鸡皮疙瘩。

放下手中的指甲刀，抢时间带上外套，逃出了家。她听到父亲大叫问她去哪儿，但那与她无关。电梯已经下去了。犹豫半时，跑着下了楼梯。外面，凉凉的夜晚空气吹在脸上。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做什么，匆忙赶赴回家。因随脚穿上的鞋子，喇得脚疼。到公寓一楼并按下电梯按钮才松了口气。电梯门开了，急忙跑进去，用力按了按六楼按钮。快点，快点。门一开，急忙下了电梯。试图尽快输入密码，但不断出错。

叭。

一个耳光。冷静。直到那时，精神才变得清清晰晰。她终于将门打开，走到最里面的房间打开了门。小女孩正在酣睡。孩子比母亲擦药膏的女孩小一点。她掀开被子，看了看孩子的脚。尤为长的大拇指头，小指旁凸出来的骨头。此刻，泪眼满眶。她急忙去厨房，从抽屉里拿出大剪刀，回到房间。

坐下。

用一只手抱着不太清醒的孩子，开始剪女孩的头发。咔嚓咔嚓。长长的黑发洒在白色的被子上。孩子感觉到剪刀凄凉，哭了起来。你在做什么？听到孩子的哭声，丈夫从客厅里走来。他含糊不清的语气中散发出酒精的气味。抓住挣扎的孩子，她继续剪头发。丈夫照亮了房间，惊讶地抓住了她的两手臂。你到底在做什么？她拼命挣扎着逃脱。放下！

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做？

泪水流下脸颊。她哭泣着大喊大叫。
她脚随我！她脚跟我的一样！她不能随我不能随我！
那怎么了？脚随你，又能怎么样？
因为她是我女儿！

她全力挣脱了她丈夫。鲜红的血溅在地板上。突然眼前一黑，发昏。她慢慢地举起左臂。手里剪刀头鲜红。看着右臂，鲜血喷出。那血红又鲜明，无现实感。哗哗哗。她茫然地凝视着流出的鲜血。意识逐渐模糊。隐隐听到救护车声，孩子的哭声也渐渐模糊了。被护送着，她继续喃喃自语。

你不应该是女儿。
你不能是女儿。
你不能随我。
就你不能过像我一样的人生。

（三代的女人相同的宿命，所以诅咒如脚如影随行，情节虽然有点突兀紊乱，不过如果拨开粘稠混杂，近似意识流的文字描述，却清晰可见书写的野心和企图，故事笼罩着一股诡谲莫名的氛围，人物看似疯癫失心，其实是过度清醒，虽然写来大有发泄的意味，但是作为社会体制的控诉，不无耸动骇人的震惊。）

家俊：告别故事

绑架

警局里一片死寂。众人一同望着一旁的电话，紧张感充斥整个房间。

“铃铃铃” ，电话响声划破了沉寂的空气。陈警官示意旁边的警员，那名警员点了点头，随即接通了电话。

“放了我儿子，求求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李太太哭喊道。

“我要十万。不多不少。明天早上9点，屯门码头。把钱放在五号码头那里的垃圾桶上。敢耍花样，你的儿子就没命。”

“嘟……嘟……” 绑匪挂掉了电话。

警员摇了摇头，表示通话时间过短，无法进行追踪。

“陈Sir，现在怎么办啊……一定要救我儿子啊！” 李太太边哭边抓着陈警官，“十万我有，让我去交钱吧，你们都不要交涉好吗？”

陈警官握着李太太，安抚她道：“李太太，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先别着急。我听着绑匪似乎不是专业或是有组织的。因为通常绑匪不会为了区区十万而冒险。你最近有惹到任何人吗？又或是认识什么人急需要钱的？”

李太太强忍着泪，尽力思索，但还是没有任何头绪。陈警官告诉她不要太担心，先准备十万块，警方会尽其所能，在钱落入绑匪的手里前，营救李太太的儿子。

李太太是一名阔太太，丈夫是足球协会董事之一，两人育有一个儿子，过着安逸舒服的生活。她做梦都没想到，今天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无论如何，她还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银行提钱。回到家中，丈夫早已请假回到了家中。看到了丈夫，李太太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往他飞奔过去，紧紧抱着他，却发现他忧虑的表情中似乎隐藏着难言之隐。但这时候，李太太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和丈夫诉说事情的由来。

今天是学校的运动日，李太太的儿子德明是足球队的一员。他和其他同学很早就到了体育场，为接下来的比赛做准备。但是，当教练聚集所有队员时，却发现德民不见了。大家都非常焦急，动员所有人一起寻找，却都无功而返。学校马上通知李太太，获知德明失踪后，李太太本想赶往体育场，但途中却接到一通电话，是绑匪的来电，说她儿子在他手上，要她回家等消息，下午5点会再联络她，然后就匆匆挂掉电话。李太太心里非常慌，打给丈夫和他商量对策，最后决定报警，让警方接手处理。

