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December 2018

Tuesday, December 4, 2018

告別:一點一滴



這場雨
一點一滴的
把我們淋得很孤獨
而又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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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December 2, 2018

凯宇:故事2(旁听)



從簡

阿蘭的笑臉攤平在一圈黃色花叢裡。

像她一生鐘情單色衫,一場形式化的悼念追思只有短短三天。囤積家中的塑料袋和紙巾成捆成疊佔滿了飯桌和各個角落,冰箱快被魚蝦蟹和過期食品撐破,居家空間一直像個快要密閉窒息卻又欲求不滿的身體,壓縮了自由,壓縮了時間。

那天晨早兩人去一趟超市,晚上就一群久違的姨媽姑姐湧上家門,打開衣櫃熱心地替阿蘭挑衣選褲,幾天下來,原本緊密無間的一排單色衣衫變得稀疏,倒是無人發現安安靜靜躺在衣服底下的本子,裡面記錄了過去每天的用水用電用煤,多數是漠然的藍色數字,但紅色傷痕也不少。沒有半點化開的筆跡反鎖了房裡經年累月的呵斥,卻始終跟櫃中的直角親密。那些阿蘭偏愛的顏色樣款,一件一件像當初一次次的失望出走,只是此後就再也不會歸家。

兩人新婚的90年代尾巴捲起一場金融風暴,阿炳的節省慾望自此成癮,戒除不去。

要把家中開銷減至最低,阿炳被迫賣掉汽車,轉而寄情於本簿,開始記下每天的水電煤用量,也限制起那些南下寄居的親戚,從凌晨十二點至四點的空調,到三分鐘洗澡時間。空調向來自動開關相當識趣,就剩廁門外每每燈制上的秒錶一響,阿炳便不理水聲,關熱水器關燈,三十年如一日,其中一次把剛上小學的外甥嚇得哇哇大哭,在裡頭跌損了額角。

夜晚的客廳只剩電視作聲,掛在電視後上方的全家福自此繃緊了笑臉。

一堵薄薄的墻薄薄的門擋不住廣東人的兇猛,那晚阿炳阿蘭吵得極兇。往後那些遠道而來的親戚都一概拒絕阿蘭的善意,寧可寄住酒店民宿,也不願屈就於逼仄屋簷下的一水一電。爾後家屋再也斂不住阿炳的習性,放縱他把商場廁所和餐廳的廁紙紙巾放進褲袋,從菜市屢屢竊取塑料袋,時間越久越面不改色。

阿蘭,唔好驚。阿炳好快落去搵你架喇。

時日裡一眾親戚於阿炳的咒罵,仿佛全埋在耳背,罵他吝嗇,罵他自私。諸如此類的說話,都是阿炳在太太通電時偷聽回來的印象,已經記不住到底出自哪個三叔六姑,只記得過去自己經常為此遷怒阿蘭。後來阿蘭的心事腫脹成大頸包,眼見那圓潤身體被剝削成皮包骨的支架,他不得不克制自己的脾性。多年後阿蘭大頸包復原了,卻自此成癮於瘦削的體態裡,戒除不去。

阿炳的自知之明全抑壓在面對親戚時頻頻閃縮的目光裡。

大人小孩紛紛抱著金銀紙和紙折蓮花來到公路邊的焚化鐵架,灑在裡頭三層紙扎屋的周圍。阿炳也抱來兩個紙箱,把本簿一本本放入裡頭,三十幾年的記載被冥紙蓮花埋沒,喂養祝融。

親戚的罵喊南無佬的木魚聲都一併化作灰燼升空飄散。

因為不得參與蓋棺後的送行,阿炳只能守完出殯前最後一夜。只有外甥自願留下陪伴。一邊是外甥用一張大人的臉坐在一旁看書,另一邊阿炳把幾張圓桌上的礦泉水瓶集在一起并成兩排,十幾瓶全都開過卻沒有觸底。他走入黃色搭棚,把隔天逐一追究的氣憤留在棚外。

