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
四周阵阵吵杂声入耳,可伟伦只在意自己的喘息。情急之下,他将防毒面具穿戴太紧,压迫鼻梁,难受得发晕。笼罩在新拆开的防毒衣裤中,碳纤维令皮肤干爽,可腰围一圈挂着自救防化药物和备用滤毒罐,还是衣裤接合处,早就能拧出水来。伟伦总担心刚套上的胶质手套和鞋套有缝隙,紧了又紧,反复检查了七八遍,才静下心,默默等候命令。
他隶属于第二梯队,等待着先行进入的防化工程兵确认毒气种类、划分冷热区。这套防毒服不能完全挡住毒气侵入,所以,只能在毒气稍微稀薄的冷热交替区救援。四下张望,远处隔离带后人头攒动,伟伦想象着他们泰然自若地议论,不禁暗自兴奋起来。往日训练时,他是理论知识最好的,体能训练最棒的。在上次模拟防化救援行动中,他领导的十人小队在半小时内救援了五十几人,打破以往纪录。如今,当新加坡真正遇到类似1995年东京地铁Sarin事件时,他摩拳擦掌,肾上腺素飙升,隐隐期待着。
解析结果出炉,爆炸现场弥漫着一种混合型神经毒气,除阻扰神经网络外,还有未知的负面效果,唯一的好消息是它扩散缓慢。行动命令传递下来,伟伦背上医药包,与副队长俊杰娴熟地抬起黑网状防化专用担架,带领十人小队风一般地朝二百米外曾经繁华的ION奔去。
从蜗牛壳似的地下通道入口下去,两人放慢脚步。一入眼,建筑框架完整,店家的玻璃墙几近无损,遍地躺着人。大多数人体表干净,睡着了似的;少数人奄奄一息地抽搐着,口吐白沫;一些只受了皮外伤的,却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几个身材矮小的,衣衫凌乱,身上布满淤痕,像是被活生生踩死一般;目光所及,一片寂静,没有哭喊,没有惨叫,没有呻吟。
伟伦与俊杰愣在当场,任平时训练再多再好,也是手足无措。直到队员全部赶来,防毒面具下传来嗡声嗡气的惊呼与叫骂,才将两人拉回现实。想起身为小队长的职责,伟伦强迫自己镇静,开始分配救援工作。他取下别在肩带上的对讲机,却手一滑,掉落在地。待到拾起对讲机重新紧握一阵后,他不再慌张,似乎找回训练时自信满满的感觉。
“Medivac to Phoenix, Medivac to Phoenix. We have entered warm-cold interface, there are hundreds of casualties. Need back up!Over.”伟伦传达完请求支援的信息后,便与俊杰奔向最近的伤员。
伟伦的请求并没被批准,因为除了乌节路外,另有六个地铁站同时受到化学攻击。民防部队、防化工程兵、以及伟伦所在的医疗应急部队超负荷运作,甚至抽调了突击队与特种兵,依然难解燃眉之急。
伟伦大骂一声,便把注意力投向面前的伤员。这男青年看起来和伟伦差不多大,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可他呼吸薄弱,颈部大动脉脉搏微弱,从头到脚无意识抽动。口中吐出的白沫堵住大部分呼吸通道,嘴唇因缺氧而发紫。瞳孔紧缩,对光照毫无反应。下身处尿液失禁流了一地,裸露出的皮肤局部大量出汗,整个人早已失去意识。这是神经毒气侵入人体最严重的症状,可谓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俊杰深吸口气,艰难地站起来,说:“他没救了,我们得去看其他人。”
“你去。”伟伦头也不抬淡然回答后,就从医药背包里掏出三组共六支Mark I解毒剂和一支CANA神经镇静剂,开始将这七支自动注射剂先后插入青年的大腿两侧。并拿出一张伤员状态卡片,挂在青年颈项,撕下了意指最高急救级别的Priority 1 EMT红色边角。注射到了第三支时,伟伦见俊杰还在发愣,便吼道:“发什么呆?快去啊!”
“你在浪费时间。”俊杰毫不留情地责怪道,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话却惹来伟伦的激烈反驳:“浪费时间的是你!”
