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刘蔚:故事2

Sunday, November 20, 2016

刘蔚:故事2



何乐不为

我坐在一块石碑面前,缠着爸爸要给我说故事。他沉默着,好一会工夫才问我想不想听有关这座石碑的故事。我拍掌说好。他又顿了一会,开始用他一贯温柔的语调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故事始于一个小镇上。小镇很小。贯穿整座小镇的那条街,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也不过20分钟罢了。小镇说不上繁华,街上为数不多的几块广告牌锈迹斑斑,颇有些萧索和落魄。小镇上的人只觉得十年前好像还有不少外来人住在这里,好像是在响应国家的什么号召。他们也不是很懂什么主义什么荣耀,反正人这几年快是走光了,只留下一个破败又熟悉的小镇。万幸的是当初兴办的子弟学校倒是留下来了。只是里面的教师和外面的天空有着一样的脸色,灰灰的,常年密布着一层阴霾。阿为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他父母都是镇上小学的教书匠,日子算是安逸,却又没有什么盼头。

阿为姓何,全名何不为。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个小几岁的弟弟和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取名的时候却不是父母希望他“有所为有所不为”,而是阿为的爷爷从不知哪本书上看到“何乐不为”四个字觉得莫名的亲切,自家又刚好姓何,就这么拍板将阿为的名字定了下来。阿为的父亲是个老实八交的人,把孝道看得比什么还重,看着是拗不过倔强的父亲,又兼“不为”二字并无什么贬义,也就这么着顺应了下来。

阿为从小就几乎没出过远门。也不怪谁,当时小镇的环境就是如此,来的人多走的人少。后来景况变了,好歹算是活了几十年,阿为的父母是看出点儿门道来了,拼了命地把阿为往城里送。阿为高考那一年,他父母是拼了命地把自己在高中学到的课本又拿出来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管阿为愿不愿意,总之每天下课晚自习后阿为都得在家接受父母的辅导。阿为父母一片苦心,他们心知自己一辈子也就那样了,所以更加迫切地渴望孩子能逃离这个看不到未来的小镇。

好在阿为争气。高考成绩一放榜,阿为考到城里的大学。爷爷听到消息当场老泪纵横,父母也激动得几夜都辗转睡不着觉。临开学的时候,阿为的母亲把一个布包塞到阿为衣服口袋里,一边叮嘱着要努力,一边流着泪把还有些稚嫩懵懂的阿为送上进城的汽车。

初到城市一切都是新鲜的。城市里有好多在镇上看不到的汽车,还有好多穿着时髦的女郎,反正一切都和镇上的不一样。阿为没看过这些,当然有些迷花了眼,一时间也忘了家里对他的期待,开始和一些好玩的同学打成了一片,成绩自然也就慢慢地落了下来。阿为心中有愧,每次回家看见父母脸上愈加明显的皱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而自己却又是抵挡不住诱惑,就这么在愧疚和快乐的矛盾中,纠结着浑浑噩噩地混到了大学最后一年。

阿为大四这一年,他的弟弟高考没考好,但是毕竟也有高中文凭,但是阿为的父母想办法托关系把他送到城里的工厂上班。镇上的人都说他们何家祖坟上冒青烟。一个大学生就不得了,还有个铁饭碗。那时的大学生还很稀奇,市里工厂的员工也是金贵得很,一个个都是光宗耀祖。镇上的人家把阿为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就想着介绍自家姑娘给阿为和他弟弟认识,好攀上乘龙快婿。

可阿为的弟弟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年轻人总是有点冲动的。没有人约束,阿为的弟弟平时就喜欢和人喝酒,这一天,喝酒喝得正兴起,刚好有个漂亮的姑娘经过,阿为的弟弟就和他的同事对着那姑娘吹流氓哨。那姑娘许是听见了,停下来,脸色微红,羞恼地瞪了他们一眼。阿为的弟弟一看,酒劲上来更是兴奋,走上去就想轻薄姑娘。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灯,眼见他欲非礼,一跺脚气恼地扇了阿为的弟弟一个大嘴巴子。这一嘴巴子没把阿为的弟弟扇醒,反而激起了阿为弟弟的怒气,他借着酒劲想行粗,却又有些顾忌周围围观的人群,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走着瞧”就悻悻地走了。

阿为的弟弟回工厂没睡一会就让人逮起来了。刚才他意欲轻薄的姑娘被人发现奸杀在回家的路上。阿为的弟弟刚才的所作所为都让人瞧见了,别人一指认,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阿为弟弟的消息传到阿为耳朵里是第二天的事情。阿为听到这个消息没敢告诉远在镇上的父母,他私下里偷偷打听消息,一边找证人作证。可那天阿为弟弟回厂的时候夜已深了,事发时同行的同事又不住厂里,半路上就分道扬镳,根本没人能给他做不在场证明。恰逢那几年社会风气不好,据说上头很生气,已经亲自签发文件要进行“严打”行动。阿为相信自己弟弟不会真的做出这种事,从小看到大的弟弟自己最清楚不过,弟弟最多也就是嘴上吵吵几句,没那个胆儿真的把人家姑娘污辱了。可自己相信也没用,公安不相信。上头的文件批示,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行为恶劣者一经查实不必上报,可即刻执行枪决。听说阿为弟弟被枪决已经提上当地公安部门的议程了。阿为想了一夜,最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办法却又有些犹豫。第二天,他下定了决心进了公安局。

阿为的弟弟被放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又被放出来了。他回工厂,工厂在他被抓进去那天就把他开除了。他去找哥哥,哥哥不在学校,不知道到去了哪里。最后没办法他回了老家,那个小镇上。小镇上的人看着他脸上有些不忍和怜悯,张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纳闷着进了家门。原以为父母会笑脸出迎,却发现父母呆坐在大堂里,神情呆滞,空气异常沉重。他父亲转过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把一张纸递给他,接着头机械一般又转回一开始的方向,继续这么看着家门口的那扇木门。

爸爸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停在那里,沉默着。我问爸爸,那后来阿为的弟弟和父母怎么样了?他还是没回答我,就在那里一个人思索着什么。我顿觉百无聊赖,盯着眼前的那块石板,却很多字都不认得。只认得“一九八三”四个大字。

过了一会,爸爸像是回过神来,对我说:“乐乐,去把弟弟们叫来,要给大伯磕头了。”

我铆足了劲大喊:“不不,为为,快来爸爸这边。”

我得意地朝爸爸转过头,想听他夸奖我。却只见他掏出一张纸,和一个打火机。他把纸点燃,嘴里嘀嘀咕咕的,听不太清楚说了什么,隐隐约约像听见他说什么“救弟弟是有所为,救弟弟何乐不为”。

弟弟们跑了过来,我望着何不何为,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惹爸爸生气了。要不然怎么会提到我和弟弟。爸爸的姿势改坐为跪,他就那么拿着那张燃烧中的纸,眼睛盯着,眼角似乎还有泪水。纸已然烧完,爸爸继续盯着眼前那块石板,许久,带着哭腔,撕心裂肺,从嘴里蹦出一句“哥------!”

(最好的文字当属无为,沉淀安稳的说故事,让其间自生出因果循环,即成照应现实和人性的世界。兄弟两代的恩情纠葛,牺牲和忏疚之间,虽然时代情境和人物交集还能更为饱满,不过情节斗榫合缝,明白书写的有为,就是伺机释放潜藏的张力,产生让人动容的人间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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