今次終於使啱錢,揀左塊玻璃俾你。

白燈照得阿蘭的臉微微透光,一根髮絲靜靜踡縮在鼻孔唇瓣之間,不帶喜怒。蒼白的粉底填不滿生活龜裂在阿蘭眼周的細紋,白珍珠封印了唇瓣的欲言又止。阿炳對阿蘭喃喃說話,偶爾把手掌貼在玻璃上,像往常偷偷輕撫她熟睡的額頭。外甥上前清理香爐周圍的灰,阿炳趨前幫手將香爐上成堆紅支一一抽出。他打量著黃色花叢裡,那張從全家福裁切下來的笑臉。

這幅照片,你覺得我可以帶回去嗎?

外甥停下埋首清理的動作,望了照片一眼:帶不走的,應該可以吧。

外甥伏在書本上睡著了。坐在外甥旁,阿炳把從家中帶來的被單披在外甥背脊上。第二雙眼睛遺留在家,阿炳雙眼瞇成曲線,一會看外甥,一會看臉書。這天是他和阿蘭交友八週年紀念,主頁上有支小短片,裡頭只有兩三張合照。阿炳重播一遍兩邊三遍。怕影片隔天不見,阿炳初次點分享,把受眾設為自己和阿蘭。

抬頭低頭的垂釣中,晨早夜色從組屋外墻和阿炳的睡意退去。阿炳把桌上所有未盡的礦泉水瓶全喂給垃圾桶,跟著摸黑到對街的熟食中心。兩塊印度煎餅一杯齋啡,打包帶走,不要紙袋。

黃色花叢前,阿炳張羅早點的動作利落如平日阿蘭身在廚房的早上。一旁的油燈快要觸底,阿炳把瘦削的香頭親近微弱的火光。

阿蘭,食早餐喇。

微微顫抖的盡頭化作一縷清香溫柔的煙。

(文字好像削去了脂肪皮肉,僅僅剩下人物零落的骨架,故事敘述的樣態,也像是一家子拮据生活的狀態,瘦到幾乎毫無主題情節可言,反而更像是生死疲勞的線條,將現實中那些歪曲的弧度,以及筆直的橫切,刻寫在生活不斷揉搓的皺褶中,書寫的返璞歸真後,其實即是這麼一種減法,把花俏佈局和題材經營的癮,一一戒除,直到餘生衰竭,或者化為像是一首詩的煙。)

庭飞:故事2


美味的香肠

【一】

送完货后,张勇驾驶着货车飞快地行驶在公路上,心情十分愉悦,嘴里哼着小调。小曼刚给他打了电话,娇滴滴地让他过去。一想到小曼那白皙如脂的酮体,张勇的心里就燃起了火,踩着油门的右脚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

今年是张勇跟着他叔叔做香肠生意的第五年。香肠生意越做越好,但张勇拿到的钱却少得可怜,堂叔美其名曰是帮他保管,给他以后娶媳妇用。但张勇心里明白得很,其实就是把他当廉价劳力,吃着最便宜的盒饭干最重的活,要不是因为小曼,他早就拍屁股走人了。想到叔叔的金丝雀如今成了他的宝贝,叔叔还替他养着一个儿子,心头的怨气便消了许多。

货车转弯拐进了幸福小区的街道,然后张勇又踩足了油门,迫不及待地向前冲去。每次小曼都会在窗口那儿等他来,今天怎么不在?张勇弯下脖子,抬头看向熟悉的窗口。难道是在给我准备什么惊喜?想得正美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一个小人影冲到了街道上,张勇吓了一跳,狠狠地踩下刹车,但还是太慢了。货车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张勇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额头直冒冷汗。张勇觉得自己应该撞到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小孩。怎么办?张勇不敢下车,颤抖地给叔叔打了个电话。

“直接压死,半死不活的反而麻烦。”

