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嘉欣:新加坡故事

Friday, December 1, 2023

嘉欣:新加坡故事

阵雨

阿轩出门的时候,雨还没下起来,但潮湿的空气已经蒸着地砖,使人心烦意乱。马路另一头空荡荡,阿轩翻开校车软件,紧挨的两个图标,都还在校园另一边。车站牌像掉在蚂蚁窝附近的冰糖,逐渐围满了附近的居民。

老刘刚刚结束视频通话,嘱咐老婆把这个冬天要吃的酸菜腌上,多说了几句,因此发车比平时迟了一些。屏幕那头已经漫天大雪,好在家里烧了暖气,屋子热融融的,和这儿正相反——外面热烘烘的,车里的空调反而很冷。车站已经积攒了很多学生,老刘负责把他们带进来的热气,变成一会儿出现在眼镜上的雾。

招聘会门口,阿轩擦擦眼镜,找出手机上学生证的照片,递给登记员。阿轩的学生证已经有两天不知去向。按理说,如果有人捡到,该会马上交到失物招领处去,或者该有人来联系她。阿轩担心有人打电话,她的手机常年静音,已经许久没接过电话。阿轩走到登记台后面,朝下望了一眼。好多工作装在格子间里,正等她挑选。

老刘有点后悔接下校车司机的工作。在同一间学校,每天不停地绕圈圈,其实第一个月他就已经腻了。可是当时给中介交的两万五千块还没还上,何况女儿上大学也需要学费,所以他还不能回去。刚来的那两天,同宿舍的老乡带他去买菜,一听说老刘是王丽娟介绍来的,就马上斩钉截铁地说,“王丽娟就是个骗子”。事到如今,老刘深以为然。王丽娟没有告诉他,这里吃的用的都那么贵,中国司机的薪水也要比本地司机少。支撑老刘的,是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他可以给家里打点钱,让老婆的眉头短暂地舒展一下,梦想一会儿他们的未来。

阿轩很快发现,似乎没有那么丰富的未来供她挑选。阿轩还不是一个优秀成熟的职员候补,更不算训练有素的演员,因此每次鼓起勇气挤进人群里,她只能重复地吐出提前构想好的那些问题。老师和学长姐讲过,要自信谦虚,要多问问题,要主动热情。阿轩没有忘记。但推销自己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要从身后冒出来。一路上零零散散填了很多表格,其中有几个,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介绍,就提交了。阿轩挟着一叠传单和名片,回到车站的时候,雨刚开始零零落落地滴下来。

雨落在挡风玻璃上,几滴很快汇成一股,蜿蜒地流下来。老刘打开雨刮器,摇摆的阴影斜斜落在车头挂着的桔子挂件上。老刘看过印度工友的车,窗子上贴着一小张他看不懂的印度字,前面还披挂着花里胡哨的布帘子。车子上坡下坡的时候,那底下的穗子就会摆来摆去。那天之后,老刘就把前年生日女儿给送的桔子挂上了。车子摇摇晃晃,桔子也跟着摇摇晃晃,车子就显得不那么孤单。

阿轩跟着校车摇摇晃晃到地铁站,她要转程去纽顿找晓慧吃晚饭。面包店正打折,阿轩犹豫着要不要带块海绵蛋糕给她的朋友。可是柜台前已经有好多人在排队,阿轩看了看时间,只好掉头快步往站台去。晓慧在一家科创公司实习,听说最近正在研究无人驾驶。阿轩也在学校里见过,有些无人巴士已经投入试验。餐厅离公司很近,晓慧已经早早到了,点好饮料在等。阿轩穿过大雨,带着湿漉漉的半个裤脚,看到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的晓慧,突然好想掉眼泪。

雨大片大片地倾泻在车窗上的时候,老刘才跑完最后一圈。前几天,他找同事换了班。今天是老刘的生日,他想提前回去,和老乡喝两杯。交接前,老刘把桔子挂件轻轻取下来。雨水斑驳的的影子照在最前排的座位中间,闪过一线反光,老刘抽出来一看,是透明塑料壳装着的一张校园卡。临走的时候,他把证件留在了车前窗下面的台子上。

阿轩泪眼朦胧地抓着晓慧的胳膊,说自己丢了学生证,投出去的简历也没有人理,前两天的随堂测试也一塌糊涂。阿轩得出结论,说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好,以后绝对要流落街头。晓慧笑她,说她中学的时候不是还想当漫画家。她说,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阿轩感觉身体里的枝叶正在复苏,她确信这肯定就是匹诺曹变成小男孩的感觉。回家的路上,阿轩才在失物招领群里获悉,有人刚刚在校车上看到她的学生证。或许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去往车站的路上,阿轩暗暗地想。

老刘不怎么喜欢坐地铁,不止是因为贵。晚班地铁人不会多,但好像大家都看着自己,让老刘觉得格格不入。本来嘛,当地人把他们叫“客工”,从名字上看,这儿也不会是他的家。好在公交车转多一趟,也能到宿舍。地铁站附近的面包店打折,货架上正好剩下最后一块海绵蛋糕。老刘爱吃甜的,平时不怎么有机会,今天总算是个合适的日子。于是老刘不仅买了酒,买了凉菜,还另花一块钱买下了那块小小的蛋糕,带着它们一起往车站去。

此刻,在地球另一端,一艘火箭刚刚被发射升空,那边天气正好,太阳在一点五亿公里以外的真空里闪耀。更远的地方,两颗星星刚从彼此轨道距离最近的地方划过,他们下次相遇还需要至少一百五十年。引力场牵动着那些大爆炸之初就存在的物质,穿过云层,变成高空坠落的一滴水。

阵雨裹卷着小岛上彼此陌生的几十万人,而跨过赤道的季风又把小岛和世界上的数亿人紧紧相连。不过他们对宇宙一切精密的计算都一无所知。他们只看见雨滴打在遮雨棚上,断断续续滚落下来。就好像同在车站的阿轩和老刘,尽管已经路过很多次,他们谁也没有认出对方。

(冥冥中没有存在感的存在,大概是人间最真切写实的状态,故事双线行进而人物同样彷徨,像要直坠深渊的情节,竟然不设虚无的陈套,纵使新加坡容易产生绝望,但是失而复得的证件和留待最后的蛋糕,生活的艰难总有洗涤的机会,结尾拉开宇宙的星星之幕,像是电影Magnolia,没有青蛙落下,而是过客彼此取暖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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