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翠花
“翠花婶子说她就不去村口了,一会再来”。
狗子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坐在副驾驶的侄子的肩膀,再吩咐司机在前面的村口停车。狗子觉得眼前的景象像极了四十年前。大红的横幅底下,似乎全天下的鞭炮都被抬到了他面前,噼里啪啦没完没了,激起一阵硝烟,几乎遮住了横幅上的大字。只不过,狗子还是知道,四十年前的横幅是欢送,而今天的横幅是欢迎。
村口的土坡被卷起一大片烟尘,和着鞭炮炸出的硝烟,让狗子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大妖精们出场才会刮起的那一阵风,然后不由一哂——自己可不就是那要出场的大妖精。不过,大妖精现下更像是唐僧。狗子两天前到了市里,见了市台办、区台办的领导们,见了无数的“家乡商界人士”。他们每个人都穿着不甚合身的西服,手里拿着自家的产品,想给它们找个往海那边的销路。
狗子的西服倒是合身,那是为了回乡特地订做的,花了他三个月的养老。再加上一条鲜红的领带,不管实际怎样,总能显现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气派,招来艳羡的眼光。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四处跳脱的鞭炮不远处,村口的乡亲们脸上带着喜悦迎着风站着,小孩子们手里还举着大红花,不时拍打一下落在红花上的土。
狗子听到这震耳的鞭炮声还是不自觉地一阵战栗。四十年前,他在同样震耳的枪炮声中,被扑上来的几个美国大兵打断了肩胛骨,抓回了营地。一年后,狗子没有被遣送回大陆,反而去了台湾。十个小时,后来狗子才得知,只差十个小时,双方就刀枪入库,签了停战协定,他也能成为带着红花回到家乡的英雄。那红花,大概也会像今天一样,被几个孩子戴在他的胸口,由他时刻拂拭着,不让它落上一点灰尘。
“翠花婶子说她就不来吃席了,一会再来”。
说话的是家乡的村长,论起辈分来,还要叫狗子一声二叔。狗子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这老屋的木门,拍了拍村长的肩膀,再端起面前的酒杯,跟村长的杯子碰了一下。四十年前,他举着另一个酒杯里对大着肚子的翠花许诺,说自己很快就能回来,却不想自己下一次听到翠花这个名字的时候,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翠花比自己大两岁,如今应该也六十四了。自从与大陆的邮路开通之后,狗子就一直给家乡写信,想着收到家乡的消息。但是,给其他亲戚的信都时有回复,给翠花的信却如石沉大海,一去便杳无音讯。无音讯便也罢了,偏偏其他亲戚的信中都提到翠花:孩子在大饥荒里饿死后,翠花改嫁到邻村,那十年中还因为是狗子的前妻受过大大的连累。父母早早过世,唯一的兄弟也因为他没有撑过一次次的运动,狗子被留在肩膀里的子弹折磨得彻夜难眠之时,唯一能想的也就是翠花。他拿不准,翠花是不是也能想起自己。
村长说完后又一阵劝酒,每干一杯都有个说头,在狗子看来颇有当年政治教官的神韵。村长是当初村里地主的子孙,如今也能当上村长,狗子多少有些意外。家乡的酒烈,三杯过后,狗子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突突,后背上的纹身处也起了一阵燥热。反共抗俄,当初在战俘营被纹上这四个字,狗子以为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那个岛上,没想到每个字只留了他十年。狗子后来看了电视剧,知道韦小宝的四个字纹在了脚底,一阵庆幸。换了他,可能就走不动了。
“翠花婶子说她一会就来”。
狗子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将西装外套穿上,系好了扣子,双手掸了掸,又正了正自己的红色领带。临回乡,他专门找大师算了一卦,卦象上说他“得遇故人,吉凶两可”。狗子不知道这故人是不是翠花,因为他不知道翠花算不算是他的故人,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故人。狗子觉得自己的名字真是没错,自己就像一条找不到家的老狗,只是在烈日下伸着舌头,觉得唯一的主人会从家里出来找它,等着主人往自己嘴里灌上一口凉水,解了他这多年的苦楚。
可她大抵会来?也或许她不会来。
(历史的荒谬和时代的苦难,只有书写能够静待果陀,一场战事炸开了时间和家国的洞窟,似乎用尽文字所有的冷暖甜酸,未必都能弥补,但是故事叙述的高妙,往往在于微微隐隐的挑拨,像是泼墨的神采和神闲,从头到尾都没出场的一个人物,反而就道尽了山河故人的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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