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 2016
靖颖:故事2
出口
她凝视镜子里的脸庞,清晰的轮廓在黑白交错之间看见那双眼睛。单色调的眼睛像一阵黑色漩涡,把世界浸染在墨水里,将鲜艳的色彩涂上一层灰色。黑白中的灰色地带,代替缤纷的色彩,在她生活中划下一刀刀的白色伤疤。眼前掀不开的薄纱,拉开世界与她的距离, 但她依然爱着自己单色调的眼睛。杏玲将LOMO相机放进书包里,检查数码相机的电池量,然后走到衣橱前。换上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她用梳子将乱翘的发丝驯服,把数码相机吊在脖子上,准备出门。
杏玲的黑布鞋踏在灰色的道路上,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透过相机的镜片,她擅自为世界上色。 咔嚓。补鞋的阿伯是沉稳的淡蓝色。他坐在凳子上,弯着身躯,敲敲打打修补着人们磨损的旅程。咔嚓。街头艺人是温暖的橘色。他站在人群中,手指不断拨动吉他和弦,音符落在大街上,把人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消磨掉。父亲的相馆离营业时间还有半个钟,杏玲转身进了一家咖啡厅。
“哈啰,跟平常一样,多点焦糖。” 她爽快的打了招呼,便把背包放在旁边的座椅上,翻看刚才所拍的照片。
叩叩。她把视线从相机上的小荧幕挪开,眼前的男孩露出干净的笑容,把手中的小本子递给她。
你好,请问要喝什么?
杏玲愣了一会,才迅速在本子上写了焦糖拿铁,朝男孩笑了笑以示感激。她继续低头审视自己的照片,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惠玲刚好休假。刚才那位男孩想必就是惠玲口中新来的员工,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听说咖啡厅老板是在店前发现他的。虽然听不见也说不出话但做起事来很勤奋,咖啡厅老板便收留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男孩,和惠玲描述的外貌有些不同,比想象中更有活力。
“喂!我在赶时间,你写什么写,我说我要一杯美式咖啡,你到底是什么地方听不懂?”
背后的一阵骚动,杏玲转身瞥见一位恼羞成怒的顾客用极其不耐烦的表情瞪着男孩,他上扬的灰色嘴角像是被冻在最残酷的位置,一时之间无法反应过来。那似曾相识的表情笼罩着她的身躯,将她抛到回忆的沼泽里。
小学的美术课上,她坐在课室最隐秘的角落,看着蜡笔一根根的灰,迟迟不动手。在那刹那间,她仿佛觉得空白的纸和灰色的蜡笔正在用尽一切否定她的存在。课后交上灰白交错的图案,同学们的窃笑声,老师僵硬的笑容,她暗淡的神情仿佛让世界更加灰暗。 午休时间,同学们围在她身边,嚷着要她说出各种物品的颜色。她在嘲讽的笑闹中微笑迎合,指甲陷进手掌中,试图用疼痛麻痹逐渐示弱的眼角。外头下着大雨, 随着咆哮声倾泻而下的雨滴落在玻璃窗上,刚好映出她倔强的笑容还有无数道泪痕。
咖啡厅里,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屏住呼吸,用炽热的眼神盯着那两个人,仿佛空中紧绷的情绪会在灼热的目光中瓦解。那顾客看着弯腰致歉的男孩丝毫没有动容,反而气焰高涨持续对男孩指指点点,男孩弯曲的身板像是一块极薄木板,仿佛再多一些的施压就会折成两半。正当杏玲要起身反驳时,咖啡店老板走了出来,用眼神示意男孩到一旁休息,然后开始安抚顾客的情绪。男孩走向靠墙的位置坐下,微驼的背透露出深沉的沮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唇齿缓慢的移动,发出像是三岁孩童练习发音的声音,怪腔怪调的重复纸上的每一句话。灰色的嘴唇咀嚼着每个单字,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眉间紧锁的倔强让她想起自己开始学习分辨颜色的时候。
中学时期,叛逆的中字在她心中滋长,她经常越过学校筑起的篱笆,逃离由黑白秩序建构的大楼,学习从自己的黑白灰里看出每种颜色的差别。她用父亲送的LOMO相机体验红色是带有温度的银灰色,像篝火中舔着木头的火光,燃烧时发出令人悸动的兹兹声。蓝色是等待的浅灰色,像大海的浪花与沙滩不断的告别与相遇,沙沙声凝聚成的一首小步舞曲。黄色是柔和的白灰色,像向日葵花瓣折射的阳光,随着花香递进一份暖意。一卷底片有三十六张,她按下快门的瞬间仿佛将各种颜色吸入每个格式中,拼凑成她专属的彩色盘,任她自由濡染每个片刻。
也许他们太过相像,同样陷入黑色的漩涡,在挣扎中迫切寻求希望的曙光。此刻,她想为他做些什么。杏玲拎起书包,挪到男孩的身边,从书包掏出纸和笔写到:我帮你练习好吗?男孩雀跃的点头,就像她当时用摄影找到一扇没被堵上的出口。
临走前,男孩对她挥挥手,再次绽放干净的笑容。
杏玲翻出书包里LOMO相机,她不常用这台相机拍照,但这次是例外。
咔嚓。他口中艰难说出的那句“谢谢”,把照片染成清爽的绿色,像一阵微凉的风吹过,留下清晨的最干净的一滴露水。
(当色盲女遇上哑巴男,文字像是染上了五颜六色急于宣告,世间不止是黯黑惨白,不止是沉默哑然,还有一种将心比心的诚挚和善良,不过一张LOMO可以尽显氛围,书写毕竟多于一种意念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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