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彩燕的最后

Sunday, May 3, 2009

彩燕的最后

奔月

她在黑暗中醒来,脑子有一刹那的空白。

男人粗重的鼾声断断续续,毛绒绒的手臂搭在她的乳房上,她把它推开了,爬起身,来到落地大窗前。今晚的天空很干净,一颗星都找不着,月亮孤单地挂着,凉凉的光沉淀出底下的楼房。从这么高的角度俯看乌节路,还是生平第一次。她把整个身子贴在窗上,玻璃的冰冷抚摸着她火烫的身体。月亮光透过玻璃,一点一滴缓缓渗入她的肌肤里,她感觉自己正轻飘飘奔向月亮,奔向虚空,成了宇宙荒芜的一部分。

这洋人今晚自她在吧台坐下后,眼睛就一直离不开她。也许是酒喝多了,也许是寂寞,她竟然主动跟他搭讪,一杯接一杯灌下他买的酒。经过这些年,她的英语已经相当流利,加上有酒精壮胆,她竟止不住自己,话从缺堤的嘴角一泻而出。他大概是德国人吧,长得不坏,一口英语说得斩钉截铁。他专心聆听她,绿眼睛里有一种属于中年成熟男人的世故宽容,温柔地牵动着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跟他回酒店,有一段时间,当她的意识有点清醒时,她感觉自己躺在浓黑里,四周颠簸晃荡如同汪洋大海,而她的身体是被海浪抛起的小船。他在她身上抽动着,她只觉一阵阵麻木从两腿之间一直麻到心上。
她报复了,心中却一丝复仇的快感也无。

天豪此刻该是躺在妻子身边,他有在想她吗?他知道她今晚背叛了他吗?然而他知道了又如何?这么多年了,她也醒了,她期待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十年前,同样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她第一次和男人发生关系。夏天的夜里,月亮显得特别大和亮,她和小虎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她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新加坡去升学。那是她一直响往着,繁荣进步的小岛国。小虎异常沉默,只一味把她紧拥着,手指深深陷入她的皮肤里。她知道他的不安,于是许下诺言,说自己不会变心,会尽快完成学业回来。说着说着,她自己竟开始有点心虚。所以,当他的手又一次伸进她的裤子里时,她不再拒绝,好像可以通过身体作出誓言。两人都没有经验,矮树丛里挣扎了半天,蓦地,她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痛。他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充血的红脸上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可怕,喘息声如同野兽。她还没决定要不要将他推开时,他已经抽搐着,软倒在她的怀中。火辣的痛楚中,她伸出手掌,挡住了刺目的月亮光。

她流了很多血。第二天早晨,带着红肿的失落,离开了中国。

岛国果然如她想象中一样繁华。这里有许多中国的影子,但却是一种经过揉杂、不彻底的中国色彩,如同这里的语言。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操着一种口音奇怪的英语,是这个多元文化下的产物。半年过去了,除了英语有点跟不上外,她大致上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偶尔与男同学去看场电影,吃顿饭,但也止于看电影、吃饭。她仍然记得月光下的承诺,虽然她已经半年没见过小虎,而且就快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了。她守着的,与其说是对他的承诺,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承诺。

她不能对不起当初月光下的自己。

假期时,她也和许多同学一样,想打工赚零用钱。经过同学的介绍,她到一间运动用品店面试。第一次与天豪见面时,她察觉到对方轻微的震动。他当场录取了她,要她第二天来上班。此后他总是找机会接近她,问她家乡的事,有时以顺路为借口送她下班,请她吃夜宵。他对她的好感这么明显,她哪能不知?听同事说他已经四十出头,实在看不出来。由于职业的关系,他经常运动,保养得很好,结实黝黑的身体,比许多年轻的男孩还要强壮。她也听说他是个有家庭的人,一个儿子今年也快上中学了。他的意思她懂,可她从未想过当第三者,况且她不能辜负心中的月亮。然而,她就算躲到月亮里,也还是躲不了他。他有成熟男人的经验及耐心,有经济能力,追根究底,他实在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这一场战,她还未上场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她租来的小房间里。他们摸黑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怕吵醒她的房东。强烈的刺激感,让两人止不住猛烈的心跳。他的手和嘴唇,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有点痒,有点酥软,酥软的是她的心。他将她慢慢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如云如雾,她感到一颗心悬空吊着。突然,一股喷发的快乐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的心似乎跃上了喉间,很久很久,才缓缓落下来。她的下唇一定流血了,因为她是那么用力地咬着,不敢发出声音。同学中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常向她们描述性高潮的美好与难得。她这才是第二回做这事,就已经尝到了。

以后他经常带她去旅馆,她也一再从他的身上得到那悬空的快乐。她知道他也是快乐的,出于一种征服女人的快感。很重要吧,她想,尤其在他这个年纪。他喜欢在做爱后拥着她说话。他告诉她,她这一类型的美是他一生都在追求的,如果她能早一点出现,该有多好。他还说喜欢她的恬静自然,仿佛乡间的空气一般清新。他喜欢她那一口带中国腔的英语,她白晰丰润的皮肤,是本地女子中罕见的。他更喜欢她不化妆的脸,常用手指划过她粗粗的,不经修饰的两道眉。他与她天南地北地聊,就是不谈他的家庭。她试探过几次,他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她也就不再问了。

