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俊良:故事2(旁听)

Saturday, April 30, 2016

俊良:故事2(旁听)



膠人

1

我在「全膠工業」的裕廊區門市兼職已有一年多的日子。這對於工讀生來說,是相當不容易的。就在上個月,「大廠」頒了我一個「最佳兼職」的頭銜。看似很堂皇,但經過我仔細思考,把暫時的工作做得很好,其實也不是什麼值得特別驕傲的事。但,比較巨大的改變,應該是我開始和傳說中的「大廠」有了聯繫。他們不時會更新我一些「全膠工業」的市概。市概是「大廠」人的口頭話,大概是指:市場與經濟概況,那個意思。

兩天前,「大廠」安排了一個膠人親自前來造訪我家。關於膠人二三事,公司里的員工應該都有聽聞。據說「大廠」里工作的一位元老,四十來歲,單身,在一次監督熔膠工程的時候,失足掉進大膠爐里,所幸被附近的幾個熔膠工人及時救起,住院兩三個禮拜后,就變成了膠人。沒見過本人,但「大廠」里的人都說,外觀上其實沒什麼不同。

話說回來,膠人在門口站了一會,我才失禮地說了一聲「請進」。他點點頭,把嘴唇扭成剛好表示微笑示好的弧度,然後踱了進來,仔細審視我的房子。

「要喝點什麼嗎?」

「米先生,客氣了,叫我小方吧。我是大廠的膠人小組代表,這次登門造訪,是專程來宣傳我們的『膠人養成計劃』的。我們實在需要米先生這樣的人才呢。」

「我聽說過膠人呢。這期『全膠工業』的盈利指數全靠你們。」

「米先生,你過獎了,應該說是『全膠工業』的全體員工的功勞。但是,我們不得不說,膠人群體的誕生確實使公司的營業節節進步,所有我們想繼續培育膠人。」

「膠人不是必然的。」

「米先生說的是,膠人不是必然的,但膠人存在必然性。我們已經避開傳統的肉體膠人養成法,因為有員工批評,把人丟進熔膠爐,是封建行為。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利用我們偉大的『全膠工業』的產業先天原始條件和員工後天心理條件。就原始條件而言,我們會挑選工作經驗一年以上的員工,因為他們長期吸入膠氣,足夠取代熔膠爐。就心理條件而言,我們需要找一些承受過人生挫折,然後想投心事業的員工。這兩條,使我們膠人養成的基本條件。米先生,你覺得怎麼樣?」

「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下午四點的客廳裡,冰塊撞擊著杯身,一點一點地融化掉橘子汁的甜味,小方還是沒有喝上一口。他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兩個小時。關於膠人養成,我具備相當全面的認知。但,他目前還希望從客觀的了解走向內心的全面說服。

我昏昏欲睡。多麼可怕的午後的溫度,仿佛他的聲音是卡帶循環,而我的眼界里不斷有無數個貓和青蛙。如果可以好好的睡一個午覺,再慢慢起身吃晚餐,對於一個工讀生來說,是最好的了。雖然如此,我並不討厭膠人。

「無論如何,非常感謝米先生對養成計劃的熱情,希望以後在團隊上見到你。今天打擾了許多時間,祝你工作順利,學業順利。掰掰。」

「不會。掰掰。」

小方坐起身子,又把周圍審視一番,移動間發出嘅喺嘅喺的聲音。他留下一份養成計劃的參考資料,往下一個目標走去了。膠人是特別善於執行的一種群體。 


2

地鐵每次開到武吉士,就會湧上很多乘客。我擺一擺身子,騰出半個空位讓多一個乘客進來。叮咚,叮咚,地鐵稍稍搖晃一下,幾個沒吃早餐的女士顛了顛腳步。

自從「膠人養成計劃」宣傳開來之後,關於膠人的不同說法,從公司內部擴大到整個新加坡,成為一時的熱門話題。有人否定膠人,說掉進熔膠爐的中年男子早就死了,是「全膠工業」為了壓制社會輿論而捏造出來的新聞。有人拿來敷衍故事,說膠人是一種科學怪物,慢慢被渲染成日本裂嘴女孩那類的都市恐怖傳說。呵呵呵,膠人才沒那麼多陰謀論,或者搞什麼「我要嚇你,你不要跑」之類的遊戲呢。

