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
河西走廊,敦煌,鸣沙山东麓。
大抵是对大漠非一般的寄情,寻遍中国万千皈依处,只有这,往深处再走两公里没有人烟,可以准许我们私自放飞天灯。
黄昏时分,联系好私人导游,从莫高窟一路疾驰,在特质的沙车上随着山坡的弧度颠来倒去。远处,驼铃声混着空芜的梵音,灼热的黄色牵连成一幅无涯的壁画,空茫的气息将我们渗透淹没其中,与硕果仅存的绿意一齐陷落在月牙泉眼。
傍晚风大,漫天的尘土向我们袭卷肆虐而来,牵连着折损的植物的根茎,吞吐着粗犷的喘翕,一时不察,转身狼狈地呸了几口尚且黏连着着唾沫的菩萨的眼睛。
导游笑着向我们这群外地人说,这曾是绿洲。气候干燥着,为数不多的雨水在触地后蒸腾地无影无踪,风把巨石和草莽咀嚼咬碎,破碎的砂粒啮噬蔓延整片土地,吹旱了湖,于是沙,漠。
营地并不远,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到了,这里属于无人问津的宝藏地,四下望去只有不远处的月牙泉排满了长队,密密麻麻地站着,像地上成群的蚁,顺着风声能听见那景区吆喝的卖水的声音,还有砍伐仅剩的林木开起烧烤摊的烟熏味。八月的风仍带着燥意,却吹得人有些瑟缩,我们不自觉拢紧了外衫,又往深处走了走,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孔明灯。
通红的,像地平线的太阳,有光和火一样的炙热。
提笔在孔明灯的四面写上不同的愿景,朋友调侃是否会过于贪心,我却说难得来一趟。小心翼翼地拿手挡住风,我们蹲在地上,和这片土地亲密接触。虽是由粒粒分明的沙土拼凑而成,触地却有丝绸一般流动的质感,脚边有不知道被谁丢下的石刻,立体突出的人脸,是壁画飞天。
热气在手中蒸腾着,却始终感受不出升力,仲夏的风实在太大,将整个用纸糊的灯罩都吹得歪七扭八。我有些无措,尝试着放开手,孔明灯沿着风吹来的地方飘去,却没法再往上高一丝一寸,黄沙四起,眼看着就要萎靡掉落,被刮去目不可及的远方。急急忙忙上前追赶,所幸有一棵干枯的树桠勾住了它,还活着。
那树根已经不扎在土里了,只在地面上死气沉沉地生长着,没一点绿意,齐齐整整的断面像古镜无波的湖,内在是干涸地紧绷,精湛的砍伐技艺甚至要比过灯底座用竹削成的篾。小心翼翼地将灯从上取下,能听到细碎的声响,断裂的根茎承载着我们过重的梦,几乎要被压垮揉碎。
长吁一口气,我们换了一个较为背风的地方继续尝试,灯的热度已经快要烫伤肌肤,但它始终悬浮着,上不去也下不来,最终只能混杂着失望与无力感在地上翻滚。我们向佛祖祷告祈求,像是岩壁上彩对自然神明的虔诚,但这终究是荒野,连佛祖都甚少光顾。我的梦放不飞了,这个向下坠的世界似乎也不堪其重,将镜头倒置,钢筋水泥倒流,九层塔被九百九十九层的通天大厦取代,飞天的乾闼婆成了航空的高新科技,壁画上被人类双手亲自画下自然神,兴许都成了摆放在门口的招财猫,佛说,谁又会庇佑我们呢?
但我曾见过的,佛,在灵隐寺,用十八颗树籽组成的,释加牟尼点化的销量有几万个,现在就戴在我的手上,比这方圆百米来的还要生机勃勃。抬眼望去,粗砾砂石遍布,只偶尔长出一刚硬的沙拐枣,分叉着卧趴在地上,从沙地残破的裂缝里望着泪流的暗涌。
导游在不远处,帮我们将孔明灯捡了回来,掸了掸上面死去尘土,说风沙大,该回了。
从城镇的方向,吹来了微小的沙暴,一股又一股的,把黄沙卷地好高好高,又狠狠跌倒摔落在揿倒的海市蜃楼,像用藏红花研磨成的黄色染料,权当作有害物质而无一丝被榨干的养分,呼啸着簇拥奔赴最后一次生命。
我最后一次松开双手,将梦轻轻托举上了天空。那只空心的灯,浑身上下都由树木的死尸制成,外罩是芙蓉皮和稻杆拼凑的肌肤,底座是赤竹被拦腰斩断的肉身,在没有一点苍郁的地方起飞,又怎么能飞的起来。想飞天的不是乾闼婆,从始至终都是人类的梦,远处,游人似乎还在增加,一辆又一辆的越野驶入,密密匝匝得感念月牙泉这片自然奇迹,没有人低头聆听这片土地悲哀的吐翕,那是祂未尽的全部湿润。
天边最后一抹配红融成渺齐的黑灰,这个四面都厚载愿望的孔明灯,终究是被火光灼烧了外壳,然后吞吃殆尽。风沙卷土重来,余烬骨灰被挥洒在这无边无涯的苍穹之下,随红尘藩篱,散去一地。
于是,我抬眉,不敢再望佛。
(犹太古谚有云,人类一思索,上帝即发噱,幸好东方神仙慈眉凝目,允许游客热烈的拍照打卡,空荡后才兀自升天,文字像是余秋雨和席慕蓉的双修合体,径走敦煌亲抚了大地岩壁的血痕,人文与自然镀光镶嵌,仿佛望穿了一千一万年吹来的风沙,在那些旅游胜地的幌子和商业变卖的伎俩之间,看到孑然一身的存有,连一盏天灯都放飞不了的世界,不如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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