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泽信:散文告别

Wednesday, May 1, 2024

泽信:散文告别

灶王爷与蜘蛛

对我而言,蜘蛛总是出没在童年,就是我与祖父祖母一同早睡,一同早起的童年。故乡,是我童年的载体,构成了幼时回忆的全部。我甚至不需要仔细回想,就能在脑海里重走一回我家的老屋,或者想象出故乡的春天:火车的汽笛声遥遥地从一处飘来,随之而来还有绿色的火焰,纵情地燃在村镇脊背的那座山上,摘下几朵藏在绿流中的花朵,她们蓬勃,富有生机,散发着幽芳,贴近轻嗅,能感受到香气从花蕊里一丝丝地漫出,盈满鼻腔。

也是在春天,我家的老屋也显得活泼了些,虫豸们从地裂处,墙缝处,门窗处以及阴暗处爬来爬往,仿佛是老屋在抓挠瘙痒的地方,它们不得已才换了位置。老屋有两层,一层是厅堂和灶房,二层是休息的地方,两间卧房。灶房里有土制的炉灶,和灶王的神龛,中间供着灶王爷的神像。每年腊月二十三,家中就会准备祭灶的供品,有三牲,即鸡、猪、鱼肉,有时还会有饴糖,即以麦芽糖祭灶,用麦芽糖塞住灶神之口,使其不讲人间的罪恶。

我第一次遇见蜘蛛,就是在灶王爷的边上。

那日午后,我记得清楚。我跟在祖母的身后,帮她做些事情,先是用黄黄的稻草编鞋,她管这叫做“打草鞋”,然后就去了灶房生火。祖母让我用一个长长的竹筒对着灶里吹气,只要力度够大,火苗就会猛地一下变多。我试了几次,火倒没升起,黑烟呛得我咳嗽了好一会。祖母笑着让我待在旁边看着,在这时我看见一只细毛密布,肢体细长的蜘蛛正趴在神像的脚底,我惊恐地捂住嘴,差点叫出了声。我摇着奶奶的手臂,指着神像上的“怪物”。奶奶说,不碍事,它会吃蟑螂和飞虫,是好虫。然后捂住我的眼睛,让我去等前堂等祖父,他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高升。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什么是好虫,什么是坏虫,只觉它长相渗人,会趁我不注意,挪移毛茸茸的脚,靠近我的身体,然后用螯肢啃咬,我会因此恶心呕吐,中毒而亡。怀揣着如此的畏惧的心理,我连续三四个夜晚都不能安然入睡,祖母瞧见我心神不宁的模样,就给我讲起了一些关于蜘蛛的故事,并告诉我它们没有那么可怕,其实在此之前晚上祖母也会给我讲,不过大多都是小人书里的情节,我至今还记得那本《满江红》。

后来,祖父专门托人给我带来了一本关于蜘蛛的百科图鉴,才知道原来全世界的蜘蛛有3821属之多,而国内记载的就有约3800种,我见到的那只叫白额高脚蛛,是蜘蛛目高脚蛛科节肢动物。一般喜欢生活在阴暗潮湿之处,会在黄昏后出来活动,没有毒,属徘徊性蜘蛛,不结网捕食,吐丝保存食物及包裹蜘蛛卵。以捕食蟑螂和苍蝇等为生。人往往面对未知,才会产生恐惧,我也是如此,在真正了解蜘蛛后,心中不再对它害怕了。

穿过丰盈的春,我从老屋的灶房出发,沿着街道走向田间,走向那座大山。祖父向来是不让我上山的,我只能在山脚看着石块铺成的路一直绵延到山腰,或是更远。不过我并不是来探春的,我想找到更多蜘蛛的踪迹,如白额高脚蛛、巨蟹蛛、幽灵蛛、跳蛛等等。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出于一种孩童的好奇,夹杂着我当时并未意识到的对生灵的敬畏。

接近黄昏的时候,是发现它们活动的高峰期,它们会爬出潜伏的洞中,出没在旱田周围或杂草丛生的阴暗角落。每发现一种蜘蛛,我就会在册子上做好标记和它出没的地点。很快村镇上的蜘蛛都被我发掘得差不多了,我就开始觊觎周围村镇,竹林,更为广阔的树林,桥上,河边,池塘边。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蜘蛛,也会偶尔从我眼前略过。其实故乡优渥的自然环境,早就暗示了它们的存在,不过因为天性和优胜劣汰的选择,它们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再长大些,我来到了城市上学。蜘蛛见的也少了,往往都是些小跳蛛和幽灵蛛。它们有些织着不规则的网,有些静候着猎物的到来,它们适应的能力很强,不会拘泥于环境的约束。一次我在桌头舒展腰身的时候,看见一只跳蛛正在向我走来,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它身上,留下一道短短的影,我想它是迷路了,就像是在异乡的我。后续还在新闻上听过关于蜘蛛的消息,说是“随着农药的大量使用以及人类生活范围的逐渐扩大,岛城蜘蛛的种类和数量都在呈现锐减。”可我更愿意相信,它们只是躲进了更深更为隐秘的地方。

长假的时候,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故乡上的人和事基本没变,不同的是故乡背后的那座山,为了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砍掉了部分原来的树木,种上了大片果树,而我经常路过的那条河,也变得荒凉了些,据说是新开了一家化工厂,厂里的处理过的水会汇向这里。我站在山脚处,杂草仍汪洋着,可以往上攀去了,去山腰,去山顶看看。不过,我还是没有往上,大抵是心中对未知的畏惧又出现了。我走进了田地,双手拂过高高低低的麦秆,在麦地和玉米地的交界处,我看到了几只蜘蛛,它们缓缓地停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捕捉。我的心,好像沉沉的巨石,落了下来。

晚上回到老屋中,祖母为我做了我最爱吃的菜,我吃的很尽兴,和祖母讲述我在城市发生的事情。她微笑着,点头,像是当年讲故事的人换了身份。吃完后,我走进灶房,看见灶王爷的神像还放在那里,浅浅地落了些灰,我拿起毛巾,准备给灶神擦拭,这时一只蜘蛛从毛巾下跑了出来,光线的缘故,我没有看清它的样子。

想必是当年的那只白额高脚蛛,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给我打了个招呼。

(灶神生活在世俗,蜘蛛盘踞在人间,万事万物不管好坏,凡被书写后即是美丽,文字厚实而又晶莹,如同轻描淡写般的语气,讲述祖孙的互动充满情意,形容宅家的习俗又洋溢生机,仿佛在记忆和肺腑的这么一处角落,仍有某种缭绕柱梁的古老灵气,而且跟蜘蛛似乎已经形神贯通,超乎典型俗气的关注和感怀,升华成物种平等的知遇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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