早上9点，李太太准时到达屯门码头，把钱放在绑匪要求的地方。警方已安排了人手，在附近各个地点埋伏，准备将绑匪一网打尽。约五分钟后，一辆摩托车驶向垃圾桶，那人右手一伸，将钱袋收入囊中，迅速离开。在附近监视的警员赶紧登上警车，忙踩油门，追赶那摩托车骑士。

虽是早上9点，但这个地点的路大多都有很多车辆在行走。只见那骑士东一拐西一拐，很快就将背后的警车甩到远远的。尽管如此，统筹该行动的陈警官却仍是气定神闲，因为他早已在钱袋里放入了GPS定位装置，绑匪是无法逃出他的手掌心的。

警员跟随定位指示，到达了一个破旧的小屋。警员使用扩音器对屋里的绑匪喊话，劝他赶快投降。不一会儿，持枪的蒙面绑匪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告诉警方自己只求钱，希望他们能放他一马。双方形成对峙的状态。就在这时，绑匪瞄到了躲在树后的狙击手，情绪开始失控，不停大喊大叫。狙击手生怕他会伤害人质，于是决然按下了扳机，绑匪应声而倒。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德明安全回到李太太身边。

德民获救的半小时后，陈警官把李太太叫来，递给她一张纸，说：“这是我们在绑匪身上找到的。” 李太太读完后，顿时呆住了。

纸上写道：“如果你们看到这张纸条，说明我已不在人世了。我只想说，我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的。我是国家足球青年队的一员，“嗜球如命”的我，每天不眠不休地练习，教练都不断称赞我。我本有很大机会能进入国家队，代表国家出赛。就是那天！那一天，我的梦想破碎了。足协那头有人打给我，说如果要进入国家队，就必须要交十万的“入队费”，否则他将会选其他能付这笔钱的球员。十万！我从哪里找十万？我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其实我从始至终从未想过要伤害德民，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足球队的球员，我不忍伤害他，枪里其实没有子弹……虽然那人财力雄厚，势力很大，但在我临死前，我必须要将那人的罪行供出。那天勒索我的人，就是李德兴，李德明的爸爸……”

（因果是说故事的蹊跷，但是香港片或者好莱坞，却不宜作为参考，情节显得头重脚轻，开始的文字紧凑，故布疑阵还算颇有看头，可惜一番大阵仗的动作之后，牵扯的原因少了说服力，叙述的动机随即落空，书写不外衡量轻重前后，接着决定可以绑多少人派多少警察开多少枪。）

晓雪：告别故事

里脊扒饼

只加鸡蛋的白吉馍是思诺吃了整整六年小学的早餐。

白吉馍可以选不同的“料”，加鸡蛋的两块五一个，夹肉的要四块。卖白吉馍的小摊旁边是卖里脊扒饼的，里脊扒饼特别贵，一个要五块五。小时候的思诺最怕爸爸了，爸爸平时总是板着脸话也不多说，每天早上六点半风雨无阻的骑着电瓶车把思诺送到小学，路上买一个只加鸡蛋的白吉馍。思诺一点儿也不喜欢鸡蛋，却也从来不敢张嘴说，只是眼睛总是盛满了羡慕的悄悄看别人手上的里脊扒饼，再机械的咬一口手上的鸡蛋，顺便在大脑里给自己催眠，这不是鸡蛋这是肉。

六年级的春天，小学的最后一次春游，那年市里担心儿童的安全，规定不让学校包车集体出去玩。思诺的小学为了让孩子们放松，顶着压力，让每个班有轿车的孩子家长开车带着去植物园野餐踏青。思诺长得白嫩精致，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漂亮极了，班里的小朋友都特别喜欢思诺，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思诺这么好看的小朋友家里一定特别有钱，说不定还是住在城堡里的小公主呢，所以都抢着要预订思诺爸爸车的座位。

思诺一言不发，憋红了小脸，一直到放学都谁也没答应。放学时思诺是全班最后一个出校门的，她确定了所有小伙伴都被家长接走了，才飞速坐到了爸爸电瓶车的后座上，屁股刚刚挨上座，就扯着帽子戴上了，生怕被别人看到。

那天回家，思诺就非要爸爸去买一辆车，妈妈怎么哄都糊弄不过去，思诺哭喊了一晚上，爸爸就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的春游，思诺请假了，没去。正常上课的那天早上，思诺没像往常一样让爸爸骑车把她送到学校门口，而是远远的让爸爸把电瓶车停在离学校两个路口的地方，那天思诺的早饭，是一个五块五的里脊扒饼。

