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嘉欣:散文告别

Thursday, May 2, 2024

嘉欣:散文告别

消失的月亮

小时候背古诗,第一句就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晚上睡不着,盯着窗帘投在木头衣柜上的影子,总感到月亮神秘的召唤。

月亮对人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古人幻想月亮上有美丽的仙女,捣药的兔子,和永远伐不倒的一棵桂花树;日本竹子里聪明漂亮的小女孩,最终也要回到月亮上去。还没有电灯的那个年代,人们要借着月光洗衣,做事,依赖月亮的周期变化安排农活,甚至占卜命运。

月亮是所有人的朋友,从古至今,每一个孤独的人都要仰望月亮。太阳过于明亮热闹,星星又太遥远,只有月亮落在最恰好的心理距离,亲密又不至于陌生。你知道那是秋天的傍晚,和妈妈出门散步的时候,透过交叠的树杈看到的那个月亮,它跟随着脚步起起伏伏。因此不论身处怎样的境地,望着月亮,总能暂时重获自由,回到那个温暖的精神故乡。

看月亮又是种极为私人的体验,陪李白喝酒的月亮和陪白居易听琵琶的月亮,应当不是同一轮月亮。在窗台上看到的金黄圆月,和匆忙回屋掏出相机,用长焦镜头对准的那个月亮,也已经不是同一轮月亮。红楼梦有一节,讲黛玉教香菱作诗写月亮,写了两首都不够好,始终像置身事外,最后梦里才得着一首:“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终于写到自己,才写到属于她的那轮月亮。

不过今天的月亮又不同了。城市明亮的夜晚里,似乎很难再有照彻万川的那种月亮。人类发明钟表,打开电灯,靠大数据预测未来,因而不再是依赖月亮的孩子。尽管月亮仍不懈地追寻着每个人的脚步,人们还是很难再为月亮停留。大家更关心的问题是,如何提升计算机的速度;如何让人工智能的回复更加准确;如何增加公司的利润;如何花费更小的代价,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眼前的那个目标像是永远没有尽头,能做的唯有一刻不停地向上攀升。

富士康流水线工人笔下的月亮是铁做的,那是工厂里批量生产的螺丝,是冰冷的机台和长满水锈的生活。这是一个追求效率的时代,手机里预装的识别软件已经可以生成完全相同的月亮照片。尽管学校高喊对创新的追求,仍然无法避免生产出大批熟练高效的分析机器——那种在压力之下仍然努力工作的螺丝钉,除了能创造价值的那一部分,其余的就只能是溶解在路灯下,可有可无的那种月光。

我的宿舍对面曾是一片树林,看上去黑暗而茂密。我常常想,白天偶尔见到的野猪猴子,晚上回到树林里,是否也和那些聒噪的鸟一起在月光下睡觉。后来学校建地铁,装上了大型探照灯,围起来的施工地,晚上能看到机械臂的剪影。我搬离那个地方之后,听说野猪猴子和噪鹃过得也还不错,或许它们根本不需要月亮,需要月亮的只是我自己。

45亿年前,一个巨大的天体撞向尚处于童年的地球,随后,在不到一个世纪的短暂时间里,从撞击的尘埃中诞生了唯一的一颗月亮,永远孤独地环绕着地球。自那以后,地球逐渐冷却,水蒸气化为雨滴填满山川河流,海洋里出现最早的生命形式,陆地被密林覆盖。后来冰川融化凝结,大陆漂移分裂,月亮也从来没有改变,只是那些欢笑和眼泪,改变了人类心中月亮的模样。

唯心主义有一种说法:“存在即被感知”,万事万物只有被感知到的时候才存在。现代生活里有太多需要注目的东西,广告牌或是手机屏幕,哪一个都比月亮明亮得多,或许在没注意到的某个瞬间,夜空中的月亮,连同月下的草地、草地里的蟋蟀和蜗牛,都曾离我们而去。

后来我放假回家,晚上关了灯,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发现当年看到的原来并不是月光,只是小区的路灯和远处楼房的装饰灯,探照过来的影子。这个时代或许已经没有什么“疑是地上霜”——实际上,很多人可能既没有见过“霜”,也没有见过“明月光”——背负了过多感情的那个古老的月亮,正在消失,留下的是高清的月面照片,缩小之后投影在需要投影的地方。

(光是波纹也是粒子,月光除了物理二元性,其实还有一种纠缠的感情,古今皆然而且不分文明,天体唯物书写唯心,彼此在某个象度上却彼此相连,关于乱乌烟瘴气的世道,以及嘎吱扭动的现实,或许已经毋庸赘言,但是文字似乎犹有不忍的隐衷,以稍浅的描述和较深的感慨,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如此从荟萃的人文和亲昵的想像,再度把月光如霜置于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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