货车倒退前进了几次,然后迅速地消失了。

【二】

今天是小山五岁的生日,他求了妈妈好久,妈妈都不肯让他下楼去玩。不过在妈妈打了一个电话之后,态度突然转变,不仅让他出去玩,还给了他一块钱买冰棍。小山紧紧地抓着那一枚硬币,飞快地穿好鞋出门了,唯恐妈妈变卦。

听妈妈说今天晚上爸爸会过来给他庆祝生日,于是他从早上开始就坐在窗口等着。他认得爸爸的车,银色的,闪闪发光。但小山左等右等都没有爸爸的车,于是他就想去楼下等,这样就能第一时间看到爸爸了。

小山在人行道上跑着,像一只欢乐的小蜜蜂,什么地方都要摸一摸,碰一碰。对面的一只小猫吸引了他的注意,然后就不假思索地跑过去,但是突然一片巨大的黑影瞬间笼罩了他。他感觉到浑身都好疼,张大了嘴巴,想要喊却出不了声。随着接下来的两下剧痛,小山彻底失去了意识。

【三】

爸爸今晚又不回家了。小雅准备出门去买点山本香肠,那是爸爸生产的香肠,也是她最喜欢吃的一种香肠,鲜艳红润,看上去就十分美味。每次爸爸妈妈吵架后,小雅就会去家门口的那个小卖部买一大堆香肠,吃完心情就会好很多。

小雅知道爸爸不喜欢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小雅看到同学考了一百分,她的爸爸就会摸她的头,于是她也拼命考了一百分,但父亲只是淡淡地扫一眼,就头也不抬地继续按他的计算器。她看到同学在台上唱了一首歌,她的爸爸就为她鼓掌,于是小雅也去学会唱《父亲》,但父亲节那天父亲并没有去看表演。当她回到家要唱给父亲听的时候,他说的却是“吵死了”。

小雅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香肠,心情好了一点,但吃着吃着突然吃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又流鼻血了。最近真是越来越频繁了,明天陪妈妈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顺便去看下吧!小雅擦干鼻血,心想到。

【四】

香肠加入亚硝酸钠和复合乳化胶能使香肠更加鲜艳、有亮红色的光泽,张大志靠着比普通香肠卖相更好这一优点,销路着实不错,这几年也赚了不少钱。但张大志从来不吃自家的香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里面加了多少亚硝酸钠和复合乳化胶。这种东西吃多了致癌,他几次警告小曼,不准买给小山吃。

今天是小山的生日,他早早地就准备了儿子最喜欢的遥控赛车,准备今晚去给儿子庆生。中年得子,他的心里是满足的。第一胎生了个女儿,让他过年回老家时说话都不敢大声。现在终于扬眉吐气,有人传宗接代了。

电话铃响。张勇这个天杀的竟然开车撞倒了一个小孩,张大志心里顿时想骂他祖宗十八代的,但想到骂他也是在骂自己,便压抑下怒气,咬咬牙,让他直接压死。请个好律师,死人可能赔个二、三十万也就差不多了,这要是进了医院,一百万都不止。万一落下个残疾,可能赔得就更多了。

张大志挂断电话,开着银色宝马驶向幸福小区。

(以善恶因果的天网恢恢,作为情节穿插的叙述动力,天地不仁而万物皆败,书写常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审判,用文字沉沉的凿开正义公理,但是报应不爽固然拍案叫好,殃及无辜却似乎又有点残忍,桥段布局的经营环环相扣,不过五人四节的省略处理,似乎还有不够缜密周全之处。)

晓帆:故事2


魅影

从第一次唱《歌剧魅影》开始,他就是主角。戴上面具穿上披风,没人看穿阴影里的神情,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从小开始学习声乐,是为了有一天站上如此的舞台。

