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 2016
德威:故事2
瞳色
黯灰色的尘埃重重覆盖街道的一景一物,仿若一一被医生宣告死亡,不过缺了亲友在旁哭嚎。昔日的繁华霓虹都被包裹在寂静之中,时间亦如静止,连同回忆一起沐浴在阑珊的一柱街灯下,摇摇欲坠。灯芯孤独支撑着脱落的灯罩,随着燥闷的晚风轻荡,用仅剩的灯火俯望这一片荒凉,在一轮挣扎后消散。零星的爆响此起彼落,焰光染红了无生气的夜空,让气氛更显诡异。
街道的一角,数面黑色旗帜歪斜地插在旧楼的招牌旁,在朦胧的月光下映出的是旗面上扭曲的白,一笔笔勾画着无可尽数的恐怖。招牌底下的墙早已脱漆,猛烈的撞击塌了砖墙半边,隐约还能闻到弹孔残留的硝烟味。突然,鬼祟的一对身影窜入半掩着的卷闸,还不时向四处张望,避免造成过大的骚动引人怀疑。身体早已牢记这家废置工艺珠宝店的摆设,即使仅靠残垣缝隙投入的弱光指引,两人还是轻盈地躲开一地的残破橱柜,利用娇小的身躯快步穿梭。然而这晚对这位十岁男孩来说,相比三年以来每周的到访都要不同,因此无意识下加快了脚步,却忘了迁就跟随身后的女孩。女孩渐渐跟不上男孩的步伐,失措之下来不及闪避左侧展示柜的破镜碎片。血滴点缀在蒙灰的尖锐银白上,渐渐渗入裂纹里,女孩的迷彩制服也破开了口,血印像红色茶花般绽开。
这时男孩才内疚地低下身来,察看跌坐砂堆的女孩。只见女孩望了望伤口,嘟起小嘴解去褐色头巾,徒手撕开一片,允自进行反复练习过的包扎步骤,还不忘用嘴型埋怨男孩的不是,表现远超同龄少女该有的直率。男孩直起腰来耸一耸肩,嬉皮笑脸地拍去身上的灰,又想自个儿在散发木朽腐味的四周闲晃,满足自己怎么也耗不完的好奇心。夜光有意无意地打亮女孩侧身的那张浓郁巴基斯坦特色的木雕长桌,男孩连蹦带跳地来到跟前,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男孩自然不是被雕刻迷了心神,他自懂事起每天就与年龄相仿的孩童在一座废墟之中开始枪械训练,除基地传授的体术课,枪械课和教义课以外,其他事物都不允许接触,这么着却加剧了他对未知的好奇心。
果然是呢,他嘀咕,拿起了桌上那把熟悉的军用手电筒,探向刻着『拉尔』的底部。像在床底下寻到不见许久的玩具一样,男孩拿着手电筒敲敲甩甩,直到手电筒挤出了透支的生命,光束在飞尘的折射下轮廓鲜明,男孩缓缓移向欣喜的脸颊,蔚蓝清澈的眼珠子泛起波波涟漪,牵动颇久以前的记忆。
男孩五岁就被遣派去“上学”,短短一个星期就学会了简单的枪械组装,又一个月就能与高自己一个半头身高的练习生一同在靶场射击,所以帮他取名叫阿萨德,寓意是无畏的狮子,纷纷期待他日后成为圣战的精锐。但特出的表现,再加上与其他孩子不同的蓝色瞳孔,同期的训练生都开始排挤他,管叫他异族人,基地里的怪物,有些更趁他晚分休息的时候把尿壶扔在他的身上。但阿萨德并没有责怪同伴,他总是如此温柔,于是每夜在十一点熄灯以后,默默从窗口跳出去,绕过巡兵,躲到厨房里睡在冷冰冰的炉灶旁,直到凌晨时分再溜回睡房。这样持续到了七岁的某夜,阿萨德对于高墙外的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了,从瞌睡的岗兵腰兜偷走了手电筒后,从厨房后方的狗洞钻了出去。
在基地不远的街道里,阿萨德走进了那一间废弃的商店,翻找着新奇的玩意儿,想着带点回去给他的兄弟姐妹们。缕缕泣声从店里后方传入他的耳中,不知怎地心里揪了一团,他放下手中的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移开东歪西倒的橱柜,来到了一间房间。外边的街灯自空荡的窗孔射入,照明了房里大片,大天花板的水管被碎瓦割破,颗颗水滴敲响了瓷砖,发出滴答的声响。他看见一名衣不蔽体的金发妇女瘫躺在发霉的床褥,身旁掉满了吃剩的面包屑,和生锈的铁质水壶。手脚被链锁捆绑,孱弱的躯体满都是淤青和鞭打过度留下的新旧伤疤,和大腿内侧凝固的褐色血迹。抖瑟的右手握着窗户的玻璃碎片,低着头喃喃阿萨德听不懂的语句。阿萨德拿起桌脚下的被褥,轻轻地覆盖在妇女身上,心想这就是大人们所说过的异教徒吧。妇女讶异地望向他,眼窝里满满是绝望的泪膜,和一双碧蓝瞳孔。