买车这件事思诺一直不肯松嘴，妈妈受不住，咬牙糊弄思诺，说她上高中的时候肯定买。思诺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当年为了思诺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爸爸当兵转业，借了一屁股债，在市里买了个80平米的房子，所以思诺想了想，也同意了。就这样，初中三年就算要早上五点半起床去做公交车，思诺也再没有让爸爸骑电瓶车送过，只是盼着盼着，期待着高中到来的那一天。

中考结束的暑假，思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爸妈妈变得好忙。以往周六周日都准时放假的爸爸突然加起了班，从来不喝酒不出差的爸爸甚至经常去应酬，喝的烂醉如泥的回家，时不时还会出门出差。自己做生意的妈妈也把闭店的时间从八点延后到了十点。爸爸妈妈天天早出晚归，刚开始的时候思诺每天起床都会问一句“我们今天去买车吗？”，后来她守着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家，没再问过。

思诺要去高中的头一天晚上，家里依旧没有买车，爸爸妈妈抿着嘴不敢说话，思诺也没说话，安静着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行李。晚上睡觉时，妈妈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纸条，“我高中申请住宿，你们不用管我了。”爸爸拿着那张纸条，在床头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爸爸拎着思诺收拾好的行李，坚持要送思诺去学校，“闺女，爸爸打个车把你送去学校啊，给你往书包塞了几百块钱，饿的时候……”

“不用你打车”

思诺把鞋穿好，站起身，看了眼爸爸眼下的乌青。

“咱家不是有电瓶车吗，好久没坐了，就骑它送我去呗。哦对了，今天早上想吃个里脊扒饼……”

（正如白吉馍加什么料，「吾家有女」的故事虽然常见，如何「初长成」往往才是故事的关键，文字叙述平缓有致，人物情态拿捏精确，将人伦血亲的关爱，表现得不愠不火，父母的付出与孩子的体恤，亦同书写追寻的分际，明白之后便尽在不言之中，女儿的一番话语不妨配上情绪，最后也给父亲一个宽慰的特写。）

9401预告：诗比瘟疫强大

可能写白衣天使.....吧。--佩妏

可能会写跟动物保育有关的诗歌？--嘉慧

还没决定要写“罩”还是“孤独”。--思吟

人的喜好。--欣怡   

一些Déjà vu。--元格

跟circuit breaker有关。--鸣凤

乱伦（？）。--嘉琪

最后一首就写“非生活”吧！--铭敬

我們終將回歸于自然。--丽莲

四张无来无回的机票。--可欣

自由……从小到大对自由观的改变与束缚。--丹音

禁忌就是等待爱情电影悲剧的落幕。--韫韡   

想写一天四餐。--柔洁

最有感觉的日用品。--金霏

打算写回不了家的哀怨。--芊妙

乐器。--瑞恩

四种晚餐。--颖慧

血和当女人。--恩典

家人方面吧。--雪鹅

你是这样的一条狗。碧晴

9101预告：书写永不封城

还没想好 突然穿越 失散的故事。--咏罡

独居老人如何度过人生最后24小时。--家玟

一天的开始，是凌晨十二时的巴士，与不能开封的奶茶加珠。--宇璇

我们其实都很傻。--紫微

还没有想要写什么。--尹宁

如果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欣豆

久别重逢。--思莹

一个宅男的快乐生活。--靖沅

彼岸之嫁（还不确定要写的是不是这个……）。--颖慧

没有手机的年代怎么谈恋爱。--金霏

还没想好要写什么主题内容。--芷欣

没有性福 是否会幸福。--艺玲

以骗人为生的骗子最后被骗。--晓彤

关于身份认同的校园故事。--詠芸

乡村爱情。--梦蝶

元格：身体诗

豌豆

在很久
很久以后
王子和公主各回
各的单身公寓的时候
又有了一场暴风雨

于是他们铺好
一层又一层床褥
但没有哪块皮肤
睡到不小心掉落的
那只无线耳机

（关于童话故事的不合时宜，当感觉和体验爱情的那层皮，随着时间越来越厚，王子找不到真的公主，真的公主便也无法卖弄，诗句可当读成颠覆典故的一种明讽暗嘲，也可诠释为一种风平浪静的无为和无所谓，随遇随分而安，不需绷起神经，反正山寨AirPods到处有卖。）

碧晴：身体诗

苦鳞爪

便是在齿间细细磨碎了
也不过是无意识的　囫囵
风远去那么会的功夫
我吞下　几把弯刀

亲手涂上缤纷的颜色　又忘了
苦呵　我喃喃地说
倒伏在　被十指攫住的心里
穿山甲　穿山甲尚且不会拔自己的鳞
何况我又没有公子
将什么话并着两寸长交付

钳子锈了　题解完了　一岁去了
秃红的指尖
这一味
是结果　亦是根由

（关于女人涂指甲的忧伤与徒然，祈求岁月怜香惜玉，也对年华顾影自怜，带点玉溪先生的暧昧，夹杂易安居士的清瘦，甚至还有江湖武侠的豪迈，于意象的幡然纷飞之下，临照出自古红尘里红颜的淡泊。）

