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1, 2020
金霏:告别故事
阿蘭
凌晨四點的天還黑著,阿蘭簡單洗漱後,背上圓扁扁的鐵盆,從山芭一路走到河岸去。今天被老闆調到了另一個地區洗錫米,要比平常多走三公里的路,和她同行的婦女一路上都在埋怨,阿蘭則懷著絲絲的期望到那裡,努力跟不認識的人打好關係,試著探聽關於阿全的消息。好不容易熬到太陽下山,阿蘭艱難地彎起身子,向岸上望了片刻,心裡也跟著空蕩蕩的。
阿全和阿蘭交往有一段日子,但阿全早早就喜歡上了她,然後總是以日軍很危險為理由,一直跟在阿蘭身後,也不怕別人笑話,就說是要保護好未來的小媳婦。每到傍晚,他會準時到河岸去,將香噴噴的牛肉丸塞入阿蘭手中,再從頸項邊抽出白淨的汗巾,蹲下把她泡得發軟了的腳仔細擦乾。剛認識性格憨呆的阿全時,阿蘭更好奇哪裡可以買到這麼大顆又好吃的牛肉丸,他卻只笑說這是用來追求她的秘密。
兩個月前,阿全如同人间蒸发一样,忽然從她的生活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開始阿蘭擔心阿全被日軍當成山老鼠抓去,到處苦求託人打聽,卻沒有任何音訊。這讓她越發焦急,同時也暗暗慶幸,至少不是招惹上可怕的蘿蔔頭。阿蘭疲憊地回到家後,不常說話的父親這時看見她憔悴的樣子,忍不住勸她別再浪費力氣找了。就在這時,村裡的媒人卻忽然到訪,想起阿全曾答應她會來提親的承諾,她不禁欣喜地笑了。
然而,在媒人婆說明來意後,卻讓她倍受打擊。「阿蘭妳真是好命喔!山頂的劉大爺看得上妳,肯出大錢娶妳入門當妾侍,以後再也不憂柴米了,恭喜恭喜啊!」媒人婆在一邊高興地說得眉飛色舞,阿蘭跌坐在地上,一句也聽不進去,父親則是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對於阿蘭這個女兒,他始終覺得心疼且愧疚,母親在她三歲的時候就暗自偷渡回了廣州,讓阿蘭年紀小小就吃了不少苦,如今難得有好人家可以讓她脫離這種生活,他自然要感到慶幸。但是,一想到對方是年過半百,而且跟蘿蔔頭來往甚密的劉大爺,再三猶豫後,他還是婉轉地拒絕了。
隔天下午,阿蘭和往常一樣在河岸洗著錫米,鄰居忽然焦急地跑來向她大喊,說阿爸剛才突然被蘿蔔頭當成馬共抓去了。阿蘭心急地往家裡跑去,卻只見一片狼藉,她知道這是村長不甘心而搞的鬼,但接下來幾天父親都沒回來,為了將他從殘暴的日軍手中救出,儘管心裡一萬個不情願,阿蘭還是答應了這樁婚事。
然而,就在阿蘭準備婚事的短短期間,外頭便傳來了父親在牢中自殺的噩耗,村裡到處散播著阿蘭命不好的謠言,迫使村長不得不取消了婚約。絕望的阿蘭本想跟著一死了之,可想到父親為了自己的幸福而犧牲,還有至今下落未明的阿全,便打消了這念頭。
不久,日本戰敗投降,三年零八個月的結束,人們在長期屈辱的日子裡終於喘了口氣。
「你知道嗎?給日本人當漢奸的劉大爺昨晚被發現死在森林」
「大概是蘿蔔頭怕他會洩露秘密給洋鬼頭吧」
「幸虧阿蘭當初沒嫁過去」
河岸的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阿蘭聽在耳裡,沉在心裡的大石彷彿又輕了一些。又過了幾年,村裡人大多忘了這些事情,再也沒人提起,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戒嚴時期,英政府發佈了一則消息,為了打擊談判破裂的馬共,將所有居民重新劃分到不同的區域。英軍到村裡下令明天會把所有居民遷到各個新村去。阿蘭快速地打包著行李,無意間在父親房裡的櫃子發現一份幾年前的舊報紙,日期正是阿全消失的時候,她緊張地翻閱著,雙手止不住的顫抖,直到末頁才看見角落登著一行小小的粗黑的字體「日軍挖礦隨意爆破,砍柴者右腿被大石砸斷」。
第二天一早,阿蘭抱著小小的行李爬到大卡車上,跟一群人搖搖盪盪地通往未知的新村,手裡緊緊地捏著一張報紙。
分配到紅泥村的人阿蘭一個也不認識,不過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但久而久之,村裡人在看見獨自生活的阿蘭後不禁談論著,面容姣好的她怎麼二十出頭了都不肯嫁人。和多數的婦女不同,阿蘭並沒有到洋鬼子設立的化學工廠去打工,儘管薪水低微許多,她還是找來了洗錫米的工作。即便知道那個人不會再出現,但阿蘭依舊習慣在收工後望向岸上。
這天傍晚,還帶著夕陽的天空忽然下起了細雨,阿蘭還沒來得及彎起身子,便聞到了熟悉的牛肉丸香味,內心激動了片刻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抬頭,而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此刻拄著拐杖,頸項依舊掛著一條汗巾,眼裡滿是思念。此時此刻的兩人都沒有哭,彷彿將所有眼淚都化作了細雨,很輕,卻鋪天蓋地。
(恢弘動蕩的時代,千錘百煉的才是愛情的正果,故事主題雖然有點典型,而且格局過於龐大,既有歷史飄搖的淒風,也有鴛鴦歹命的苦雨,這般篇幅必然難以說清道明,不過文字細密縱橫,野心和氣魄作為書寫的前提,顯然一概不缺,將一場戰亂分離重聚,有血有肉的戲碼,娓娓訴說得聲色具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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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据时期也能爱得惊天动地 喜欢末段泪化成雨的happy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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