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
我妈从小就漂亮。
一双大杏核眼,皮肤白里透红,学习成绩好,是这一批孩子里少有的大学生,人又能说会道,左邻右舍认识的老人都说她漂亮能干,还给她个外号叫“小厂花”。我一直觉得有点迷惑,一般人起外号,“黑牡丹”、“白牡丹”这种用来形容肤色的好歹也说得通,“小厂花”难不成上面还有个大的?
终于有一次,她带我去姥姥家,遇到邻居婆婆招呼她,问她:“小厂花回来看你妈呀?”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就顺嘴问了出来。
我妈看了我一眼,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是啊。”我听完以后更加好奇,缠着她要她讲,到底是个怎样的美人,能跟我妈一时瑜亮。要知道,能让她服气的人,我可是一个都没有见过。她摇了摇头,有点不想讲似的,让我去问姥姥。
进了屋,妈妈洗手去厨房做饭,我就凑过去跟姥姥刺探。
姥姥点点头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当时家属区里一起长大的女孩子里面,有一个跟我妈差不多大的,比我妈大四岁,是锻造车间家王师傅的孩子。她叫春梅,我妈小名叫冬梅,都是花,都好看,这就成了两个“厂花”的最初来源。本来我妈就小她岁数,结果后来个子也没长起来,只能占了个小字。
我问姥姥:“那她有多漂亮?比我妈漂亮吗?”
姥姥就笑着:“要是论好看,谁都觉得自家孩子漂亮一点的,但是她家孩子啊,漂亮是漂亮,就是……”
后面的话姥姥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我便缠着她说。
姥姥敷衍我:“时间久了记不得了,就给你讲一个事吧。”
简略地说,就是我妈上初中的时候啊,那个春梅刚好上高中。跟我妈刚刚显山露水的美不同,她的美,是那种摄人心魄的美,因为没有矫饰,所以显得更加稀奇。他们班上有一个小伙子,爸爸是厂里保卫处的。八十年代初,中国的保卫处,相当于警察局,是可以配枪的。那个小伙子因为追求春梅不成,反被她妈妈找上了家门,受了点刺激,就拿了枪去学校,要把她杀了,把同学老师都杀了,大家同归于尽。
据说,小伙子拿了一把手枪,里面大概有几发子弹;又拿了一支步枪,补充弹药都绑在了身上。早自习大家都安安静静学习的时候,砰地一下突然站起来,板凳都翻倒在地,谁也没听清他喊了一句什么,就朝春梅的方向开了枪。还好小伙子的枪法不准,虽然是跟着父亲学着用过,这一枪并没有打到重点部位,只打穿了手。
老师坐在讲台上,这时一把就把春梅抓起来,顺着前门就给推出门外去了。事已至此,小伙子显然根本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拿枪先朝着班级里扫了一圈,然后从后门夺路而出,一边顺着血迹追一边朝春梅的方向开枪。
说到这儿,我妈正好过来送洗好的水果,坐过来听我们说话,还慢悠悠地插一句:“我那时候在二楼上课,他们高中部在四楼。我们听到楼上有爆炸还有人在喊,还以为谁在楼里放鞭炮了呢。”
我着急,第一手资料来了,可不能放过,忙问:“严重吗?死人了没?”
她咬了一口梨,翘着二郎腿想了想说:“好像没死,就是有一个物理老师,开门的时候被他一枪打中了腿,后来好像瘸了。后来听说春梅好像是被语文组的老师藏起来了,那个男的就满楼找嘛,看见哪个屋开门就以为是那女的要跑出来,就直接打过去了。其实那个男老师是教务主任,推开门想去广播室全校广播让大家不要出来。那个时候那男生应该已经发狂得不管不顾了。”
姥姥数落我妈:“她还说呢,警察把学校都围住了,我们这些外面的家长急得火烧火燎的,他们那时候小,跟没事儿人似的还躲桌子下面玩儿呢。”
“我们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妈反驳,“那时候老师就让我们都把凳子倒扣在桌子上,人躲桌子下面不许出声。那个男生应该是每层楼都巡视了一遍发现没找到,就到操场上对着教学楼打,我们班在二楼,只能听到’突突突突’的声音,很近。结果一上午课也没上也没敢出门,我想上厕所,憋得不行,解除警报以后赶紧出去上厕所,看到楼梯口转角的位置一大滩血,也不知道是那男生的还是谁的。第二天做早操,发现我们班窗户下面,跟窗户平行,齐刷刷一排弹孔,那时候才觉得害怕。”
我问,那后来呢,那男生呢?还有那个春梅呢?
