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耘：故事2

一张脸

阿毛先生睁开了浑浊的双眼，眼角边的分泌物，让睫毛有些粘稠。他的瞳孔放大，没有聚焦，望着有些泛黄的天花板。每天早上醒来，阿毛先生好像都会陷入自己的死角，掐得心脏有点闷，高速运转的脑细胞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勒得稍微紧绷，好像使得气管有些堵塞，无法很好地交替运输氧气与二氧化碳。许多时候，他需要深呼一口气，才能勉强安抚好自己，从床铺上起身。但其实，阿毛先生知道，那一瞬间的安抚，转眼间都会被相同的尖锐杂乱思维割得糜烂。

电视机开着只是为了让屋子里热闹些，里面播着一些面具广告，不停地发出嗡嗡声。阿毛先生站在好些日子没擦的镜子面前，里面折射出，一双倒三角的三白眼，有些厚的眼皮搭在眼睑上，遮住了双眼皮和一部分睫毛。中间镶着一颗酒糟鼻，上面泛大的毛孔冒着一点点油光，有些毛孔里卡着黑头。嘴巴如两条并排的面条鱼，只不过因为长时缺水，有些干瘪，唇上透明的皮，因干燥而微卷了起来，有点沙白。脸上有些斑点，不知是青年时留下来的痘疤，还是镜子上的污垢。阿毛先生三十好几了，还没找到女朋友，在布料场做着不大不小的运输员，有时候还被刻薄的更年期女老板刁难。可能是她纵欲不满吧，阿毛先生受气后会这样喃喃咒骂。这一切，阿毛先生都归咎于自己的那张脸。他尝试过很多方式，平抚自己的内心，安慰着自己那张脸还能看。但大部分的时间，他的头像被塑料袋蒙住一样，除了听到沙沙的声音，还有些闷痛。如果可以，阿毛先生宁愿再进一次他娘的子宫。

半夜躺在床褥上，脑波还在拼命地打漩。工作了一整天，阿毛先生很想好好地睡一觉。身体的疲乏挑衅着脑子，两者之间推耸着，阿毛先生不知不觉中扣上了眼睑，只是两眉之间，似乎有些紧。

这一天是周末，阿毛先生已经醒了，但他还想再赖一会儿床。但是越来越清晰的思维，加上外面陆陆续续的吵杂，让他还是决定起身。来到浴室，阿毛先生首先想洗漱一番，他伸手去拿牙刷杯，顺便抬头看了看镜子，但这一望，阿毛先生整个人都凝固了。镜子里呈现出一张苍白的平面，没有眼睛、鼻子等五官，好像被人从侧面切掉了轮廓，并糊上了A4白纸。他刚刚触碰到牙刷杯的手指顿了几秒，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开始慢慢伸向自己的脸。触碰到的是平滑，没有以前粗糙的凹凸。阿毛先生跌坐在马桶上，一向沉重的脑壳，突然一片空白。他感到一阵晕眩，地上一块块的四方形瓷砖似乎都扭曲着，他迷茫地望着地砖。难道脸也爱面子，受不了自己的唾弃，离家出走了？以前的脸是丑了点，但最起码还有着基本能分辨的五官，而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没有脸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像没有触角的八爪鱼，也就不是八爪鱼了。

投射进屋里的阳光慢慢地从刺眼的暖黄流逝到深褐，将家里物体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包括阿毛先生。渐渐地，影子都消失了，周围一片漆黑，反而窗外亮起的各种灯光格外显眼。阿毛先生深深地陷入沙发，柔软的坐垫也会导致臀骨两则有些发麻。浑浑噩噩的他觉得脑子一片混杂，像似自己身体里装着许多玻璃瓶，一个个慢慢地膨胀，爆炸，发出砰吱砰吱的声音，而他脸上却呈现不出任何表情。阿毛先生呆滞地望着黑乎乎的电视机，他的脑海突然闪过前两天不经意瞄到的面具广告。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深沉急凑，他飞速地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极力地控制住手的颤抖，按下了红色开机钮。电视机屏幕显示了几秒带有杂音的黑白花屏，然后出现了彩色画面，那是周杰伦代言百事可乐的广告。屏幕上的最新偶像韩剧《太阳的后裔》最后一集的预告片、Koi’奶茶广告、以及短暂的天气预报画面和声音，刺激绞滚着阿毛先生的每一寸，他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在他即将要崩裂的那一刻，熟悉的声音和画面在荧幕上浮现了出来，那是美国100%仿真人皮面具代理公司，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了卡在喉咙粘稠的口水，快速地记下了地址。漆黑的客厅里，电视忽暗忽明变换的亮光给他的身躯打下了深邃的阴影。