地鐵還在顛顛簸簸地行進,一個小孩幾次從媽媽的手提包裡拿出三文治,又幾次被媽媽壓回進去手提包裡。大部分的人在刷手機,幾個在說話,一個在化妝。

「聽說膠人是不會死的。」

「聽說膠人可以自由形塑自己的臉。」

「聽說膠人具有豐富的膠原蛋白而且都屬於帥的那一型。」

我偶然也聽到幾個人在討論膠人的話題,這多半是由於我穿著印有「全膠工業」的工作制服。其實,真的變成膠人倒是不妨,我也說過,我並不討厭膠人。況且變成膠人之後,可以直接去「大廠」工作。再好好地念完學位課程,人生好像就完整了。

可是,我曾經有一陣子,對膠人有一種誤解。就是兩個星期以前,那時候膠人的數量開始多起來,一部分是肉體改造的膠人,一部分是心理改造的膠人,尤其肉體改造的居多。那時候,好多大廠人為了變成膠人,跳進熔膠爐,結果就熔掉了,想來覺得惡心。和我一起共事的遠叔,也在那時候和結婚七年的老婆離婚,據說是跟膠人跑了。

剛開始有點憤憤不平。可是日子久了,遠叔平靜了。我仔細想想,如果我的女朋友跟膠人跑了,大概不只是由於膠人的關係,裡頭應該還有不少導致分手的因素。總不能把自己的過失怪在膠人身上。況且我暫時還沒女朋友呢。

地鐵在裕廊西停下時,大批的人走出去,大批的人走進來。我趕緊往角落的位子站過去。幾個沒吃早餐的女孩走出去了。幾個議論膠人的女孩也走出去了。一個原來站著然後找了位子坐下的人,穿著整齊的白襯衫,移動間發出熟悉的嘅喺嘅喺的摩擦聲響。

地鐵還在開。

小孩再次抽出包裡的三文治,媽媽再次把三文治塞回進去。 

3

日子好似鞋架上的膠鞋,不斷被取走,然後又不斷被填滿。今天是禮拜六,因為沒有上學的關係,所以可以值全日制的工作量。在輪值表上勾上鍾數之後,我要把全店的膠貨統計一遍,然後再從倉庫里拿出新的膠貨,補上已售出的膠貨。這是例常的開店活。但近來生活被膠人介入,總覺得到處都充滿一種膠的隱喻。

扛著新膠鞋,我的手稍微地左右地擺動著,加上腳步的震動,一種熱鬧在箱子里的膠鞋間傳開來。仿佛地鐵上擁擠的人潮中,幾個聊著閒話的女學生,細碎的,但足夠充滿一整個空間的聲音。膠鞋正在嘅喺嘅喺。每一雙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每一雙說。

遠叔坐在櫃檯,讀今早剛買來的「聯合早報」,桌邊還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我把鞋子成雙成對地替去空的架位上,三十分鐘,店裡便充滿了飽和的膠氣。

我小聲地唸著膠鞋上的標籤:「絕緣、防水、耐熱」。對了,這就是小方告訴我的膠人三大特性。並不是什麼不會死呀、自由形塑呀、很帥呀,什麼的都不是的。那麼,膠人會不會談感情呢?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然後摸著一雙放在最靠外的膠鞋。

「喂,阿米,睇客人啊,係度做乜呀?」

「好好好,遠叔,我即去攞個『全膠特價』單出來。」

「不使,我今朝去過轉『大廠』,有張新的特價單,用我嚟張。」

「遠叔,有乜嘢叫我啲細嘅去不係得咯,使么自己落手落腳啊。」

「冇相干,其實我都成四張嘢啦,老婆又跟佬走。」

「遠叔,係啲女人靠不住啫。」

「唔關秋姐事。男人應該有翻個自己嘅事業。有機會我都想過『大廠』。」

遠叔和秋姐離異,只是兩個禮拜以前的事情而已。当时,知道秋姐是跟「大廠」里的膠人跑的时候,他非常憤怒,每天膠膠聲地罵膠人,甚至幾度想離開「全膠工業」。第二個禮拜,他開始把責怪膠人的情緒轉移到自己的身上。二十年了,遠叔由始至終都只是一個門市的小主管,難怪老婆要嫌棄他。之後他向公司請三天假,回檳城的老家去。今天是遠叔復工的第三天。他把特價單交給我,簡單地交代單表上更新的幾個價位。