我妈把梨核扔进垃圾桶:“警察把学校包围了嘛,然后他就自杀了。春梅,不知道哎,好像没考上大学?”说完转身就回了厨房。
姥姥久久没有说话,然后好像叹息似的,吐出一句:“其实也不能全怪孩子,是她妈说得太过分了,哪能那么伤人家男孩子自尊,还当着对方家长的面。”
我妈耳朵尖,跟有神通似的,从厨房里喊:“妈!你还记得她妈怎么说我的吗?”
“别提了,”姥姥摆了摆手,“春梅她妈是上海人。上海人你知道吧,就都那样的性格,骄傲,谁都瞧不上,说她们家春梅肯定不能一辈子留在厂里,以后是要怎么怎么样的,像你妈这样的孩子,以后肯定没她家春梅有出息。这人又有点爱贪小便宜,那时候一直有个男生接送春梅,只是不挑明白了说,她也不赶人家走,一直用着。”
当年嚼过的舌根,如今被年岁风干之后,在我听来竟有一种又干枯又奇异的滑稽。我笑着问姥姥,最后春梅妈妈说的话也没应验啊,她家孩子连大学都没考上,还多了这么大个心理阴影。
姥姥说:“那也不见得。”
这件事,可能是这个女人一生中站得最高的风口浪尖了。后来有人问过春梅,问她怎么看这件事。春梅笑了笑,没说话。据说她后来没考上大学,但是跟班里另外一个考到北京的男生谈恋爱,两个人通信传情,又写诗又作文的,郎才女貌很是文艺,双方家里也都挺满意,想毕业了就结婚。
动物最好吃的位置都在骨头的转折处,故事也一样。
后来,那男生死了,就在要毕业的那年。那是1989年的春夏之交,他去了天安门。
中国的所有高等学府都放假,春梅也从单位请了假,去北京看她男友。这一去,就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月。等她回来,工作被请退了。到处求职也没有什么结果,无奈,最后她家里人求人把她的档案调了出来,只见上面被盖了红红的一个戳——“此人终生不得重用”。
她妈哭天抢地,一个月没出门。大家都没有办法,仿佛她这一生,都被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再后来,我姥姥就说不清了,支我去问我妈。只说是嫁了个老实人,就是那个天天接送她的。姓陈,家里是做修车的,也是她高中同班同学,没考上大学,去了大专。那时候春梅名声不太好,都传着说她已经跟上一个男朋友睡了,不是姑娘了;大家估量着她美,觉得她心高气傲,又不肯找一个不合心意的。据说嫁给那个姓陈的修车匠,她妈是不愿意的,但是她没听,就这么跟那个姓陈的,骑着他的摩托车,跑了。
我妈叫我过去给她打下手,我只好悻悻地过去,却总感觉这个故事的结尾不该这么仓促。
妈妈把炸好的茄子递给我,准备拿酱爆肉末。她突然说:“春梅临走的那个晚上突然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信,让我给她妈。还跟我说了几句话。”
我就知道她一定听到了屋里的对话,就没有打断。她一边下肉末一边说:“她说啊,那个姓陈的对她很好。是,她一开始是瞧不起他的,他文化程度又不高,又并不像之前追她的人寻死觅活那样满足她的虚荣。他就那么默默地对她好,天天接送她,就算到了最后,没人要她了,他还是每天守在她家门口,骑着他的小破摩托车。那男的也不敢大大方方追她,就大晚上拎一个收音机过去,拿磁带给她放情歌,一遍一遍地放。那时候我们都听到的。”
我猜,她对我妈,颇有种英雄惜英雄般的柔情。
我妈记得春梅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美,我们都美,这世界上没人懂你,他们都不懂。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虚荣,又挑剔。但是要那些都没用。这都是活在别人嘴里的能耐。找一个爱你的,对你好的,然后你也对他好。”又抽出一封信,让我妈转交给她妈妈,说她妈看了就懂了。
“那封信,我偷偷打开看了。”我妈的一句话,和着水蒸气、炸茄子的油味竟有些飘忽,我仿佛真的在这一片朦胧里看到了那个跟爱人远走的厂花。
“是她丈夫写给她的,信上什么都没说,没有什么承诺,也没有什么修辞,很朴实。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
“王春梅,我等你,你爱我吧。”
(炊烟中三个女人,想起了硝烟里的另一个女人,书写是年华的追忆,文字是命运的微风,花样的女人总是飘零,不过当阳光水露归于平静,我们不过也是从尘土来去,在这个稍纵即逝的今生来世,时光和爱,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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