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璐琼:新加坡故事

Friday, December 1, 2023

璐琼:新加坡故事

无名

阿发死了,在十一月三号的清晨。他怎么也想不到生前无人问津的他,死后会登上报纸。新闻网上,他的形象从虚拟的水面上浮现。那不过五十来岁的面容却铺满白发,他的皮肤如树皮,脸上挂着悲哀的神色。鼻梁上歪歪斜斜的镜片背后,是一双窈陷的眼睛。

阿发生前也要上班的。只不过,他的工作是找废纸皮,和一处不会被赶走的角落。在大巴窑流浪的日子里,阿发把生活视为一场生存游戏。哪里有充电插座, 哪里人流较少,这些信息在他心中点点相连,构成了一块地图。他时常迁移自己的栖身地,以防在某个地方逗留过久遭到驱赶。偶尔也会有社工找到他,拿着册子,承诺政府会提供援助。但阿发知道,他伪造的身份证会为自己招来更多麻烦。因此,他只能不断地搬迁。即使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他也从未踏进医院的门槛。

阿发的生活很规律。五点半赶在日光前醒来,去巴刹附近的洗手间洗漱。再推着那辆吱吱作响的手推车,去不同的Giant超市收集丢弃的纸板。阿发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来回走个几趟,一上午便在这些往返中消磨了。他偶尔会用几枚硬币,在组屋楼下的咖啡店叫一杯Kopi O,坐着耗时间。他习惯把左腿搁在一张红色塑料椅上,像折断的树枝一样吊在那儿。剩余的时间里,他就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直到被傍晚的阴凉取代。

黄昏洒在大街上,人们的衣角彼此触碰,像受潮的火柴。在这样的傍晚,运气好的话,会遇到林姨。有时她带着一包鸡饭,或拎着一杯饮料,坐下和阿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林姨心肠好,见阿发是个可怜人,便主动提出去她大巴窑7巷的家中暂住。阿发筑起的围墙,被林姨的善意搭上了梯子。每次借宿后,他都会将把房间打扫一遍。可他不习惯麻烦别人,只住了几天,便就回到熟悉的街头。

睡觉的地方在大牌116组屋附近。阿发的床是别人丢弃的一张可折叠躺椅,床垫是Giant超市捡回来的纸皮。睡前,他会从居委会摆放杂物的仓库拖出自己的“床”,把椅背放平,再把装有证件和钱包的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某些潮湿的夜里,周围的昆虫较多,他一遍遍挥打着这些和自己一样的昆虫,直到他们落下,粘附在湿润的地面上。

这样的日子一成不变地过着。有一天,一家超市给了阿发一堆纸皮。阿发满脸笑容地把纸皮一叠一叠绑好,放在推车上。因为刚下雨,地面滑湿,他着急出发,不慎摔倒了。阿发的后脑勺重重地着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呜咽。停息的小雨又开始淅沥地下,不断拍打着他。他睁着眼睛躺在雨里,缓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爬起。他重新捆好那些被雨水打湿的纸皮,摇摇晃晃地推着推车,前往咖啡店。

这个晚上,阿发好似失了魂。他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点了两肉一菜的菜饭和一罐啤酒。他又坐在平时待的位置,把左脚架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啜饮着啤酒。阿发看着灰尘般的人们蹒跚着从地铁站走出,他想再见林姨一面。

终究还是没等到林姨,阿发回到大牌116经常有猫出没的角落,在碗里续上了刚买的猫粮。哗啦哗啦,猫粮撞击碗壁的清脆声响在夜里飘荡。他随后走向自己的躺椅,铺上了新的纸皮,躺了下去。丧钟在敲响,一个与生活一样黑暗的世界正在逼近,但他却异常平静。他听着树叶被风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一股力量压迫着他的呼吸,他哆嗦了一下,身子一挺。

第二天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这次他无需躲藏。

(有一个受苦受难的身体,没有一个正正式式的身份,像是新加坡版的流浪者之歌,四处浪迹为家的游民,纸皮充当菩提,死亡换来超脱,人物血肉的描述刻画,稍有弱势底层的模样类型,但是命运从尽头刹那回转的叙述,却是大有寸寸牵引的磁力,尤其最后似乎明知大限将至,遗憾和慈悲无名无状,如光影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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