俊杰自知理亏,默然奔向其他伤员。可他对每位伤员只做基础甄别,判断是否有救,若有救才会停下来。在伟伦还忙着注射解毒剂时,俊杰已简单处理完一人,扛起在肩,奔向出口,将他救离危险区域,交由器材完备的医疗大队进行进一步治疗。
注射完毕,地上的青年渐渐平静下来,安静地躺着,若死去一般。伟伦心中惊骇,连忙检查呼吸与脉搏,发现两者皆无。他呆住了,平日了然于胸的步骤,却死活想不起,许久后,才灵光一闪,神叨叨地默念着“心肺复苏术”。他掏出呼吸球与液体抽取器,先将口腔阻塞物清理干净,再找准心脏位置,依着每分钟一百下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每三十下,便用呼吸球灌入两口空气。五轮过后,青年回过气来,可那微弱的心跳令人不安。伟伦舒了口气,将他挪到担架上,系好安全扣,就等俊杰回来后一起带他出去。
习惯性地再次检查脉搏后,伟伦整个人瞬间紧绷。本来好转的迹象眨眼间无影无踪,之前的努力全白费。心中憋着一口不服输的闷气,伟伦不信邪地继续施以心肺复苏,带着哭腔,颤抖地反复大喊:“快跳啊!跳啊!”
还没做完一轮,俊杰从楼梯口下来,睹见伟伦还在那青年身边忙活着,便破口大骂:“你他妈在干什么!”
“救人!”伟伦歇斯底里地吼道。
俊杰二话不说,冲过来夺过医药包,一把推倒他,就地训斥起来。伟伦跌坐在地上,疼痛令他清醒起来。他默默爬回担架旁,把青年放回地上,扯掉伤员状态卡上代表死亡的Priority 0黑色边角,酸楚、懊悔与无力感涌上心头,一时五味陈杂。
失魂落魄的伟伦,被俊杰带着一路深入冷热交替区。每经过一个伤员,他都蹲下来仔细检查一番,试图做些什么,结果尽是失望。在俊杰向他索要指挥权时,他茫然地将对讲机递出去,回忆与思考着。扪心自问,伟伦认同俊杰的能力,却鄙夷他太过残忍与冷酷的放弃行为,为此,两人曾争吵过数次,彼此不服。直至刚才,伟伦动摇了,因为现实不同于模拟训练,考官一句话不能决定伤员生死。
不知看过几个人后,伟伦麻木地摸向一位女伤员的颈脉,惊奇地发现还在跳动。他精神焕发,伸手向后一摸,才想起医药包被抢走。伟伦生气地打断正在指挥的俊杰,眼神怨恨地盯着他,向他索要医药包内的注射剂,却被俊杰以药物不足为由拒绝了。正待俊杰回头瞬间,伟伦忽然跳起,飞扑向他。伟伦左臂揽住俊杰脖子将他撂倒,死命按住他胸口,双膝抵住腹部,伸手褪去医药包,得手后再狠狠一脚把他踹翻身。
周围其他队员惊呼着停顿下来,纷纷责问伟伦。伟伦命令他们别管闲事后,就迅速翻开医药包,拿出两支解毒剂,用拇指挑开盖帽,一左一右扎在伤员的大腿上。他神情专注、沉稳而自信,先前表现出的慌乱、失落与疯狂荡然无存。片刻后,女子的情况稳定下来,伟伦松了口气,召过两名队员将她抬离危险区。
突然,地面震动,同时传来闷雷般的响声,几位救援队员惊异不已,一时忘了继续施救。不一会,三名穿着太空服式防毒服的工程兵从爆炸中心一路蹒跚过来,拼命打手势让救援队撤离,还没等靠近,就陆续扑倒在地,不断抽搐。
暗自估算毒气扩散度并计算所剩时间后,伟伦让其他队员尽快带各自的伤员撤离,自己却抓起仅剩不多的解毒剂与镇静剂奔向刚倒下的三人。
俊杰一惊,忍着痛撑起身体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救人。”伟伦头也不回地敷衍道。
来到三人面前,伟伦眉头深锁。这种太空式防毒服完全封闭,难以救治,而且表面布满的液体很是有疑点。出于谨慎,他取出M9试毒纸,沾了几滴试毒。纸张迅速变色,伟伦大惊,后跳着退了几步,脸色刷白,紧张地喘息着。他定了定神,一狠心,抄起解毒剂,就扎了下去。当三人都注射完毕后,伟伦安心下来,对远处冷眼注视他的俊杰招了招手。眼见俊杰提着担架不甘愿地走来,他心中满是得意。
不知不觉间,伟伦感到四周光线渐暗,误以为电源出现故障。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全身就不受控制地抽搐,下身一片温热,呼吸困难,世界静谧失声。他蠕动着伸手抽出一支解毒剂,却再无力打开,纵然双手不听使唤,他也攥着不放。目光望向呆若木鸡的俊杰,仿佛只有十来步远,伟伦不甘地发出最后的声响:
“救救我……”
(文字无形,情感隐藏,动作外放,不过后者绘声绘影其实更难成章,书写纵使无法拯救世界,却得能够挑战自己,就像拼命救援豁出一切,动作荡气之余,最后救人者求救的呼唤,正是情感的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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