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品廷的最后

Saturday, May 2, 2009

品廷的最后

缝隙里

阳光和煦的早晨,光线争先恐后地,挤入狭窄的缝隙里,把古旧的房间与里边发黄的摆设罩上朦胧诱人的新装。一只小眼睛水汪汪的,闪烁在缝隙间,堵住一道光束涌入。

那是个空气清新的早上。蹲在日光下,我身上的汗水不停滑落。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木墙,不眨眼,不说话,像个在抓蜻蜓的小女孩,一举一动都很轻盈,深怕惊吓那小东西后,它就拍拍双翼,遥遥尾巴,飞走。

“婆婆不害怕吗?”脑子里不自觉地发出了疑问,双眼看得可真入神。我的眼珠像钉子顶端光秃秃的头颅,只差一把铁锤叩叩叩地使点劲,挤挤钻钻,就能穿进这小小的缝隙,牢牢套住,光明正大、风雨无阻地偷窥。

“你再看婆婆就把你的眼睛给挖掉!”一个巨大的身影迅速阻隔了我眼神和室内的交流。这把强而有力的老女人的嗓音,像魔鬼一样,开大口,伸出细长红舌,想把我给吞噬。于是拼命跑,跑进屋里,经过刚才那深锁着房门的房间,再往后院跑,最后把自己反锁在黑暗的储藏室里。四周突然间寂静下来,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跃,为飘浮舞动着的尘埃配乐。

那房里有两个老女人,一个是婆婆,另一个,是病入膏肓的太婆。婆婆粗鲁地擦试着太婆的身体,太婆则呆呆地坐在藤椅上,四肢无力,面无表情,玩偶般任婆婆摆布。她全身上下的皮肤满是藏在蘑菇伞下的皱褶,黝黑、发了霉,见不得人。细看她头上的发丝,纯白得好黯淡,一滴滴水珠沿着发丝流至赤裸的身子,滴在胳膊,滴在腿上,静悄悄地腐蚀。脸庞两侧凹陷,嘴巴被针线缝合过,扁扁的,不见了双唇。只有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缝隙的方向,和我对望。婆婆擦了擦她的肚子,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脸别到另一边去了。那稍微鼓起来的泄了气的皮球,皮一层层地叠搭在一起,遮住了吹气口。里头曾经鼓动着什么,却突然间销声匿迹。那肚子上方,垂着两个堕堕的,熟透了的烂木瓜,干瘪瘪的,有些发黑,不再是欲望的果实,挂着、等着被采撷。两胯之间,塞了一块腐朽的木,前端裂了个缝,松塌塌地,时不时会钻出一只软趴趴的蚁后来,缓慢地蠕动在身上。想到这里,我“哈啾!”地打了个喷嚏,鼻孔里竟弹出一只只乳白色的蚁后,我赶忙用手阻拦,蚁后霎时死成一滩粘稠的液体。一股恶臭随之扑鼻,四周悬浮着一种过了期的苦涩。

如今已长大了。回想起来,那恶臭中,似乎能够闻到一股悲凉滋味的晚年。现在的太婆正挂在墙上,沾满灰尘的嘴,对着家人微微笑。当年为她的起居而劳碌的婆婆,背脊已经直不起来了。有时候我真想拿把铁锤往她的背部锤打,说不定这么一锤就能把她的青春复原。

自小记忆开始累积的那一刻起,婆婆就已经穿着碎花图案的老人装。那时,她也不过是个五十岁的女人,和现在漂亮的妈妈同岁。印象中,她无时无刻都在烧饭做菜。那时我帮她切菜、洗菜,还以为会被称赞为懂事、乖巧的好孩子,没想到她嫌我动作慢,碍手碍脚。仔细回想,她不常开怀地笑,只顾着专注地做好同样的家务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累了婆婆就瘫在太婆房里的藤椅上呼呼大睡。在睡梦中,似乎经常听见柴火劈啪作响,笨重的眼皮开开合合了好多回,怕烧煳了什么菜肴。她驼着的背怎么也直不起来,微微仰卧着的姿势看起来异常苦楚。额头上方镶着几颗汗珠,呆板木讷的脸皮上,睫毛长得好长、好迷人。她的手,多处可见被烫伤的痕迹,指关节也和驼着的背一样,直不起来了。全身的皮肤,紫红色、猪肝红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就像半透明鱼一样,等着谁来悉心豢养。那身衣服上,紫花、红花微微闪烁,娇媚得惹人爱怜。碎花图案的衣服,覆盖着什么般,然而,再怎么尽责地遮掩,终究像一件透明的衣服,让人看见她裹在衣服底下皱得发黑的身子,和她劳碌的一生。

当年的缝隙仍旧未被修复。风吹过,雨打入,凝视着两个女人老去、衰弱。妈妈还有我,也都会有这么一天吧。

缝隙里,有个老女人嘴巴微微张开,酣睡着,一把靠着藤椅的扫帚,和一旁相倚着的畚箕。缝隙外的风呼呼地吹,吹起地板上几根藏在角落的白发、太婆留下的皮屑,掺和着不同岁月驻留的尘埃,一同尽情飞扬,却依旧盘旋在古旧的房里。


备忘录
在第一堂课的交流中我就说了,你的文字带给我莫大的疑惑和震慑,虽然语气战战兢兢,表述不算顺畅,结构也大可挑剔,但里头有某一种我无从掌握的东西,有如从意识的幽深处钻出来的魂魄残像,不是靠阅读的积累沿袭,也不是刻意卖弄玩巧,更加无从辨识当中的体系影迹,如分手恋人的气味一般让人无法忘怀。欣喜之余我也开始担心,因为这是一场无法随意召唤彰形的降灵会,很可能在稍纵后即逝不返,而且如华丽的废墟一般不假外求,恐怕也不受外力的修葺。接下来的几篇作品,这股气味果然就聚散无常,而且有时候完全湮绝暝灭,我也只能安慰自己,鬼魅如猫习诡道本就行踪不明,捉摸不住。但是,在这篇作品里,你确实打开了一道缝隙,允许残像多了人气,魍魉修成人身,一个古厝一个旧房四个女人,在尘埃里变成尘埃,写作就是从不断往同一个缝隙眯眼探看,让文字消磨成似有若无的尘埃。木心谓『喜清澈的深度所形成的朦胧』,这种缝隙的景观不妨也当成是书写的真理,我期待你能更自在一点,永远让那个缝隙是缝隙,太大是洞,太小就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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