他们的关系瞒不了人,她知道同事们一定都在背后骂她坏女人、家庭破坏者。他们懂得什么,她自己也是受害者,只有他才是唯一的胜利者,如果有所谓胜利者的话。她爱天豪吗?在他之前,她从未爱过,她的初恋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儿戏。她的第一次,仅仅是模糊的痛,残缺的回忆。天豪不同,他让她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把她从一个没啥经验的少女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理工学院毕业后,他供她继续念大学。拿到大学文凭后,他聘请她当自己的私人助理,替她申请成为永久居民,还为她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单位。她每年回中国的机票钱,都是他付的。她记得第一次回去时,小虎来找她。他眼里满满的都是问号,她却始终沉默。他向她脸上瞧着,似乎懂了。她忘不了他离去时嘴角的那一抹轻蔑。父母跟前,她有提起天豪,唯独不提他已婚的事,也隐瞒了他比她年长一倍的事实。

这些年来,她隐隐约约知道这种关系不会有结果,然而总有办法说服自己,继续沉沦下去。她一定是真爱着天豪吧,虽然近年来他在床上越来越乏力,她还是跟着他。他从来不提要与妻子离婚,她也就识趣不问,起码这一点自尊她还有。其实,她暗中一直怀着个希望,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离婚。会给她一个名份。

她三十岁生日那天,他说好为她庆祝,却一整天不见人影,电话也不接。她胡思乱想着,愈发烦躁起来,坐立难安。她一定是疯了,竟然找上他的家,隔着厚重的木门,也可以听见里面的热闹喧哗。他来开门,见是她,脸色唰一声变得苍白。他身后的一位中年妇人,赶着问是谁,听他说是自己的助理,便要请她进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没有想象中难看,甚至有一点中年女人的风韵,在自己家里还化着妆。原来他的儿子今天忽然从国外回来,还带回了女友,想给家人一个惊喜,他一定是好久没见儿子,乐疯了,竟把她给忘了。

她独自坐在角落,冷眼旁观。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的妻子是知道的,难得她这些年装聋扮哑,不吵不闹,肯这样才保住这段婚姻的吧。这种修为她穷尽一生也办不到。

身旁的书架上摆满了相框,天豪年轻时的照片、大学毕业照、结婚照、全家福……他年轻时的样子对她来说非常陌生,她没能赶上他的全盛期,他前半生的快乐里没有她。隔着沙发望过去,天豪眼角的皱纹在强烈的灯光下无所遁形。她第一次以如此客观的眼神打量他,十年了,他已经垂垂老去,而她,还在等待。在这里,他是别人的丈夫,是父亲,将来还要当祖父。墙角挂着他的高尔夫球棒,洗衣机旁堆着他的换洗衣服,他的老花眼镜搁在读到一半的书上——他的根已经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里轧得实实的。

她听见自己的心咚一声掉在地上。

他送她回去时,一直沉默。车子到了她楼下停车场,他突然冷冷地告诉她,如果她以为这样能让他离婚,别奢望了。他什么都可以答应她,但她休想他离婚。虽然她心里早已经有了底,他这句话还是如同一个热巴掌打过来,把她打醒了。她有那么下贱吗,他竟然如此糟蹋她!她撞撞跌跌回到房里,扑在穿衣镜上看她自己。他这个自私的人,她把最宝贵的十年给了他,然而他还是自己的主人。她止不住自己,一直不停地打颤,渐渐颤动到心里头。

床上洋人翻了个身,鼾声嘎然而止,仿佛断了气。不一会儿,又接上了气,呼嚕呼嚕一声比一声响。天色已经渐渐发亮,月亮的一撇影儿还挂在天上。家乡现在已经是夏天,家家户户都在晒被单棉袄吧,花团锦簇,带着一种喜气洋洋的热闹。她小时候最喜欢钻进晒着的被单丛中,嗅太阳的味道。有时候不小心把身上的泥沾到棉被上,弄脏了,母亲也只是笑笑,从不打她,把她当宝贝,捧在手心上,小心翼翼呵护着养大。

她忽然下定决心,今天就去买回家的机票。


备忘录
叙事的写实质感跟树木年轮一般需要按部累积,一圈环绕着一圈,仿佛灵魂的紧紧拥抱,生活的底蕴和观察的练达缺一不可,无法靠巧妙狡黠的搬弄替换。虽然作品的调性和阅读的嗜痴多少已经定锚,但是你的经历和心智远超同辈同学,早前我都在纳闷,这些为何都未有在你的作品中完整掠影,纵使叙述的布置和人事已算圆熟,但那似乎毕竟不是属于你的召唤,作者和作品有未能衔接的些许缺憾。不过,这篇作品却让我明白,你已寻获一个可以让文字安身立命的角落。故事的格局情境跨度庞大,人性和命运是情何以堪的哑然,转折如年轮一圈一圈,你皆用了真刀真枪去琢刻细磨,还有那种叙述的距离,太近太远都有亏欠,那是书写修行的完成。才气的锋芒可以迸发火花,但过露过激总非写作的长久之道,匍匐慢行让心头的一点一滴慢慢汇聚,作品才能自成风景。胡兰成说的『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说的是张爱玲,这自然学不来,我期待你跟这个时代的一切交涉,传奇只能在这里缀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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