二十八岁的他,修长挺拔,眉目清冷,单身至今。

曾经他觉得这一生就是如此了。那年夏天声乐老师脱下衣服,手指抚过他的脸颊,捂住眼睛,就遮住了惊恐茫然的眼神。翻身上来,冲破禁忌和不安,刺破童贞与无邪,拉他从云端跌落。关掉他的帕瓦罗蒂,抹掉他的多明戈,让音符碎落在体内爆炸的某一刻。

老师发出低吼,而他在脑海里高声尖叫。这尖叫应该是High C,是我从来唱不上去的音符。老师是可以的,如此令人尊敬,技术娴熟。

直到只身去往外地读大学,才离开了声乐老师。太多过于复杂的情感和记忆,他再不愿意回忆。身体留下的痕迹早已随着岁月风化,心里的疤痕却新鲜如初。他惧怕男人,也远离女人。拿清高做面具,遮掩脆弱的神经。

是爱过我的。老师曾说,我如此爱你,甚至比爱我儿子还要多。你居然感受不到,真让我失望。爱就是占有,是要把最脆弱不堪的一面赤诚相待,要足够赤裸才是爱的终极。根深蒂固地影响着他,握在手里的才是完满。

就像他现在看着在练声的少女,好想把她抓在手里揉进身体里。

遇见她也许是命中的劫难。他本是无欲无求,男人女人在他眼里都是芸芸众生,和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他本没有爱,也许他爱过老师,或者爱过老师的爱,如果这曾经存在的话。

这一年他已经是《歌剧魅影》的绝对主角,声音高昂,感情充沛,圈子里也都知道歌剧院这个挺拔清冷的歌剧王子。女孩是剧团的新人,毕业不久,生得一副好嗓子,清澈动人,直入骨髓。恰逢前一任搭档决定出国深造,就换了这个新来的,也想着让他带带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初次见的时候她满脸的孩子气,笑起来没心没肺,可就是这样不设防的笑容穿透力极强。他没由来得动了心。她唱歌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眸子漆黑,就像帷幕落下,灯光熄灭的舞台中央。那是他最享受的一瞬间。

她对他极为尊敬,从不直呼其名,总是客客气气地喊老师。老师,明天可以帮我听一下这一段吗?她这样叫着老师,他居然有心颤的感觉。老师,老师,老师。梦魇一样的字符。他是想告诉她,你不必喊我老师的,你大可喊我名字。但他说不出口。

他感觉到危险。这女孩的笑靥,这女孩的歌声,变得魂牵梦绕,摆脱不得。她是最合适的克莉丝汀,但他不甘愿只做魅影,留下面具和斗篷黯然离场。沉迷于每一次和她合作,彩排,演出。面具遮住的是魅影丑陋的面目,遮不住他贪婪的目光。谢幕后她总是说,老师你的眼神真专业。全然不知那眼睛里映射的就是他的内心。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亦正亦邪的是不是自己;他是魅影,还是魅影是他;眼前的人是搭档,还是克莉丝汀;他到底爱不爱她。

他渐渐敞开心扉,向她说一点和音乐无关的事情,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一起吃晚餐,幸福感如低音提琴一样绵长。她是想象中的天真和美好,对音乐热爱,正如十几年前叩开声乐老师家门的自己。他感受自己胸腔中的感情呼之欲出。

像魅影控制克莉丝汀一样,见不得她和任何男人说话。在剧场他破天荒地发怒,只因为她和灯光师多说了几句话,只因别人也有机会欣赏这风笛般的动听。戏里他眼神更加凶狠,感受到怀里的小克莉丝汀微微颤抖,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结束她仍是毕恭毕敬地叫老师,而他再也笑不出来。

有时候他甚至感谢这剧本,给了他正大光明亲吻和拥抱的理由,给了他唱出心声的机会。只有做魅影的时候,才能触碰她的身体。他的缪斯,他的音乐天使,他的克莉丝汀,他的全心全意。他永远得不到的,这是在某次晚饭后他鼓起勇气表白被拒时得出的结论。心痛不已,这少女的心思不在他这。

