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鹿至死
小的时候,我曾梦见过我的死。悬挂在窗外,双手的手指狠狠抓住窗沿,我不敢往下看,因为那里根本没有陆地。梦里美好到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也感受不到被体重慢慢耗尽力气的手。撒开的一刹那,豁然间身体轻的像一片雪花,被大风刮进了熊熊烈火之中。我再次以旁观者的身份现身,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被火焰拥抱,吞没。我一开始非常害怕,可我看到了红色的火海渐渐退去,露出了一滩黑色灰烬。平静的,安宁的,散发着余温,我想那是美的。
去年,我去了西班牙南边一座靠海的城市,阿利坎特。在那里,他们对死亡与东方有一种不同的看法。没有七月不能在太阳下山后回家这一说,反而,他们是接受和庆祝死亡的。每年的十一月初是来源于墨西哥的亡灵节。十一月一日是“幼灵”节,来怀念故去的孩子,二日则是“成灵”节,大家缅怀故去的成年人的日子。在那时,人们会把万寿菊放在死者的墓碑旁,试图将死去的亲朋好友的亡灵召回。人人走在街上,画上仿骷髅的妆,到处也都是仿骷髅被画上五颜六色的花纹。在这个节日,人们是不该伤心、畏惧的。
我在那座城市待了三个礼拜,我对它最大的记忆点就是那里骄阳似火,太阳永远不会下山,那里的海比天辽阔,还有最后,就是房间里的那副鹿头标本。我第一次踏入寄宿家庭的房间就看到了它。煞白的头骨,干净的像大地。骨头中的缝隙一块块被拼起,如同地球构造板块,牢固又脆弱。我看不见的空旷双眸透露着死亡的傲慢。它头上顶着一对尖细、分叉、对称的角。因为我们隔着距离,我碰不到它。我想,如果能够触碰到,那它一定会是刺骨的冷,不像雪,更像是冬天的冰雹。
在43个品种中,它是其中之一,一只骡鹿,又称黑尾鹿。我很难想象现在只剩下头骨和角的它,成年时竟然能达到200多公斤、体长1米9。雪是鹿的天敌,由于它们的体重在厚雪中不便行走,冬天也没有什么食物,它们通常熬不过去就会饿死。我对这副标本倍感好奇,因为听说屋主的爸爸喜欢打猎,它或许是他打猎的战利品。幻想着猎人潜伏在90到100码的草丛,冰冷的霰弹枪架在肩上,右脸脸颊贴住木质的枪托。发射的那一瞬间,强大的后坐力在空气中掀起涟漪。子弹一层层的穿过地壳、地幔、外核,直到内核。岩浆爆裂,它瘫倒在地上。那么狼狈不堪的样子,生命被慢慢的夺走,直到只剩下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我开始怨恨,恨那些摧毁它的人,恨他们为何要夺舍自然中无辜的生命。可当我看着被永远定格在墙上的标本,在那矛盾之间,我竟然觉得它美得瘆人。
家庭里除了我,还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他们两个年幼的孩子。有一天,那栋楼在夜晚间突然停电了。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标本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动物制作成标本的过程,会用很多种不同的防腐剂,三氧化二砷、硫酸铝钾进行浸泡,再用特定的解剖工具把皮肉从骨头上分离。再到最后的支架、填充、缝合和整形。在这么繁琐的过程下,很难想象世界上的标本行业却还能那么繁荣。
第二天,我们临时搬到那位妈妈的家长的家去住。晚上我们坐在餐桌吃饭,她的父母亲都不在。我问为什么,她说她的爸爸去旅行了,而她的妈妈在五年前去世了。她说的时候态度丝毫不在意,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只是默默的把晚餐吃完了。随后,她跟我说,你睡在我妈妈的房间好吗?虽然心里有点膈应,但我不好拒绝,她把我的沉默当作默认。她的妈妈叫Bea,我知道,因为那是缝在被子上的名字。我拉开了房间内的抽屉和衣柜,皮制的钱包已经掉渣,墨镜、甚至是所有的衣物和照片都还在。她的妈妈看起来很年轻,长得和她也很像。
晚上关了灯,我有点怕。整个房间在她妈妈去世后一成不变,这给了我她还在的幻觉。在这座城市里,我无时无刻被死亡笼罩着。可事实证明,那些怕是多余的。过后的几天,电修好了,我们搬了回去。我又看到了那副鹿头标本。它狂妄的告诉我,死亡并没那么可怕,因为死去的它,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时间过得很快,我已经离开那里不到一年。过了无数个夜晚,我也没有再想起那副标本,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个奇怪的梦。那里有我也有一头鹿,我们慢慢的走,背影逐渐消失在冬天的余烬中。
(自然可以远观不可亵玩,将动物制成标本挂在墙上,大概是人类一种最愚固的妄想,虽然情动于衷的语气有点黏腻,而且耽溺死亡的思辨,情绪多少显得纠结,但是文字流露极为悲悯的委婉哀怜,从个人游学的一番见闻,进行一场关于生命的冥想,标本仿佛发出了呦呦鹿鸣,双双瘫痪在噩梦的焦土之上,贵族狩猎风气的传统,其实更该成为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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