思吟：身体诗

耳朵

我们像一对耳朵
同样各自蒐集过
每阵风吹过时
空洞的回音及凉意
但此刻我们一同
听见这个世界
涨红   在闷热的凌晨
被同一个旋律装满
在彼此绵长的情话里
膜　以相同的频率
激烈地震
动着

原来我们像一对耳朵
终究无法在　一起
只能　继续各自
捕捉着各自的风
分泌着各自的孤独
只是从此以后
每当嵌在里头的痒
骚动起来时
我就纳闷
不知道是不是他
在想我　还是
在骂我

（关于耳朵是爱情的罩门，诗句布满了各种敏感的点，极能挑起愉悦的阅读神经，耳朵的比喻虽然不新，不过手法运用颇为意味深远，上下两节分述恋人合离，最后虽然依旧天各一方，但是总有恩情的灵犀。--最后的「在骂我」，改成重复的「在想我」，其实也有趣。）

丽莲：身体诗

頭皮屑

一抓一扒頻頻脫落
細薄的魚鱗
流失出焦慮的刺癢
時間豢養壓力
每個夜裡
她站在蓮蓬頭底下
雙手合十揉搓
以一船泡沫承載著
馥郁的花瓣味
撫慰每處油腥味的傷口

（關於頭皮癢的紓解療方，俗世的塵埃落在頭頂，皮屑脫落或是一種生存過敏的反應，詩句的意念飽滿而整齊，畫面意象的經營如花灑淋漓洗刷，而且結構長短的水壓調設剛好，低則不夠衝擊知覺，高則顯得哀傷刻意。）

金霏：身体诗

肚

叠层松弛的皮纹
是专属母亲的大地
孕育出娃娃
也筑建了她的乐园

趴着躺着捏着
柔软的鹅绒枕
夹杂花露水的淡香味
她轻拍安眠的后背
于漫长车程与深夜

母亲屡屡抱怨
生了孩子后
垂坠的肚腩和皱皮
直至小小的她
把头躺在那里
说下辈子还要住进去

（关于妈妈的心头肉，诗句像是一首安眠曲，洋溢了美好的纯粹性，温馨母女彼此体贴，可是抒情的面目有点过于平滑软绵，意象的挥洒稍欠惊喜，首节除了开启母女的天地，于诗境而言较无开拓，而且预先揭露皱皮，删掉或许更好。）

芊妙：身体诗

猫司机

怎么证明自己是猫
怎么证明自己是司机

还好　凭着手刹油门和语言天赋
在窈窕美人的深然凝望处
把修过的爪子放在她的胸雪上

经历着柔软的地震
偏过驯顺的头
嗅了嗅美人的手
没有随遇而安的鱼儿的足迹

但是　肉垫触不到的地方
有一间漏雨的房子
雨水都浸湿了墙
补丁　是时候
补上漏雨的天了

*搞黄色被称为开车，搞黄色的subject称为司机

（关于开车冲撞的戏谑，猫司机咋看像是totoro，原来却是猫狗的意淫，难得诗句一改正经的语气，以俏皮的猫步跨身，「漏雨房子」稍费猜疑，不过却也充满可供玩味的歧义，欢爱往往并非肉体，而是一种心荡神摇。）

嘉慧：身体诗

間隔

枕在你的腿上
我喜歡緊緊貼著你的感覺
像是兩塊拼圖
誰也不能少了另一塊

枕在你的腿上
我更喜歡靜靜盯著你看
有時候，你看著手機上的熒幕
或者指縫閒的香煙
甚至朝著某個方向
默默發呆
但不管看哪裡
那雙我看不清楚的眼睛
總不會看向我

（關於愛情的咫尺天涯，遠和近的詩意稍微有點單薄，兩節指涉戀人彼此之間的距離，哀怨的情懷有之，可是意象和動作的擺弄，卻少了比較有趣別緻的經營，眼瞳反射的花花世界，應有更為可觀的比喻和描寫。）

颖慧：身体诗

脊椎

未僵硬的26椎骨
與翹起的二郎腳
抗衡父母日夜嘮叨的
這聽不懂華語的小孩

羨慕階梯上下奔騰的拖輪包
還有中學風靡的斜肩包
不如天鵝牌的安全感
借背部的那一長條證明
不痛　不癢
可彎腰雙手向下的撫摸
依舊是不規則的37°
——給小六免費的檢測逮到了

記憶中牽的厚實粗糙
自第一次X光照射起
送上定期檢查的藍本子
配著爸爸直勾勾的那些擔憂
於藥水間等著號碼牌

（關於記憶的骨質，某些動作描述略為晦澀不明，用詞不需處處跟著脊椎一起斜，不過詩句依稀還能撐起一段身影，尤其結尾與父親的比照，父女似是患病的同體，或者可以考慮從此節寫起。--「天鵝牌」是書包？，「長條證明」是什麼？，「撫摸」什麼東西？所謂「不規則」是不標準的意思？什麼「厚實粗糙」要「牽」？）