外地演出结束的夜晚,趁着酒意他再次向她表明心意,得到的是断然拒绝。她在拒绝什么,他无从而知了。骄傲如他,狂热如他,一反常态如他,在这一刻被刺激得彻底,在这一刻台下的他也是魅影。在关上房间门之前踏步进去,手臂紧紧捆住她,推倒在床上。用他心里最炽热真挚的方式占用她,这才是他的爱的体现。

他发出低吼,而她在耳边高声尖叫。这尖叫应该是High C,是我从来唱不上去的音符。

(戏里魑魅戏外魍魉,故事情节汹涌惊骇,记忆的阴影和欲念的暗影,钻入面具渗进脏腑,书写彷佛摆了一个残酷的舞台,让人物角色的灵肉,扭曲成罪恶的残骸,语气不带丝毫的慷慨激昂,但是文字的音阶如缓慢的行板,一字一字的却是何其声嘶力竭,充满了兽物狡诈的嚎吼,以及猎物无奈的残喘,人间这座影影绰绰的剧院,俨如无从超脱的六道业障,或者永久颓败的失乐园。)

Saturday, December 1, 2018

慧华:故事2


药草园与猫

我的爷爷最喜欢的有两样,一是他的药草园,二是一只猫。

满园子分门别类的药草和药材是耐心种植栽培下的成果,专治感冒风寒的药草在这边,止血化瘀的药材在那边,还有各种各样奇特的植物。说起药园子的由来,这还是买到假药之后才开始着手摆弄的。爷爷先用铲子挖了一个个的坑,再用一块块一米高的长方形的板子插进去,然后用铁网把药园子围了起来。这是用来防止家养的鸡、鸭、鹅和其他的动物走到药园子里糟蹋他的药材。可是日防夜防,依旧还是防不过药园子被动物入侵。

那天早上,爷爷打算去园子里摘药草,却发现木板子上有着黑乎乎的梅花印。爷爷走进了园子里,发现一些药草有被踩过的痕迹,绿色的汁液混着泥土,已经不能再用了。而满园狼藉的泥地上也有好几十个碎碎的梅花印。爷爷循着印记找到了捣乱药园子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一只很小的,灰绒绒的虎斑猫。

猫咪的两边耳朵上都有个小缺口。被爷爷找到的时候,虎斑猫正激动地在药园子里的一个角落里翻滚,蹭得猫毛上都沾满了白色碎花,周围也散落着几片灰绿色的叶片。爷爷捏着猫咪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放到了园子外边。猫咪之后就跑走了。听爷爷说,那角落种的是猫薄荷草,原是用来改善睡眠品质和消除胀气的一种草本植物,但是对猫咪来说,是类似罂粟一样的玩意儿,那也难怪猫咪会过来了。后来,爷爷把猫薄荷移植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

有一天,天空下了一场暴雨。风把雨水吹进来,晾在外面的衣服都被打湿了。爷爷看着屋外,担心他的药园的遮雨帘防不住这场暴雨。最后,爷爷便急急忙忙穿上了雨衣,提了把雨伞跑到药园子里。他仔细地看了看药园,为了确保药草不会被暴力的雨水给打坏了,他便再把药园子遮雨的布袋重新拉扯了一遍。临走时,爷爷听到了一声猫咪的呜咽声。走近一看,又是同一只虎斑猫。想必,它应该是过来避雨的流浪猫吧。湿透的猫感觉小了好几圈。

雨一直下个不停,爷爷便把这只被雨淋得毛都塌下来的猫捏着脖子领进了暖烘烘的房子里,用干净的毛巾把猫毛都擦了个遍,重新把猫咪变得毛绒绒的。那可是个大工程。不熟悉人亲近的猫咪在擦毛的过程中不停挣扎,一直到猫毛快被擦干的时候才停了下来。爷爷擦完猫之后,把猫和毛巾一起放在了客厅旁的暖炉前面,随后进了厨房。猫咪缩在毛巾里动也不动,但是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附近。

