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2, 2019
凯宇:故事1(旁听)
紅眼正
小倩說過她最喜歡我的眼眸。我努力地讓它保持健康,但我的眼睛好像又紅了。
每當身邊有人瀕臨消失,一對眼眸的白色地帶便會崩裂出紅筋血絲,作起止不住的癢,平日小倩再鐘意的溫柔,此刻看上去都異常猙獰。不斷在夢寐中分泌的黏膩雜質,黏合了隔天醒時的上下眼瞼,努力撐開以前,得短暫失明。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除了小倩,我中一時從輔導學會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不要看阿正。他紅眼。等下我們全部被傳染。
似是身邊人的共同觀念,從父母到身邊同學,每當有人眼睛通紅,大家都會對他避而不看。長大了,一旦紅眼癥發作,便學會迴避他人視線。避而不看,學習自己滴眼藥水,克服藥水滴落視窗一霎的刺痛,進而緩和自己怪物般的存在感。小學時期,紅眼癥在同學之間乃平常事,第一次發作,是小一某個眼睛濕黏得幾乎睜不開的早晨。媽媽速速讓我躺下,替兩隻異常腫脹的眼滴入一兩滴眼藥水,遂匆匆跳上爸爸的車,一家三口往中央醫院疾馳。幾乎每抵達一個紅綠燈,媽媽都將我摟得緊些,喃喃:待會見到婆婆,摸摸她。知道嗎?
我後來記得很久的是,那是初次置身在縷縷灰煙裡,蚊香香燭的氣味撲鼻了四天三夜,如此滲入嗅覺記憶,也催化了淚腺和眼屎的分泌,滴入的眼藥水都無效,幾天下來格外難受,只能拿著香支跟著大眾和南無佬的指示鞠躬跪拜起身繞圈。香支一味往下燃燒生煙,雙手不時搓眼睛。旁邊的母親反復抓起又甩掉我試圖揉眼的手:不要擦眼睛。
可是真的好癢。喪禮那幾天,紅眼始終刺痛腫脹,大家認定我最懂事,同時也對我避而不看。那時我未能明白大家為什麼哭。媽媽為什麼哭。直到婆婆消失在火化間門後,紅眼的癢覺漸次消失,眼球中的血絲轉淺、轉白。一張死亡證書變成那幾天缺課的請假單,隔天醒來,散落眼周的眼屎乾涸生硬,像從舊墻剝落的片片漆片,擦去,便起床洗漱如常上學。
來到中學,像青春期的抗體足以完全免疫,紅眼癥在同學間已銷聲匿跡。獨剩我每隔一年半載,以為已經痊愈,紅眼癥便又復發,目光又會跟老師同學玩起追逐。眼藥水遂成了隨身物品,也學會在任何眼睛作癢不適時合上眼皮,以拇指外側大魚際揉擦,避免眼睛更加脆弱。對此小倩卻總是笑我抵抗力差。
紅眼癥不能看別人。
每一回紅眼與紅眼之間都住了人:骨癌去世的小六同桌。心臟病發在儲藏室裡的大舅。睡夢中尋獲外婆的外公。車禍身亡的輔導學會主席。之後呢,滴入的眼藥水頂多只能暫緩,無法抑制它的通紅惡化、最後慢慢痊愈起來。後來也不再看醫生,只跟眼藥水為伴,任何人離開,滴一滴眼藥水,忍耐幾天就好。仿佛過度早熟的自覺:我必然在人來人去的恐懼中長大。至今還無所適從的,是我既渴望有人進入生活,卻害怕他們變得重要以後,又不辭而別。所以我還學會了疏離。
高中畢業禮我紅著眼唱完驪歌。大家都一樣紅了眼,卻笑我最是不捨。實際上我自知快要跟那群日漸熟絡且熬過會考的同學不復往來,爾後長達半個月,紅眼癥都沒有好起來。奇怪的是,這件事對父母我仍然不願提起,卻放心把從小的際遇告訴小倩,讓她陪我過渡這些低迷。
不要看著我啦。等下你也紅眼癥。
信我,不會傳染的。
特別的情愫在一紅一白的對看裡產生。我當然相信小倩。我們在同一家商場各自兼職,我在日本餐廳當服務生,她在手袋店做推銷。一年半載一起用飯下班的安穩,把紅眼癥邊緣到了生活之外。沒有人離開。
七夕在即,我買了一束紅玫瑰,下班後如常陪小倩走二十分鐘小路,抵達她家門。
阿正,你的眼睛,又紅了。
小倩指向我的眼睛。
我略帶惶恐地望了她一陣。大風捲起路旁的塵土,我閉眼,用拇指外側揉了揉眼皮。
而小倩從手袋裡取出一個裝著眼藥水的屈臣氏袋子,連同懷中的一束結滿露珠的紅玫瑰歸還我。
“你不要看我啦。”
(肉身的預言紀事,混雜了拉美魔幻和本土迷信,框架前提充滿敘述的動能,紅眼作為離愁的征兆和別緒的症狀,以此拉開一種生命隱隱將臨而且無處不在的虛無孤寂,紅眼的由來可以虛構一番,暗示與婆婆之間的互動關聯,結尾的安排有點突兀,戀情的平淡生變還需多些鋪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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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老師,我之後再作進一步修改那些不足之處!今天當代文學課上尋根文學,剛好提及馬窐斯和拉美魔幻,有學習到新概念了~
ReplyDelete我觉得你的爱情故事真的有种恬淡的感觉,而红眼与离合作为结合的部分,更加地衬托出最后被拒绝那幕的悲伤感。很喜欢你的作品!
ReplyDelete@心盈 多謝你呀 :P
Delete个人觉得把香支融进这则故事里实在是画龙点睛之举
ReplyDelete@文維 謝謝你喔。但畫龍點睛是怎麼說呀?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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