铭敬：身体诗

我们不是晚上才能够出没的怪物

我的爱
需要借着阳光才可以看得清楚
就和需要你
的身体一样

你的身体是
一片大地
乳房是山丘也是清泉
阴道是清泉也是山丘
就像阴茎的野马
和口舌的羚羊
都是大地的一切
他们在阳光下奔跑
在夜里休息

陆块与陆块经过激烈的摩擦和碰撞
就会造成
一浪比一浪高的地震
还有震得耳聋的海啸
偶尔还会生灵涂炭
不过
大地不会变得荒芜
而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
孕育新的生命

我的爱
需要借着阳光才可以看得清楚
就像我们的身体
需要阳光才不会发霉

（关于白天也可做爱做的事，吟咏复沓的诗句琴瑟和鸣，身体交合仿佛自然规律，天地意象的运转虽然不无厘气，不过如此悠扬的歌颂，倒也盎然充满生机，「新生命」之说或可考虑删去，似乎略有倡导生育之意。）

韫韡：身体诗

色盲

他们说这只是种缺陷
而我把它视为一种原罪
因为是原罪
所以堕落天使折断的黑翅膀
遮盖我的眼皮作为滤镜
剥夺我用瞳孔擦亮世界的权利

仿佛生活在曝光底片里面
这里的天空排斥彩虹
只剩下泾渭分明的黑白来嘲笑
被永夜和雪地同时排斥的我
只好在两者交际间隙的灰色地带流浪
（于是不可避免地染上太平间的气息）
寻找一朵传说的黑玫瑰
用来染黑双眸

他们一直说我耿耿于怀
毕竟我也不是完全失明的盲人
可是如果他们看到我看到的
一个个火热的太阳
褪色成冰冷的白色绝望
相信他们也会希望成为完全失明的盲人

（关于眼瞳的暗淡无光，过于沉重悲愤的气氛经营，拉长的诗句仿佛呐喊，反而显得有点失真，人物的缺陷当然值得关怀，以宽广和坚韧的心境描写，或许更能引出该有的同情。）

嘉琪：身体诗

恋足

如同艺术品般
并列排开，由大到小
他小心翼翼的一一抚摸
然后轻轻的将手指游走在缝隙中
反复摆弄、细心搓揉
熟记脚掌的凹凸
脚底的平滑
及每只脚趾的粗细

捧起如同雕刻般几近完美的脚丫
他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眼
沉浸于那股臭味中的一点香
并满意的吐出了一丝
贪婪的气

之后
温暖的湿润的
覆盖在最厚实的那只
轻柔的舔了个遍
再慢慢的
一口
一口
吸吮

（关于恋履癖者的痴态，构思大胆诗句纤细，将或许离经叛道的行径，描写得一往情深，但是足与履略有差异，而且除了行为的耽溺之外，不妨修改末节重复式的吸吮，钻入内心进行告白。）

佩妏：身体诗

淋浴

狹小的空間
緊貼的距離
每一寸肌膚
覆蓋著你的指紋
在我身上遊移著
彼此交換呼吸的刺激

除去了武裝和虛偽
毫無防備地
在你面前

隨著水柱落下
你我淹沒在
那源源不絕的
欲　　望

淋浴間霧氣彌漫的狀態
仿佛為了減緩
坦誠相見的羞澀
而製造的遮蔽
弄巧成拙地成為了
若隱若現的誘惑

我和你
淋欲　在那一晚

（關於鴛鴦戲水的樂趣，雖然不具太大的深意，不過詩句簡潔清爽，略有活色生香的氣息，但是僅僅以形容描寫進行烘托，沒有意象比喻的指涉，畢竟還不夠旖旎。）

鸣凤：身体诗

肚皮

圆滚滚的肚皮
在吃播生涯的助长
常常在宽松的衣服下
替观众灌去
一口又一口
不足为过的油脂

肚皮的大小
与人气成正比
从爱情的润滑剂
到养家糊口的顶梁柱
好像只有将它撑起
才能确保妻儿的生活
不会空空荡荡

熟睡时
肚皮是妻子怀中的暖暖包
也是女儿的凉枕
温暖她们至今
死心塌地
与他交错的原因

疫情期间封城
肚皮在吃播需求增长
撑得更大
无法庇护装进的妻儿时
希望撑爆后的胃酸
腐蚀已填满生活的病毒

（关于直播主的苦状，不知是否具体针对某人，抑或只是一种假想，诗句构思连结时事现状饶有趣味，不过妻儿无需每节上场，甚且可将主题格局拉大，从物资匮乏和吃播蓬勃的现象做出嘲弄。）

