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向红:故事2

Tuesday, May 3, 2016

向红:故事2



櫥窗

午飯時間剛過,正前方的老漢斯又在清理他的假牙。為什麼尼克知道那是假牙,因為老漢斯總是在用餐後把嘴裡的兩排假牙吐在手上,像添冰淇淋一樣一顆一顆舔著。有時還會用尾指把牙縫間的肉渣或菜渣剔出,得意地放進嘴裡銜著。每一次都得清理個兩三遍才肯把假牙放回嘴裡。

隔壁的黑熊又把寬胖的後背貼在牆上摩擦了。尼克心想他一定是得了什麼怪病,背後癢得發麻,粗短的手指又伸不去後邊抓,所以只能像熊一樣背靠著某個凹凸不平的東西來回摩擦。空蕩蕩的房間,唯一能用的只有那面粗糙的白牆。

斜對角的喬尼正朝著東方進行他的跪拜儀式,“……八、九、十,轉身。”尼克數著他彎腰磕頭的次數,數到十時他果然轉向了南方,接著還有西方和北方。拜完一輪後他會休息一會兒,之後又再重來。尼克不曉那是哪個教派的祈禱方式,但他也沒興趣知道。

此時此刻尼克正坐在大廳中央的一張石椅上觀望這些熟悉的場景。尼克每天收完舊貨後都會到這個地方打發時間,有時一待就是一整個下午,因此對於這裡大多數人的怪癖他幾乎瞭如指掌。

K鎮的人管這個地方叫監獄館,簡單來說是一個開放式參觀的監獄。從外形來看,監獄館是一個五層樓高的環形建築物。大門進去正中央是一個小型休閒區,凌亂地擺放著幾盆景觀植物和幾張桌椅。往天花板望去是一個圓形的透明天窗,陽光直透過玻璃,照亮整個大廳。圍繞著休閒區的是一大面環形牆壁,每一层楼都有一面这样的墙。類似於美術館的概念,監獄館的牢房就像是被鑲在墻上的巨大畫作,只不過框框裡頭所展示的不是某某藝術家的名作,而是一個個大小相同的直立長方形櫥窗,櫥窗裡唯一一樣展示品就是K鎮的囚犯。

儘管所有櫥窗整齊地並列,但每個囚犯所處的牢籠都是各自獨立且互不相見的。因此當老漢斯在舔著他的假牙時,他並不知道隔壁的黑熊正用背部摩擦著他們之間的那道牆。

然而,這些小事尼克都收入眼裡,對於自己細緻的觀察,尼克是沾沾自喜的。

這樣的懲戒方式用以對付K鎮日益猖獗的犯罪率並非全然無效。畢竟人們在親眼目睹囚犯被監禁的生活后,才能更深切體會到自由的重要。雖然有些違反人道主義,但只要它是有效的,K鎮的管理層就有理由這麼做。

尼克卻不這麼想,他倒覺得,如此另類的恐嚇方式似乎也怪有趣。那些櫥窗裡的犯人,在他眼裡反而成了一件件活生生的藝術品,而櫥窗上貼著的犯罪事跡,其背後必定有著一般人難以觸及的隱情。他甚至有種錯覺,不管是櫥窗裡還是櫥窗外,所有人的生活方式都屬於一種重複性的模式。只要仔細觀察,必将是一致性地雷同,差別只在於活動範圍的大小。

有時候尼克甚至想象,或許哪天他也會走進櫥窗,成為別人眼中的一件藝術品。

自從有了這個想法,尼克在生活中免不了迸出一些奇怪的幻想。例如當他走進麵包店時,他會想象自己偷走一個垂涎已久但卻捨不得花錢購買的昂貴麵包,而后不幸被麵包師傅逮到送去警察局,最终被送進監獄館成為里头的其中一員。再比如,鄰居家的父親在用粗藤暴力地毆打小孩時,他會挺身而出跑到隔壁,一刀砍死兇惡的男人,最後自己因殺人罪被送進監獄館。雖然這樣血腥的方式尼克有些難以認同,但未嘗不也是一種方法。又或者像現在這樣坐在監獄館裡,趁保安不注意時,從背包中抽出一個巨大的鐵錘,把老漢斯的櫥窗敲破幫他逃獄。轉念一想,或許把喬尼救出會好一些,畢竟老漢斯舔假牙的動作太倒人胃口了。當然這不是重點,總之他會因企圖幫囚犯逃獄的罪名被送進另一個櫥窗。

想象存在的前提是它不應該或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尼克潛在的犯罪企圖至多停留在自己的想象。現實中的他會在工作完後買個便宜麵包,然後回家把門關上,以免聽見隔壁孩子被毆打時所發出的哀嚎。再不然就是到監獄館坐上一整天,然後在閉館后回家,回家后也不忘了把門關上。

想到這兒,尼克看見九點鐘方向那個瘋瘋癲癲的布莱迪又在數著他那比常人多出一根的腳趾頭。他真想告訴他不要白費心機了,數來數去也不會因此而少一根,只可惜櫥窗是完全隔音的。

當喬尼朝著西邊的即將消逝的落日朝拜时,尼克起身離開了監獄館。

夜晚的黑漸漸滲透K鎮上的街道,尼克駕著他那載舊貨的古董貨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車子緩慢地駛向一座橋,橋上的路燈似乎壞了,前方的景物影影綽綽混雜成一幅深沉的抽象畫。霎時間,尼克突然感覺車子撞到什麼物體,緊接著橋下傳來噗通的聲響。

然後就沒有了。

如果你相信人生是一場玩笑,而每個人必須對上天所賦予的玩笑負責,那尼克此刻或許正坐在監獄館的某個櫥窗內,注視著前來參觀的每一個鎮民。也許過了一段時間,他會發現看守的保安唐納德總是特別留意穿裙子的姑娘們,麵包師傅的太太斯嘉麗會在每個星期三的下午兩點鐘帶著他們十三歲的女儿來這裡參觀,还有就是约翰先生的小儿子每次都会对着橱窗里的大坏蛋扮鬼脸。

别忘了,對於自己細緻的觀察,尼克是沾沾自喜的。

然而,也有尼克不知道的事。比如黑熊在一年后被送上了死刑台,原本關押黑熊的櫥窗,如今換成了一個整天對著橱窗外的人说话的年轻傻小子。

(文明建造了监狱,不过我们其实都被关在外面,虚构的小镇指涉真实,这确实是一个崇尚景观的时代,罪恶丑陋伪善残缺一概可以观赏,而书写往往只需要细细去看,然后用文字化为橱窗展示这片荒谬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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