从厨房里出来的爷爷端着孩童用的饭盆,里头装着温热的水和泡着的生鱼肉。爷爷走近猫咪,猫咪往毛巾里又缩了缩,警惕地看着来人。爷爷把食物放在猫咪大约三十公分的地方,然后就离开了。虎斑猫等了一小会儿,从暖暖的毛巾走了出来,脑袋左右摇动,尾巴朝下微微翘起,偷摸着走近饭盆。它嗅了嗅盆子后,胡子向两边平展,鼻子动了动,又看了看周围之后便埋头苦吃。在盆里上下摆动的猫头和不停摇晃的猫尾一抖一抖的,甚是可爱。吃完的猫用爪子扒了扒自己的胡子,四爪一动,便如闪电般迅速地跑进已经快被暖炉烘干的毛巾里保暖。

虎斑猫并没有在房子里住了下来。雨一停,它就跑了。可是稀奇的是,这次以后,每逢下雨天,这只虎斑猫会来到大门前等着。爷爷看到虎斑猫,便会打开门让猫咪进来,然后去把食物准备好。虎斑猫会自动蹲到暖炉旁,等着爷爷拿食物出来。爷爷还是那样子,放在距离三十公分的地方等猫咪自己走过去,有时候还会附赠一两片猫薄荷的叶子,看着猫吸猫薄荷之后醉醺醺的,像是人喝醉酒似的。这样一来二去,便过了很久。

有一个下雨天,虎斑猫并没有来。爷爷等了很久,饭盆里的食物都已经凉了,到了太阳都出来的时候,虎斑猫依旧没有出现,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爷爷搬来城市后,离世之前,在一个下雨天告诉我的故事。开始的时候,爷爷笑骂着:“那只坏猫,那只坏猫”。可到了最后,爷爷只叹声说了句:“大概是找不着路吧。走太远就不记得了。猫都是这样的。”看着被爷爷精心照料的猫薄荷草,我想我知道为什么爷爷会叹气了。

(书写拥有九命,才可以见证凋零,老人与猫彼此慰藉也互为隐喻,人物草木的细腻打理,文字充满了抚摸猫毛一般的舒意,借由孙女娓娓诉说,多了一层人伦的感思,看似平凡无奇的故事,然而却是一种扎根在人心最深处的缅怀和挂念,结尾的情节和情绪还可渲染补充,而且不妨让孙女从爷爷如猫的眼瞳里,了然叹息的原由。)

熙遥:故事2


夜光娃娃

机房里仪器的表盘颤颤巍巍,铁桌子散发着年迈的气味,挂历上大写的1990摇摇欲坠,这将是吴宇的第五次天气播报。

不同于前几次的冷清,这一次,绿幕旁围满了人。有怀疑的目光:“这次,他还能播准么?”
手里的稿子被攥出了几道歪曲折痕,又在人群的注视下悄悄展平了。吴宇飞速地撇了一眼角落,再次确认自己看到了那个影子。

他咽了咽口水,有些颤抖地张口:“现在为您播报本市天气,今日有雨……”老员工们屏住了呼吸,他报的……和仪器显示得不太一样啊?

录制结束,人们正推搡着回位,屋檐上忽的“噼啪”一声,雨珠落在窗上,不一会儿就连成了线。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谁先喊:“雨神!”掌声中,吴宇满面红光。

吴宇本来只是地方气象局里一个写报告的,每天与那些快淘汰的仪器为伍。气象学院毕业的他其实资历不错,但刚结婚没两年,老婆就难产走了。留下他孤身一人,从此认了命,朝九晚五,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写个天气预测报告,和其他人的一起交上去,自然有人决定用什么稿子播。前几天局里的预报员急性阑尾炎,领导看吴宇可怜又有点潜力,才钦点他替补上岗。