可欣：身体诗

三十七

三十七　拥有了什么

是青春期　作息紊乱
身体抗议后留下的一个个
坑坑
洼洼

是后来　饱满的行程
压缩的睡眠时间
展开了眼下的乌青与臃肿

是一直以来　为了给他人带来欢乐
无论风吹雨打　不变的笑容
留下的一道道　深深浅浅的沟

改变了　也未曾改变
这一张脸　诉说着这
三十七

（关于人到中年的危机，除非意有所指，三十七看似有点随机，虽然诗句略有悠扬的节奏，不过仅是用词形容，年华已逝的模样必然不够深邃立体。）

瑞恩：身体诗

倒刺

似乎是在用离家出走
向不爱吃橘子的主人抗议
桌上的护手霜瓶瓶罐罐
却无法滋润生活的干燥
任由无辜的指甲
被牙齿蹂躏
无数个小刺
也任性地滋长
越微小　越扰人
不碍事　但碍眼

于是仔细测试绝佳角度
狠狠一拔
再仔细品尝鲜血
溢出的爽感

（关于手皮护理和生活的徒劳，诗句模拟动作轻快，比喻具有鲜活写实的意趣，首节末二句可删，下节再加痛感的形容，整体将更为凝练。）

雪鹅：身体诗

橘皮组织

我狠狠拨开橘子皮
泄恨地瞄准垃圾桶
毫不起眼出现
在垃圾堆的你
怎么却在我的大腿上
竟是如此耀眼
我轻轻剥下
一瓣瓣的橘子
细品它的酸甜
而我也是
那么的向往拥有
剥开橘子皮后
仅剩的
所谓的鲜甜多汁

（关于前任留下的伤口，结痂纠缠的比喻有趣，可是诗句的叙述表意有点杂乱，「垃圾桶」之类的不妨删除，专注在撕皮自虐的那种表现。）

柔洁：身体诗

父亲的手

小时候
高山大海
在这份温暖的包裹下
不足为惧
厚茧沉稳　撑起一片世界

长大后
大掌不再
却依旧安慰
偶尔的亲密
总会让我想起
多年前被父亲牵着
渴望改变世界的
小女孩

（关于父亲的执手，诗句略有一点抒情性，不过形容断句稍有不当，昔今的比较也过于简单，手掌的比喻和触感可再加强。）

欣怡：身体诗

盲人的眼睛

独自坐在窗边
慢慢地听雨落下的声音
滂沱、细密、而后宁静
却没有彩虹能告诉我
为什么乌云总喜欢与人作伴

就像为什么
不能闭上的左右耳朵
非要我赌上自己的情绪道听
你精心编织的温柔
却始终听不见
从你口中来不及说的那一句
对不起

（关于盲人也像是关于恋人的哀怜，题目标榜视觉，诗句却在聆听，歧义有点难解，身体的意象略嫌表浅，似乎仅是一种绵绵的倾诉。）

恩典：身体诗

沙漏

时间就像往下流的水
不为任何人停留

一双幽深叵测迷人的眼睛
曾经是大家的焦点
却只留下鱼尾纹

从前乌黑的头发
我现在才发现
变成一片灰了

滑嫩的皮肤，手上的胼胝
却出卖生活的辛苦
也是这双手，把我拉大
而现在是我牵着她

小时候，总认为妈妈是无能
永远会在身旁，可是我现在知道
你眼里的累，是我心里的愧
让我每天想到明天你还会在吗？

（关于妈妈的垂老，诗句分节直接逐一形容，少了较为深刻的摹写，末节有点过于感伤，而且沙漏的意象未有贯彻。）

丹音：身体诗

纯真的心

曾经
那一颗暖暖的心
被另一个心脏
紧紧地拥抱着
成为
呵护与守护的
砰然心动对象

伤春悲秋
回忆
跳动的旋律
悄悄地敲开
无声的心声

或许
未来
谁知
她的心脏会再次跳动
就像
从前一样

（关于爱情的心跳不振，这般比喻已经熟烂，回忆与渴望之间的兜转，诗句少了较能感动的撩拨。）

身体诗：k.d.

