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歌
⽿畔有⻛路过。
他蹒跚着爬上天台。年近耄耋,腿脚不便倒也是⼈之常情。⼿中这把拐杖也算是他的老友了。当年推销员说它是槐木的,耐用,他便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而现在,这把拐杖底部的胶皮垫⼦早已不知所踪,手柄上的浮雕被磨平了,末端也满是裂痕,仿佛下⼀秒就会因⽆法承受他的重量被拦腰折断。
强光涌入眼眶,过了良久他才能渐渐地从一⽚混沌⾥,辨认出脚下⾼楼大厦的轮廓。 毕竟是⽼眼昏花了。
折腾了这么久,多少有些⼒不从心。他想找个地方歇息⼀下。放眼望去,这空旷的天台上唯⼀能让⼈倚靠的地⽅便是那轰隆作响的中央空调室外机了。他挪去那⼤铁⽪盒⼦旁席地而坐,侧身靠在上⾯,丝毫不在意素⾊的衬衫被弄得满是灰尘。正值盛夏,闷热的风源源不断地从那盒子边上的⼤⻛扇里钻出来,扑啦扑啦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也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老歌,叫《春风谣》。他年轻那会儿,从⽑头⼩子到古稀⽼太,⼈人都会唱。
哦,那是他⾃己的作品。
喉结不由⾃主地颤了⼀下,那熟悉⼜陌⽣的旋律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被他⽣生咽了下去。
“嗨呀,弄脏了可不好。”
他⼩心翼翼地把那根拐杖放在脚边,轻声向它道别。然后似是⾃嘲地笑了笑,⼜释然了似的叹了口气,踱步到了天台的边缘。
“⼀滩秽物,还是早点蒸发了罢。”
蓦地,⽿畔⻛声猎猎。
他化作了⻜鸟,眼前的景⾊快速地变化着。
远处,他似乎看到了春⻛里。那是条⽼胡同,在钢筋⽔泥的围剿下仍坚毅地存在着。年轻时,那⾥是他的乐园。
那⾸《春⻛谣》,便是1936年的春天,他倚着春风里尽头的那棵⽼槐树,⼀气呵成写出来的。那时候,他还是声名显赫的⻘年作曲家。他创作的歌谣,⽆异于当下的流行歌曲。年轻气盛的他锋芒毕露,恃才傲物。批评起同行来,也毫不留情。可⼀旦拿起了五线谱纸,他便安详得如同处⼦。
他还记得那时爱躲在树荫里,静静地聆听着蝉鸣⻦语,⼿里拨弄着⼀把⼩木琴——那把⽊琴是他亲⼿制作的,虽然只能演奏一个音阶,但它小巧到可以直接揣在怀里,⽅便随时创作。望着被树影浸透的五线谱纸,他幻想着就这么写⼀辈⼦、唱一辈子,也挺好。
他变成了流星,燃烧着,加速坠落。
烈日快要把⽪肤蒸⼲了,像极了当年的战⽕。1937年,⽇本人杀了进来。在枪林弹雨间,纵使有再多锋芒也不能变成防身的利器。炮声逼得蝉鸣声无处栖身,战机的螺旋桨把春风拦腰斩断。春⻛⾥被扫荡了,他被关押到了集中营⾥。在目睹了无数次毫⽆理由的杀戮后,他为了活命,掏出了揣在怀⾥的木琴,成为了给日本⼈解闷的乐师,为侵略者弹起了赞歌。他机械地陪着笑,机械地鞠着躬,机械地看着⼀处⼜一处“春⻛里”被夷为平地,看着⼿⽆寸铁的同胞在刺刀下绝望地哀嚎,看着穿着军装的同龄⼈和⼑枪铁炮进行着⽆济于事的⾁搏……然后举起琴锤,庆祝这伟⼤的胜利。他自我麻痹着,要是死在这的话,就再也写不出歌了。
⻛声依旧,只是身体似乎变轻了。
回过神时,他依然坠落着,好似⼀只忽然脱了线的风筝。1945年,他⽬睹着最后⼀架⽇本军机被击落时,也曾想到过这样的意象,可惜再也没能把它写进歌⾥。
旁⼈觉得他是个被⽇本⼈吓破胆的疯⼦——那时已经没⼈记得他,也没⼈会唱《春⻛谣》了。毕竟浩劫刚刚过去,吃饱活命比较重要。
后来⽇本⼈投降了,他隐姓埋名,好容易才安顿下来。好在,春⻛里还在,只是老槐树给炮⽕炸得 只剩个树桩。他把泛黄的五线谱纸在干枯的树⽪上铺开,掏出笔准备开始创作。可是⽆论写了什么,他总能看到谱子上有肮脏的东⻄。那脏东西肆无忌惮地蔓延着,发出阵阵讥笑声,把整张五线谱纸都给浸透了。他发疯似的⽤手背擦拭着,可是只能擦花⾃己的笔迹,擦破褶皱的五线谱纸,擦不掉恼人的污点。
⼼里有个坎⼉,他不能创作了。
不寐的夜里,他翻来覆去地想: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怎么就写不出东⻄了呢? 等⼈老了,他也懂了,不是他的谱⼦脏了,是眼睛脏了、⼼脏了、魂脏了。是老天让他用碌碌⽆为的后半生为当年的苟且赔罪。
他是⽊琴的锤,奏出了最后一个全音符。
脑后⼀阵剧痛,⿐腔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意识渐渐游离,视野渐渐模糊。冥冥中,他想着,下辈⼦变成架琴就好了。没有记忆、没有情感、没有⽴场和是非观,只要能唱就够了、只要拥有旋律就够了。
⻛停了,⼀具衰老的躯壳扭曲地横在⾎泊里,像是⼀个休⽌符。
(生命的行板如歌终会沉哑,故事情节的格局恢弘,大时代乱世下的绝处逢生,虽然已经算是屡见不鲜的背景,而且以倒叙的写法处理,视角多少有点受限,但是配搭人物的身世流离,确实颇有叙述的魄力和神采,烟消云散之后,文字必然还得钻进人性,那里才有书写追求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