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泡茶
茶杯裡的茶水深深浅浅被你斟满,急促地涌出,满开,夹杂着茶叶不刻意的碎渣,绕着滚烫的热水转两圈之后,终于在杯底安静下来,缓缓吐出一缕白烟。换过几遍烧水以后,烫得太平的茶叶因为无味,被淘汰在后院的泥土裡施肥。新的一包茶叶畏缩在杯底,遇热,涨开,和你的心情一样。
陶瓷之间碰撞的声音很小心,好像一疏忽,就会被震碎的画面。失去动作的手,你缓缓地收回,有些紧张地的悬在膝盖上。严重的耳背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晰。
“趁我还记得,来看看你。”
“怎麽……”
“五十年了!”
客厅面西的绿色玻璃窗,把夕阳映得很黄。有些时代焦虑的脸庞,垂挂在米黄色的大理石地砖上。还记得,郑成功纪念馆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夕阳。洒在你佈满老人斑点的手背上,握着扶梯,一步接着一步。到达顶楼的时候,你也只是轻微的气喘。鬆弛的眼皮垂叠成百叶窗,遮盖不住你眼睛裡不断溢出的念想。就像现在,你望向老战友的神情,一如那天你望向陈列橱裡钢铸的大砲。那是一场不属于你的战争,你却看得出神。就连常年驼的背,也不自觉被风吹直,摇摇欲坠的单薄。这一秒似乎,风吹得太急,周遭都太吵杂,海的那边传来白鹭轻飘的声响。你逆着西面淌进的光线,柔和了佈满灰尘的空气,我们框成两个画面。我好奇你在想什麽,却神圣般的瞻望,不敢打扰。你们都已经是被生活烫了两遍的茶叶了,赶在失去味觉之前,分享了一杯热水。
知道你是军人,是很后来的事了。一张无意间从竹蓆下,滑出来的军婚照片。你硬挺挺地站在一台大砲的旁边,斜挂着一朵黑白的大红花。奶奶和你并肩站着,也是笔直的。围着你们的,是你朝夕相处的战友。你指着其中离你最近的一个,说起了那年泥砖瓦房的四面牆。那个仲夏裡,只有一扇小窗,勉强收留了一些月光。萤火虫的尾巴已经不亮了,微弱的烛火下,你第一次学会写你的名。你会永远记得他吧?偶尔,你隔着厚厚的老花镜看越剧时,黄色篆体字幕劣质地浮现在屏幕上,你会笑着跟我说这些字,你都还认得,都还记得……然后是很长的一段沉默,你就睏了。后院不知名的植物,指甲大小的叶缝裡偶尔钻出几声虫鸣。夜风凉了,叶面沾染你房中溢出的灯火,整夜不眠地闪着。
“你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这位……”
“我老伴。”
五十年可以改变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记忆中的他,如今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突然,你有些犹豫地抓着他的手,心裡才开始觉得真切。你掌上厚厚的茧,小心地感受他淡淡的体温,眼角含着一点晶莹,掖在皱褶的眼角。想要抑制心情,却无故牵动手的情绪。似是感受到你的波动,他另一隻手只是反握,紧紧地,谁都没有开口。这两双已经不堪的手,彷彿在那刻找回半世纪前的感动。
空气平静的滴水不漏,除了闷热,还有些蝉的悸动。大砲在不开火的情况下,也是热得烫手。很多的时候,政治、战术都太陌生了,就算熟悉所有发射的程序和角度,你们也只是被历史冲得很淡很淡的茶叶。没有人开口为什么来了这里,一切自然地像做梦才出现的假象。你有些颤抖滑过他断掉的小拇指,根部有些粗糙的愈合,却比皮肤光滑。
“认不出了。”
“咱们组的退休单里,就剩咱哥俩了。”
不确定你是否听见,他将微拱的背倾向你,大声地又说了一遍。
“还好你没搬家,我……”
你重重地点了几个头,这场过于沉默的重逢,回忆被不远的鞭炮声打响。他有些谨慎地抓住你的手,手背隆起小山一样的关节。
那是九月的第三天,夕阳还很黄,你有几秒不知所措地顿在原地,拨不开的灰雾,是你的心情。
“趴下!”
来不及了,他大半的身体被埋在炸弹的窟窿里。湿润的泥土还冒着非自然的热气,硝烟窜开,弹雨还在下。无法理清最坏的打算,你只是狂乱地跪下,刨开他身上烫手的泥土。指甲被石头掀开时,空气散开铁锈的味道。和此刻他脚下生锈的轮椅气味一样。
“我以为你……”
“出院后,我就回家了。”
“好,好。”
他拍拍你的手背,松开。细细端详你这张缺席了半个世纪的改变。然后,他像个孩子,把老得有些僵硬的手伸向你。你搂住他,拍拍他嶙峋的肩胛,想说“再见”的时候,也只是说了“回去好好的。”忽然你记起,随手撕下烟盒的一角,在背面,写下电话号码,然后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
今天的越剧不演,你开着电视,荧光在昏暗里闪着。桌上放着第二泡的茶水还很满。郑成功纪念馆出来后,海风有点凉,你驻足在返船的鸣笛声中。对岸刺着“三民主义”的白色石碑被船拨动地摇摇曳曳。手里的茶已经完全冷却,你的表情很淡,却坚持在这样的夜色里,一口,一口地尝。
(同袍战友于时光的彼端再度聚首,过去的千疮百孔,现在的百感交集,沉淀在虫鸣月光之底,文字如茶叶,泡出来的,最好是这般慢慢斟饮,历史的实景若隐,孙女的疼惜若现,斑驳中即是书写的一意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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