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敦酒店
小薇跟着中介在WhatsApp群组里发送的路线一直走,沿着还没苏醒的新加坡河,路过很多停放整齐的豪车,和一些晨跑的欧美白领,在天蒙蒙亮时绕到了酒店后面的一扇小门。
看起来像应急通道。她推开门往里面看,台阶又窄又陡地往下。犹豫间,回头远远看到有两三个和她同样穿着的人也往这个方向走来,小薇知道自己应该是找对地方了。楼梯间有点暗,她壮着胆子下了一层,看到另一扇门。打开门径直是个货梯,她赶忙翻看群组里的指示按下楼层。
货梯到了B3,突然别有洞天。眼前出现一个门卫间,煞有其事地摆在那里,像一个临时公厕 ——小薇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逗得想笑。公厕有门有窗,一个uncle在里面昏昏欲睡地坐着。旁边不伦不类地靠着一个送餐或是送货的推车,放着几本簿子。有几个人在排队了, 前面的人在窗口递上证件验证身份,有很多护照,还有绿卡、蓝卡。小薇递出的学生证格外鲜艳,引来uncle特别的注目,让她有些小小的不自在,同时又感到一丝优越。推车不高不矮,她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尴尬地半蹲着,于是把薄子拿起来,翻找自己的名字,认真签上,礼貌地谢过uncle,跟着人往里走去。
到服装间,东南亚面孔的大姐从窗口探出头,检测小薇的裤子鞋子统一合规后,丢出来一件S码的上衣。袖口肉眼可见的有些磨地发白,小薇想换一件——就算是打工,女孩子也想整洁漂亮,但不等她开口,后面的人已经往前攒动,差点踩到她特意新买的黑色小皮鞋上。
于是她被半推着来到更衣间。几个年轻女孩毫不避讳地边聊天边换衣服,不羞不臊地展示她们的蕾丝胸罩和腰处、锁骨处的纹身。小薇故作镇定地别开眼,排队进了洗手间。换完衣服,她在镜子前找了一个空隙挤了进去,大致擦了点口红,熟练地扎起丸子头,包上发网—— 这些都是她在学校舞蹈团学到的技能,却能在这样的环境让她不露破绽地融入其中,她又感到一阵隐秘的自豪和窃喜。
小薇来酒店做兼职工当然不是因为缺钱。父母给的零花钱不算太多,但吃喝之外,逛街玩乐也是不愁的。硬要说应该是学校假期太闲了,打工在朋友们之间突然又变成一件很trendy的事情。十六七岁的年龄,对学校外的社会充满了探索欲。
B3像个蚁巢。有人喊了一声 Gather,信号就一波一波地传开来,所有人闻声而动,在中央仓库前集合。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面孔聚集在一起。
经理叫Kevin,他并没有自我介绍,但很多人都和他熟稔地打着招呼,笑着聊几句,小薇因此得知了他的名字。Kevin也没有想象中经理那样雷厉风行的样子,让她有点失望。他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用手抓来往嘴里慢悠悠地送 —— 她看出应该是酒店的特供早餐,简直是以公谋私。看人差不多到齐了,他把人分了分,简单安排了几句就离开了。小薇一直是个乖巧负责任的好学生,她本还想追上去问问今天具体的工作安排,搞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但眼看自己被分到的组朝一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去了,她也只能焦急跟上。
在茫然地跟着一群人搬桌架搬桌板搬桌布,擦红酒杯擦盘子擦勺子一整个上午后,小薇在午餐累得虚脱。饭吃了不到十几分钟,陈敏突然站起身来——陈敏是她一直跟着的女生,间隙时回应了几句这个新面孔的搭话。小薇得知她经验丰富,还是同龄人,完全黏紧了她,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看着陈敏没有征兆地往外走,小薇一头雾水,陈敏逗弄的眼神比划了个抽烟的动作,把她佯佯定在原地,不知摆出什么表情。
没想到陈敏一去就没回来了。身边人陆陆续续吃完,小薇越发心慌,不知往哪里去,去做什么。多年的教育教养使她不敢自己找个地方躲着偷懒,莫名的自尊和矜持又使她不愿开口拦住匆匆来往的人询问,更不敢让自己不太瞧得起的Kevin发现自己是一只没头苍蝇。
于是她也装作步履匆忙地走来走去,跟着一个人,换下一个人,似乎知道自己的去处一 样。直到有人把装着菜的托盘放在她手上,喊她跟上。她的心越跳越快,面上还要冷静地处理。穿过油烟缭绕、热气升腾的一个个大小后厨,许多许多杂货间,步伐越来越快,手臂越来越酸痛...... 穿过冷库,穿过水漫金山的洗碗房消毒房,穿过一人通行的长廊,来到一个像后台般黑暗的场所。不远处的门缝透露着光亮,隐约传来司仪慷慨激昂的声音。Kevin也在,手里拿着对讲机,一改早上的闲散,透着门缝看着场内的进度。端着盘子、推着推车的男女老少都识趣地停止聊天,小薇听到自己紧张无措的心跳声,不合时宜的闪过许多学校礼堂、表演中心、甚至维多利亚剧院后台候场的画面。
Kevin开始倒数了!那扇门被他缓缓推开,宴会厅的射光一寸寸打进这个空间,照亮前前后后人的脸,照亮旁边的铁架,铁架上反光的不锈钢刀叉、洁白的碗筷……一道光射到小薇眼睛里,她一个激灵,手指挨上滚烫的陶瓷锅体,引发不 可挽回的连锁反应。托盘脱手而出,瓷锅和白玉鱼汤应声落地,碎片滚汤飞溅,前面的人发出痛呼声,门越开越大,更多的宴会厅的彩光把她的脸彻底照亮,小薇感到所有人都在看她, Kevin也回过头来。小薇此刻像一只受惊但被扼住喉咙的鸟,呆在原地的一秒有一万年漫长——她拔腿便跑。
根本是慌不择路,把一团烂摊子甩在脑后,不知道跑到哪里先找个厕所躲起来。小薇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和松散杂乱的丸子头,忍不住绝望地抽泣了起来。
陈敏居然从厕所隔间出来,居然还在吞云吐雾。这回是电子烟,厕所抽烟会有烟雾警报 ,陈敏解释。小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疲惫、委屈、不解、怒火、害怕,所有东西乱糟糟涌上心头,嚎啕大哭,忍不住推搡着陈敏。陈敏说,别哭了,过会你把玲姐吵来,我就要被抓包了 ,不至于为这点事情哭吧。然后陈敏以几乎冷淡又自嘲的语气说,我带你回更衣室,你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小薇仍不停抽泣。爸爸时不时从后视镜投来担忧的目光,妈妈坐在她身边温柔地安抚着。小薇又是丢脸、又是愧疚、又是后怕,一肚子复杂的情绪。妈妈搂着她说,乖 ,别哭了,有什么事情和爸爸妈妈说,我们来处理。爸爸烦躁地叹气,我早说不该来,做这些的人素质太低了。
—— 两点钟,还属于正午。新加坡河热得蒸腾,但并不影响车内冷气清凉依旧。小薇隔着车窗,看着阳光下明亮的建筑物,终于感受到回到自己世界中,脚踏实地的真实。
(不怕端菜失败,因为爹娘有爱,新加坡草莓族的一日零工,结果落得杯盘狼藉草率落幕,像是一镜到底跟着人物展开故事,如此巨细靡遗又丝丝入扣,叙述的底力展露无疑,但是不妨穿插自拍上传社群的一幕,趋近人物trendy的心理动机,结尾顿悟处也可象征式的回望Fullerton一眼,否则有点愧对巍巍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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