谁能想到,他上岗后的每一次预告,都是准的。这在局里,还是前所未有。

播报完毕,吴宇也慢慢走向自己的座位。他暗暗挺直了腰板,感觉皮鞋磕在地上的声音都清脆了许多。不小心碰到走廊上的同事,习惯性地就要弓身道歉,却一把被对方扶住,还被一路相送。感到探究的目光从办公室各个角落发射过来,吴宇把自己桌上的参考书叠得更高了一些。

他弯腰假装系鞋带,顺便向角落的影子表达谢意。这是他的“守护神”,只要影子出现,当天必定下雨。吴宇觉得这是老婆显灵,在天上照应着他。他小心保守着这个秘密,暗暗发誓不能辜负妻子的期望。桌上的书籍越盖越高,仿佛能解释他突飞猛进的预报质量。

小人影微微晃动,像在点头。吴宇安心地笑了。

“雨神”的故事传出去,居然有记者来采访,拍了好几张照片。人们都说,这是厚积薄发,咸鱼翻身。吴宇买了好几份带着自己名字的报纸,小心裁了放在抽屉里,紧挨着老婆的照片。
随着台里天气预报收视率的稳定上升,吴宇成为了首席播报员。

这天,吴宇看着手头四份写着“下雨”的报告,习惯性地瞥一眼角落,小人影不在。他挑了挑眉,仪器真是越来越不准了。早已不需要稿子的他,自如地播完“当天晴朗”的预报,就和同事出去吃午饭了。

正午的阳光有点烈。觥筹交错间,吴宇已经可以自由应付来人的称赞。送走最后一位敬酒的人,他经过酒店大堂的电视机,里头貌似在播战争片,马车隆隆,听起来倒像是雷鸣。

走出饭店,他大吃一惊,原来那雷声不是假的,屋外居然在下太阳雨!

狼狈地回到单位,吴宇被淋了个透心凉。他不停地看向角落,可空无一物的白墙让他的期望一次次落空。桌上的表盘仍在走动,滴答声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吴宇无处闪躲,被一种无名的恐慌压得喘不过气。

接下来几天都是阴转小雨,可小人影再没出现过。吴宇觉得脑袋钝钝的,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开始不再准确,天气预报时也明显不在状态,差点出现播报事故。吴宇觉得同事看他的眼神变了,还总能听见别人窃窃私语,但他无心追究。

电话响起来,是局长的“关心”。吴宇面色如常地接完,愣在座位上几秒,突然哆嗦着开始翻箱倒柜,嘴中喃喃:“你不能走,不能……”没了小人影的他就像没了精神支柱,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空了。吴宇呆呆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唯一没被搜索过的仪器上。

天色渐晚,办公室的人也走光了,整栋大楼落了灯。半夜,气象局突然警铃大作,惊动了一整条街。原来是有人闯进了机房重地、意图不轨。第二天头条照片上,“雨神”披头散发带着手铐,身后是被撬开的仪器。他头发凌乱,双目无神,仿佛灵魂也被撬走了。

吴宇被拘留了小半个月,就被放出来了,哪里还有之前的风光。小城不大,“雨神”的故事传播得挺广,低头抬头总有人指指点点。吴宇被气象局辞退后,也没找下一份工作,人们常常看到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案件告落一阵子,警局照例处理过期文件和证据。警务员把一堆没用的资料扔进了垃圾桶。突然有一个小东西从写着“吴宇”的档案袋里滚落出来,没等人回过神,它就不见了。

角落里,是一个夜光娃娃。它的荧光投在墙上,有个小人影儿微微晃动。

(娘要嫁人天要下雨,书写有时是对抗宿命的飘摇,有时也是昭示人生的无常,黑色荒谬的构想题材极为有趣,命运操弄戏耍之下,众生芸芸不也是摇晃的夜光娃娃,某些枝节尚可加减,更加聚焦人物悲凉的身世和忐忑的内心,但是文字俐落周密,推动故事的布局,在阴晴兴衰的过度中几乎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