來往的客人,有些是情侶,有些不是情侶,有些帶著小孩,有些帶著兩個小孩。我把宣傳單塞進路過的人的手裡。路過的人把宣傳單塞進裝垃圾的桶里。 


4

下午四點鐘,每天都會重複的下午四點鐘,在商場里沉悶地刷著小孩的吵鬧聲,加上遠處的電器行傳來的重低音的金屬音樂,我手上飄著幾張宣傳單,眼界里不斷有無數個貓和青蛙。池塘里的水被點著,慢慢暈開,像音樂里特別重的一個鼓點,從電器行打進鞋店裡,在膠鞋的私語中間,伴著嘅喺嘅喺的閒話,慢慢把暈出去的水圈吸收回來。

當大部分的貓和青蛙在自由地增多和減少時,一對高跟鞋和一對皮鞋咚咚咚地逼近,使一切漫無邊際的浮萍捲入同一條水溝里。青蛙跳走了,貓還在。我正眼一看,是秋姐,站在隔壁的應該就是他的男人,那個勾走秋姐的在「大廠」里工作的膠人。

我還沒來得及向他們點頭示好。膠人就告訴我,沒事,進來查查營業情況而已。秋姐已經踱去櫃檯的那一處。我回過神來,宣傳單剩下最後十幾張。果然,膠人是特別善於執行的一個人種。但,我必須強調,膠人只是特別善於執行,也許會有一些正常人的優越感,但絕對沒有種族主義和精英主義,他們極不政治性,而且高度溫馴。

「阿遠,都成三個禮拜啦,得閒嘛去律師樓簽佐張紙咯。」

「我明嘅,陣間收工,就兜過去簽佐張紙,無謂嘥嗮大家嘅時間。」

秋姐跟遠叔說完離婚證的事情後,沒想多留一陣子,就拉著膠人走了。遠叔依然在櫃檯上,敲著計算機,統計這個星期的盈利狀況。新一期的「全膠市概」在一旁,被風扇刷刷地吹起來又闔回去,像每個沒有食慾的早晨,花生醬被扭開又鎖上,扭開又鎖上,而始終沒有勺起來的樣子。

這午後的空氣,讓所有的事情看起來,仿佛從開始就準備要壞掉。

皮鞋和高跟鞋,咚咚咚地離開鞋店的聽覺範圍。所有吸收進水溝的浮萍,再一次地從裡邊散開出來。但這次沒有貓和青蛙。只有一些鼓點,在膠人和秋姐遠去的背影形成一個阻隔。他們沒有挽著手。是不是由於挽手對膠人來說,不足以體現執行的效率?

遠叔把剛剛統計好的數據存檔。然後,將桌上那杯已經涼了好久的咖啡大口地喝下去。我沒有看見,但是聽見了,遠叔擦嘴的時候,嘅喺嘅喺的,膠鞋碰撞的聲音。 


5

後來,由於期末考的緣故,我辭掉了「全膠工業」的兼職。那陣子,我又剛好拿到全額獎學金和一個就業實習的機會,所以也沒再回去「全膠工業」工作了。我的「最佳兼職」隨即被撤下,交給另一個和我一樣的工讀生。如今已有兩年半,每次經過裕廊區的門市時,還是會往裡面張望一番,如果得空,我願意進去走走。但遠叔已經不在,我向那裡的員工打聽,果然遠叔已經過「大廠」了。

有一次,我偶然在裕廊西的地鐵站,碰見一個穿白襯衫的中年男子。長得酷似從前的遠叔,但比遠叔要年輕一些。我沒過去打招呼,生怕自己認錯人了呢。

關於膠人的故事,由於近年來極力推廣,社會已經對他們有十分客觀的認知。三個特點:絕緣、防水、耐熱,具有高強度的工作狂熱。除此之外,膠人和一般人都是同樣的。但膠人的傳奇性和都市恐怖性的色彩褪去以後,整個新加坡確實變得無聊得多。在官方的配合下,「全膠工業」也推己及人,把「膠人養成計劃」推廣出去。

整班地鐵都在嘅喺嘅喺,尤其剎車和晃動的時候,顯得特別刺耳。

但我還在期待。

好像越來越遠的。

一雙導電的,並且完全注入我的眼神。

(前事故人再度出现,照旧不可测度,不过却注入了一番寓意的菱角,日常生活单调琐细的胶质,也多了一种拉扯张扬的密度,胶人绝缘,不过书写却必须导电,才能以文字为铜线,穿插在这个比之诡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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