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鑷子
父親尚在的時候,也是一個三更半夜還不睡覺的人,想看報紙卻不敢亮燈,怕是被媽媽嘮叨,只好將客廳的大門,微微打開一道贏弱的弧度,然後盤起青筋如藤蔓延綿的小腿,正襟蹲坐在凌晨的靜謐之中。
走廊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悄悄洩進零星的浮光,混著某個鄰居低沉的咳嗽,覆蓋在密密麻麻的字體,以及父親細細瘦瘦的身影,似乎照出了一種生命註定模糊淡去的線索。
從頭到尾看完一遍世間的熙攘,父親喜歡從褲袋掏出兩枚大小適中的硬幣,捏在癟扁的指尖,往乾燥的喉頭周圍,來回伏貼搜尋,碰上伶仃的鬍渣,宛若龜裂旱地中猛然蹦出的孤草,馬上用力滑移收緊,疊上硬幣夾住後,硬生生連根拔起。
硬幣鏗鏘的聲響,偶爾由時間的走廊傳來,仿佛死生之間的借光,那時我還未長毛,不知道此中潛伏的深意,只是覺得那些斗大醒目的新聞標題,大概油漬未乾,沾了之後隨緣的轉移,父親才有嘴邊一撮凌亂的鬍渣,以及對於生活的漫不經心。
不過,我終於也留了鬍鬚,明白原來老男人的皮囊何其粗糙,造孽深重不可饒恕的蠢樣,剃刀無論如何颯爽鋒利,總有剔除不盡的毛,在繁密盛茂的邊緣,恍如出其不意的殘念,從身體某個幽暗的縫隙中穿逾,透過脆弱寫實的表相,繁衍錯綜複雜的心意。
熱帶的濕氣氤氳,毛髮比較充滿生命力,我已經活得極為不修邊幅,偶爾還是得梳梳頭髮刮刮鬍子,勉強參與時代的氣象。可是,活著不宜過於專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或者無所事事的當下,我也常常搓揉臉頰和唇下的肌膚,如是強迫症一發不可收拾,刺刺的無以名狀的摩擦,仿佛細沙在掌心指間悄然滾動,似乎就找到了出神而存在的感覺。
或許是毫無意識的效仿和承襲,以及醒覺後隨之而來的抗拒和忤逆,連續試過了好幾回,弄得皮肉一片一塊淤青,我仍然練不成父親捏著硬幣拔毛的利索,於是只好用鑷子,圖個方便的法門,安撫靈魂日常的不安。
我與父親的感情淡薄,其實也沒多少想念,倒是學了這一些不痛不癢的惡習。可是,每當我對著鏡子,抓住鑷子對準每一根尖刺的毛,拉扯出來之際,卻也如同是記憶,不斷紛紛冒出來的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