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君：告别组诗

遷徙

【1. 著陸】

當靈魂降落
塵埃裡閃著亮光的宇宙
慾望
便不再赤裸得像一朵百合
我習慣在扶起朝陽之前
將嘴角縫合

在有限的愧疚裡
任臍帶生了鏽
在腹中最淺薄的位置
轉幾個圈
練習把自己甩進湖泊
我們以漣漪的波紋相認
嘗試在漂浮的水草缸中
行走著自由

淺水的泥沉澱得總是不深
那裡微微隆起渾濁
又降落，我知道——
它也正呼吸著我


【2. 蓋章】

終於我們在溺斃前
成功上岸成了故事的第三者
端著等待被檢閱的紙張
漫一片毛絨的字跡
乖張揣摩我的一生

他扭捏的咖啡杯邊緣流出煙味
才終於
在我右臉頰上
蓋上一個嚴謹的印章
如國王的新衣
有曝露的渴望卻
不及赤裸

這裡的夜被漆上了銅色
攪和著血和黃昏的熱
卻冷靜得
忘了呼吸的脈搏
我像懸空
彎曲著靈魂
看這裡的生活破了一個洞
螞蟻不斷鑽入
而我，不停地流走
 

【3. 入境】

我披上細軟的盔甲如真理
巴士追著放學後的雞飯
一趟五毛半的距離

校服蘸滿參峇辣椒的隱喻
我的身體終於長出土地的重量
這裡的福建話夾雜著海峽的鹽味
字和句游上岸時的窘迫
在赤道里曬乾了唇瓣
一吞一吐像電影里的大麻
卻不妨礙一張張的笑臉
隔壁的安哥背又彎了一些
他的貓總愛走廚房的窗檐

白色背心被汗水浸透
垂在牆壁的扇葉又走了幾圈
才烘乾了初潮的血漬
猙獰成一塊
小紅點

這裡的樹躲不了雨
葉子垂下的雨水滲入舌尖

夏天
都變得好咸


【4. 棲息】

終於有了足夠的年輪
去印證
忠邦城的午後
濕巴剎的叫賣已經沒了年少的衝動
我住進四房式組屋的五樓

赤道的天空把人聲音都壓得很低
我想起待產前的母親
腹部微微隆起優雅的線條
眼臉垂下嬌憨
變得更加豐滿的胸部
袒露成兩處自然的光澤

可是，我卻記不清了
像深海裡徘徊的鯊魚
畏懼陽光射下的光暈比陸地刺眼
母親潔白的雙乳被溺入大海
線條也猙獰
擴張的恐懼侵襲

我忽然記起我要呼吸
鼻里喉間湧入進咸咸的海水
肺部也滲透
我的咳嗽
撼動不了這深海裡的脈動
不斷墜下

像五樓無法及地的恐高
像浸透了昨天逝去的逆境


【5. 后記】

我又走回失眠的恐懼
雖然我從未失眠

我的身體
是空洞的複製品
像螞蟻湧入不同符號的駐紮地
用力的呼吸

我從床上躍下
俯身近乎趴下的窒息
面貼著冰冷的水泥地
我想象泥土的潤澤
我渴望純白的母乳
我期盼那從頭到尾被灌溉的濕淋

雨季又來臨了
那黏得潮熱的心思都攪局
母親，你可曾綁架我的夢境？
如今我已觸摸不到你雙乳
卻希冀著島上的海風
貫徹著熱帶咸濕的甜意
將我擁入懷裡

我的呼吸
海或土地
進不來
也出不去

在兩次窒息之間
我漂浮

（母親熱帶的身體／彷彿破了一個洞／流出黃昏／帶甜的乳水。水里的螞蟻和陸地的魚，其實不是隱喻，而是一種藉以安身立命的書寫依據，生存已經常會感到水土不服，更何況如此真實的遷徙來去，母體於是擱淺在彼岸此地之間，現實裡詩人努力呼吸，而用詩在更深的海域，進行最自由的漂浮，在逐字逐句的逐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