早春

因為夢見了
蜜蜂嗡嗡落在春天
含苞的花蕊上
我業已枯竭的樹皮
突然冒出精狀的紋理
展開迷惘的涼蔭
灑下潺潺卻又
歪斜的一道陽光
沒入生活迴旋的黑水
等待落葉遺落殆盡
朽木孑然歸零


闌尾

往事真的不易消化
塞在記憶的末端久了
開始腫脹發炎
你只留給了我
這麼一种剩餘的痛
聽說切掉後便能治愈
於是我扒開肚皮
將手伸進自己
卻發現那裡原來
早已潰爛成愛情
腥臭的膿血

宇璇：部分身体

窗幔

車窗隔絕了路燈下那一束不甘在黑夜中沈默的雨。外婆在些許漏水的屋檐下揮手告別。短袖下，閑暇的時光在她的手臂下累積成一對翅膀，扇了扇。

不知從何時開始，外婆的手臂被深深淺淺的棕色顏料，構成一幅限時觀賞的點畫。幼時，我也為這手臂添上了不一樣的顏色。小小的我關上車門之時，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阻力。抬頭便見外婆手臂下方垂下的肉，被夾車門與車身之間的縫內，染上的一大片青紫色。讓我想起外婆家土氣的紫色窗幔，在拉開簾時，緊握著窗軌的執著。

我忘了外婆當時的反映，或許只是哎喲了一聲、又或許是搖了搖頭，說了聲沒事。多年後我提起，外婆沒有印象，但我依舊記得，我始終沒有道歉。

今早那只手臂平放在診桌上，外婆將袖帶套上，醫生按下血壓儀的開始鍵。袖帶看似漫不經心地環繞在她的上臂，實際上卻使力勒緊。力度應是重於外婆的壹個擁抱，輕於她偶爾叮嚀我時落到我大腿上的巴掌。感受到手臂傳來脈搏的跳動，它終於松開，儀器上的數字慢慢下降，定格。醫生用此數字決定了藥丸的數量。但外婆總是擅自更改藥方。比起醫生，她更相信“擺手可以使蝴蝶袖消失”、“喝鹽水可以預防新型肺炎”等朋友傳給她的短訊，且每回都會發到家庭的群組。面對各種新的視頻或軟件，她又回到最天真的那時。

外婆鎖上門後，身影消失在窗簾被拉上的那一刻。我想她一定會迫不及待地開啟電視，觀看她最愛的長壽劇。直到一股暖意從紫色的光中透出，我才踩下了油門。

（全世界的外婆，仿佛都有一種魔力，總能讓孫子孫女無比掛心，文字仍舊舉重若輕，像是捲簾掀幔的慢動作，若隱若現的將外婆的身體和個性，透視在記憶與現實的觀照中，無論是情感釋放的光暗，或者意象暈染的深淺，皆有極為穩重深邃的表現，尤其從車里來去作為框邊，鑲起了一種永恆的畫面質感，似乎可以不斷在字裡行間造訪。）

金霏：部分身体

债

小时候胖得全身都肉嘟嘟，大人们都说我是米其林轮胎公仔，而且相比同龄的小孩，我走起路来特别容易摔跤，舞蹈课练习也不能像其他女孩般轻松，老师都说是因为我太肥的关系，于是父母乃至于我自己都觉得是如此。然而谁也没料到，掩盖在一层层肥肉下的骨骼，正趁着没人能发现它们之际，恣意地歪七扭八生长着。

瑜伽课上，拉筋的老师展现出蛇一般妖娆抚媚的身姿，我艰难地尝试跟上她的动作，弯下的后背再次浮现出了一条扭曲的线形，毒蛇般的盘踞于我的躯体。医生说这是遗传性扁平足所造成的脊椎侧弯，会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对此我其实并没太大的伤感，医生开的证明书反倒让我逃过了无数个需要曝晒的体育课，只是偶尔会遗憾无缘于自小憧憬的紧身裙和比基尼，也会为了不让人看出畸形的腰际而刻意把自己再度吃胖。

在这之后，向来工作忙碌的妈妈总是抽空跟我去上医生推荐的瑜伽班，年过半百的她在其他学生当中显得分外吃力，我却因为她的陪伴而暗暗庆幸自己有这个病。到家后，脱下被踩得早已失去了轮廓的球鞋，里头是两块磨得薄了的鞋垫，我习惯将它们紧挨着妈妈较小的那双摆在一起，形状同样的扁平，是专属于母女的印记。

然而毒蛇仍旧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反倒愈发凶猛地把我紧紧拴卷着，再也无计可施的父母只好把我带去算命。霹雳洞里的师傅说父骨母肉，小孩子的骨头来自于父亲，这是父亲前世积下的业障，接着让爸爸拿出厚厚的一叠钱钱作法来替我消灾。尽管大多疼痛的时间里我都能忍着，爸爸仍然千辛万苦地替我找来了一家物理治疗中心，即使听不懂艰涩的英语，但护理师信心满满的样子，让他像找到定心丸般，心甘情愿地刷下一次又一次的卡。

为了我的病，爸妈不惜任何代价地花光了所有精力与积蓄，实在分不清他们是在消前世种下的孽，还是在还今生欠的儿女债时，我将这一切都纯粹地看作是爱。

（最心甘情愿的债，纵使粉身碎骨都要偿还，况且还有这般肺腑由衷的感激和体恤，其实便是一种彼此的圆满，直率的遣怀中流露了婉约的疼惜，书写曲张的病情同时侧记父母的心意，行文不带一丝一毫自艾自怜的丧气，仿佛描绘的并非饱受折腾的身体，而是家庭人伦无私无我的集体，一种在我们身边却经常没在留意的，生命最大的恩典。）