那是阿萨德第一次看见与自己一样的瞳色,于是坐在妇女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抱膝痛哭,眼眶不觉也留下眼泪,就这样度过那个晚上,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阿萨德回过神来,只见女孩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肩膀,于是继续牵起她的手,继续前往那件房间。前几日才刚下雨,房间里又环绕着滴答的声响,阿萨德与女孩一起坐到妇女身边,即使语言不同,他们还是用简单的动作和三年来培养的默契沟通。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哦。”阿萨德指向手中那本上周在街旁捡到的杂志,那间伫立在花草之中的红色风车屋,再指向自己和女孩。只看见妇女眼眶湿润,慢慢从桌脚旁递给阿萨德一架相机,与一本褐皮笔记本,揉摸着他的手背,慈祥的眼神既不舍,又放心。男孩端详那本褐色书皮,常年碰到潮湿的侵蚀龟裂了许多,上面贴着他从来没看过的符号——『Sunday Times』。
“你说哈里发明天让我们玩什么样的捉迷藏呢?”女孩作为阿萨德唯一的朋友,除训练时间外只跟他腻在一起,也只会跟他说话。
“谁知道呢,不过哈里发说只要我们不被发现就让我们离开这里!”男孩躺在妇女的膝盖,意犹未尽地抚摸纸上的风车,想象它转动的样子,然后渐渐熟睡。
早晨曦光注入死沉的街道,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只有阿萨德与女孩的身影,钻入狗洞,去完成离开基地的任务。阿萨德牵着女孩的手走到武器房,看见大人们有的在擦拭枪械,有的在搬运火药,其中一位留着银白络腮的男子指挥着大伙,那就是阿萨德他们口中的哈里发,基地的首领。阿萨德向哈里发挥手示意,阴森的面目突然浮起和善的笑容,这也是为什么孩子们都喜欢哈里发,他对孩子们总是如此慈祥。阿萨德与他拥抱后被领到众人之中,哈里发吆喝所有大人都集合过来。
“今天,我们之中又会多出两名自由的圣战士,甚至还是勇敢的孩子!”哈里发浑厚又坚定的宣言,哄得欢呼声震耳欲聋,高昂的气氛连阿萨德自身都害羞地涨红了双颊。
“孩子啊,你们一定要记住祂的伟大!去吧,记得不要被人发现。”哈里发给了他们一个背包,说是探险的衣物与粮食,到了目的地才能打开。
阿萨德掩不住内心的激动,对着哈里发又拥又吻,已经开始舍不得这位善解人意的首领。好不容易得到了出走的机会,心底却有股恐惧一闪而过,让他全身竖起鸡皮疙瘩,但女孩早已迫不及待,拉着阿萨德坐上吉普车。
脑袋突然间空荡荡地,背着沉重的书包,脚步渐渐加快,想要赶快去到目的地,挥掉心谷的那丝焦虑,此刻隐约听见,书包里也有“滴答滴答”的声响,阿萨德突然想起了那位蔚蓝色瞳孔的妇女。
(虽然这个世界无人无辜,但是人性的丧失却是最大的恐怖,文字比枪弹厚实,书写正是一种去假存真的殉道,恶中有花恰如男孩的眼睛,证明了还有依稀救赎,就在那么一种净然的原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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