这也许是最后一个能让他呼吸的细微毛孔。

阿毛先生立刻向厂里请了几天假。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口罩和墨镜踏出家门。一路上，阿毛先生觉得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仿佛都在对着他发出嘶嘶窃笑。阿毛先生觉得很羞愧，脸颊发烫，但转眼间又想到自己现在没有脸，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别人也看不出。他拐进热闹的市区，来到了阳光大厦3楼54号的门口，“脸皮代理商”的招牌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想到这家店居然开在这么繁荣的地带。阿毛先生不知如何隐藏自己矛盾的心情，已经向前微微弯曲的膝盖，几次都无法自主地抬起来。他稍微用力地捏了捏手指，向前踏出一步，玻璃自动门刷的一声在他面前打开了。

售货员看到阿毛先生空荡荡的脸和听完他的处境后，并没有十分诧异，并告诉他最近也有一些面对相同问题的客人。售货员也实在地指出这款美国100%仿真人皮面具仍在研发过程中，只是客户急切需要，尺寸可能不太合适，价格自然也不便宜。阿毛先生想了想，再贵也好过没有脸地活着，于是咬咬牙，掏出了OCBC信用卡，用半辈子的积蓄刷下了一张仿真人皮面具。

当阿毛先生再次出现在大家的眼前时，他的额头更为饱满，侧面看鼻子呈约60°的标准三角形，上嘴唇呈微M形，有明显的唇线、唇珠和较深的人中沟。从发际至眉线，从鼻尖到颏底线，都体现出较为清晰的五官。厂里有些员工背着阿毛先生嘀嘀咕咕，对他指指点点，露出不屑的表情。有些员工则称阿毛先生长得更为体面了些，阿毛先生一下子成为厂里的新闻人物。但一阵子后，大家都将阿毛先生容貌变化的事情慢慢地抛去了脑后，就像生活里偶像的绯闻，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新鲜感一过，也会逐渐失去粉丝关注度。只是偶尔之间，大家会觉得，阿毛先生现在看起来比较顺眼，做事似乎也比之前体面得多了，毕竟之前那粗糙愚笨的五官，让人不免有些伐闷烦躁。阿毛先生觉得老板娘对自己的态度好像要比以前更好一些，这让容貌一向来中下的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突然觉得，换了张脸，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以前的脸不见了，也许是件好事，毕竟那张普通的脸，不属于自己。

日子久了，阿毛先生看老板娘的眼神也不太一样了，他似乎觉得老板娘对自己有些意思，老板娘虽然徐娘半老，也颇有一番御姐风味。如果能发展出不一样的感情，除了一些刺激，也能帮助自己在厂里的地位。而且以自己现在这张脸，平常泼辣的老板娘，兴许也会散发出温柔的雌性。在三番两次当面挑逗之后，老板娘踏深红色坡跟鞋，黑紫色指甲的手插着腰，当着厂里的人，冷眼质问阿毛先生。阿毛先生站在水泥地上，好像被干涸的水泥抨击着，膝盖有些微酸，浑身像被菠萝汁浸泡腐蚀，有些微微的刺痛和瘙痒。他望着自己脚上皮鞋，上面有着真皮的细微纹理和皱褶，只是鞋尖处，有些磨得脱皮了。老板娘冷冷地看着阿毛先生，眼角的细纹似被美工刀割了出来，更加深邃，忽然间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转身安静了一会儿，稍微喏了喏嘴唇，低声骂了句：

呸，真不要脸。

阿毛先生的仿真脸被巴掌拍在地上，清晰明朗的五官上还呈现出一幅惊愕的表情。

（五官凑成各异人样，众生却是越活越一样，不过人性的缺陷本就大同，书写即是一种透视灵魂的观照，卡夫卡式的变调和换颜荒凉冷冽，关于这个世界张牙咧嘴的姿态，文字自然必须一面记录眉注，一面唏嘘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