梦蝶：部分身体

阿伟

阿伟的个子不高，五官也是平平无奇，唯有鼻子，是他最出彩的地方，为他平扁的五官增了分立体与硬朗。

阿梨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沙滩上，偶地一转身，看到他正在帮一个孩子堆沙堡，也就是这一眼，阿梨看红了脸。他弯身跪在细沙上，耐心地挖着沙道，汗水混合着那未干的海水从他的发根冒出，缓缓流过他的额，他的眉，翻越过他挺拔的鼻梁，汇聚在圆润的鼻尖，晶莹小巧，受不住地心引力的召唤最后滑落，迅速染暗了微黄的沙粒。阿梨鼓起勇气上前，似火的太阳照得人晕眩，照得人通红。

傍晚，阿梨捧着书靠在沙发上，阿伟躺在她的腿上。微黄光晕下的客厅一片寂静，偶有几声翻页声，穿插着细微的呼吸声。阿梨望着他立体的侧脸，目光轻轻从他眉心，滑过鼻梁，细描他的鼻尖，挺拔圆润，阿梨想起好友曾说起的“以鼻看人”的荤话。

阿伟在阿梨发呆之际，起身凑近阿梨。比起双唇的触碰，阿梨更喜欢鼻尖与鼻尖的亲昵。阿伟鼻中阵阵热潮涌喷出，阿梨似是被热气所染，一抹红色迅速地从耳根蔓延开。阿伟微凉的鼻尖在发烫的肌肤上如蜻蜓点水般地移动，冰与火的交织，触电感扩散全身。鼻腔中喷涌出的热潮加重，如远古的猛兽，轻薄的衣物已挡不住它的苏醒，阿梨红着脸，闭起眼，任由他的点点冰凉一路探索，说着爱情的故事。

（鼻子生得好，人生大抵顺遂，从一个有趣的人物肖像开始，而后展开一段情爱的邂逅，文字抛砖引玉引人窥探，不过情节铺展似乎有欠更加完备的构思，情投意合干柴烈火总会少了些许张力，从沙滩告白到沙发交合，需有叙述的衔接，「以鼻看人」的桥段应是结局的伏笔，不如顺着此线进行一种风趣的颠覆，最后揭示确实仅有鼻子出彩的真相。）

紫微：部分身体

牙

小时候好奇心太重，对周遭的一切都想探个究竟。光明正大的东西不会吸引我的注意，反倒是那些与众不同或刻意隐藏的事物，总是能勾起我的兴趣 —我奶奶的牙就是其中之一。

自懂事起，就注意到了奶奶的牙。和那些牙齿暗黄、残缺又七扭八歪的老年人不同，奶奶的牙白的过分。一颗颗整齐的排列在口腔中，好像刚装修好的浴室墙上，贴的齐刷刷的白瓷砖。

奶奶爱笑，接我放学时，见到我的小朋友们都会露出慈祥温暖的笑容。每次一笑，那一口洁白无暇的牙齿就瞬间显露无疑。好奇的不只我一个，每个看到奶奶牙齿的朋友也有跟我一样的疑惑。

奶奶有一个习惯，吃完饭后总会拿一个小碗，偷偷摸摸的走去厨房的洗手池。细心观察几次后，我发现了一组相同的动作，那就是从嘴里匆忙拿出什么，放在装满水的碗里，然后就能听到一阵丁零当啷。慢慢我发现，那是假牙撞击碗壁的声音。由于太好奇假牙的样子，便在一次饭后冲进厨房，打算亲自探个究竟。没成想，奶奶的手捂着装假牙的碗，紧闭着嘴，用嗔怒的表情把我赶回到屋里，那是奶奶第一次对我发火。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可那情形直到今天都历历在目。

直到十年前第一次戴了牙套，一嘴钢牙的我变得很不爱笑。我才懂了奶奶当时，极力遮掩她没有假牙的样子，是出于怎样的心情。之后的我，在她饭后都会刻意躲避，因为每每想起那件事都会让我感到羞愧无比。

去年回国，奶奶去机场接我。离老远我就看到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伫立在人群中，当我走近时，迎接我的又是和当年一样的笑容。可是时隔多年，奶奶的脸已布满皱纹，一行行像古老建筑物墙上斑驳的印记。可那牙齿，依旧整整齐齐。

（牙齿是身体的门，整齐亮白方可亲切迎人，文字虽然毫不华丽，但是不带杂质的干净朴实，温文尔雅的讲述道来，吐露的是极为温馨的口气和鼻息，对于奶奶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描绘，身影的摆动除了临照出人物小孩般的心思，还有孙女好奇亲近的注目，以及一种仿佛是女性迷人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