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子娥:故事2

Saturday, November 19, 2016

子娥:故事2



最后的午时三刻

杨五是这县的第一刽子手。

杨五之所以当上侩子手是有段渊源的。廿九年前的某个夜晚,一群土匪洗劫了整座村庄,所幸杨五那时去了偏远的茅厕,故而逃过一劫。他的师傅正巧途经此村,瞧他命硬又看他身子骨不错,便收他为徒。如此一来,杨五既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又能给他送终。师傅离世后,早已出师的杨五就成了这县的第一侩子手。这十八年来的死囚全是杨五断送的,而今日更是杨五执刀的最后一天。

杨五早晨一醒来,先是到屋外观天气。一般来说,天阴下雨不行刑。今日天晴,看来免不了要执刀。简单地梳洗、用过朝食后,杨五取出裹在粗布里的鬼头刀,持着大刀到院子里磨去。杨五鬼头刀的刀柄处雕有一鬼头,背厚面宽,微微弯曲的刀刃无比锋利,越往刀尖越是细。这刀自杨五拜师学艺就跟着他,如今刀下亡魂已九十有六。杨五之所以这么清楚自己砍了多少颗头颅,是因为师傅的那句话「杀人过百,断子绝孙」。他可不想步上师傅的后尘,像师傅那样砍了不下二百人,最终无子无孙。待今日午时三刻一过,他便要封刀了。在那之前,他必须开始着手准备。

每次临近行刑日,杨五会时不时地磨刀、练刀。他很是看重这两件事,欲将刀磨得光可鉴人,做到劚玉如泥,下刀则眼乖手疾,干脆利落,以图一刀头落,减轻死囚的罪受。想当初为了第一刀,他可是跟着师傅苦学十几年。起先,他必须学习控制力度,用这厚重的鬼头刀将豆腐切成薄片。后来,他白日砍冬瓜,夜晚砍香头。砍冬瓜前,先是在冬瓜上画横线,才往横线砍去,落刀处与横线必须毫厘不差。砍香头时,则对准火头砍去,务必不偏不倚地砍下火头。师傅还特地传授他,断皮断肉和断肉留皮的刀法。行刑之日,他也会跟着师傅去刑场熟悉动作流程。除此,由于猴子和人的颈子结构相似,他就托人给他找了只猴子来养,平日就摩挲猴脖子作练习。他也经常走在别人后头,仔细端详藏于颈子里的颈椎,以用于准确判断犯人的颈椎,方能对准颈椎的骨缝间砍下。所以说砍头并非粗活儿,而是一门匠活儿,没几把刷子是混不下去的。

就在杨五磨刀忆事的当儿,一阵敲门声响起。一老妇和一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便窥见杨五坐在院中磨刀。在他们看来,杨五一副凶相,黝黑方脸,浓眉下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眸,大鼻阔嘴。光着上身的杨五,此刻看起来更是肩膀宽阔,虎背熊腰,加上那八尺长的个儿,仿若人间阎罗。杨五抬起头往门外一瞟,那二人不禁打了几个寒噤,无奈有事拜托,只得战战兢兢地进门说去。得了杨五的应允,两人赶忙留下谢礼便匆匆离开。

杨五其实很矛盾,他想结交朋友,却又不敢与人有太深的交情。他心里也清楚,县里的人不敢接近他,无事不会上门寻他,惟恐沾到他身上的晦气。因此,前来找他的只有三种:刑部送来处决死囚的行刑令。要不就是托他沾人血,用以入药或给玉器上色,最常见的是拿馒头沾血,听闻可医治痨病,没病也可用来补身。再不就是像先前那两人,不忍家人身首异处,请他留下一层皮,使之皮肉相连,留个全尸。这活儿最是难办,既要看似人头落地,实则断筋留皮,却又不可使监斩官看出半点儿端倪,所以十分考究刀法,还好师傅早已将这门功夫传授给他。这些请求他多数会应承,既能了结他人的心愿,又能赚取些银两。毕竟一年下来,他执刀的日子不多,一般只在立秋后冬至前,而且逢初一、十五、初八、十八、二十八,以及斋日和各种节日是不行刑的。因此,额外的谢礼他并不推辞。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杨五开始收拾,穿上大红衣裳,烧了炷香,拎起前几日整理好的包袱,提起鬼头刀前赴法场。刑场设于西郊的闹市中,那儿有一处空地,正中央用于斩首,西面那端则是监斩棚,左右两边还烧着带香气的木块。杨五走进监斩棚,立于棚下饮了一碗酒,等着正在押送途中的犯人。此时,已有不少百姓聚集起来,其中靠后的大多踮起脚尖,有些甚至站上桌椅,只为将即将发生的砍头光景尽收眼底,亲眼观赏杨五的砍人绝活儿。

杨五环顾空旷的刑场中央,回想起他初次斩首的情形。当时要处决三名死囚,法场上为他添置了三个木墩,由北向南排列,多亏那些木墩垫起死囚的颈子,使尚无经验的他顺利砍下头颅。即使练习多年,真正要砍下第一刀时,杨五还是迟疑了一小会儿,才鼓足勇气,用上平日切冬瓜砍香火、摸猴子观颈子练成的本事,为他的鬼头刀献上首个亡魂。但行刑后,杨五常忆起午时三刻的景况,入寝时总是噩梦连连。杨五这才真正体会到刽子手的艰辛苦楚。除了出师前的勤学苦练,还要面对处决后的内心煎熬。本以为会逐渐习惯,却是越发厌倦,如今也不过是看在那丰厚的砍头赏和谢礼的份上。直到五个月前,他才决意请辞刽子手这份活儿。那时,他突然接到刑部的行刑令,死囚被判以斩立决。那也是他当刽子手十八年来,砍下最多头颅的一天。其实,行刑的前几天,那群死囚的正义之事他也略有耳闻。然而无论犯人是好是坏、有无冤屈,他都必须做好自己侩子手的本分,亲手砍下他们的脑袋。也是经过此事,他才有了请辞的决心。待过了今儿的午时三刻,他便能功成身退。

在百姓的喧嚣声中,一群官兵押着三名犯人出现。官兵大声嚷喝着围观百姓,使他们让出一条通道。行至刑场前,几名官兵将犯人从囚车上押到刑场中间,架成跪姿,反绑着。很快的,死囚开始享用他们最后一顿酒饭,家属也悲啼着与之诀别。这时的死囚大多都咽不下饭菜,仅呷了些许酒水。在监斩官喝令退去酒饭、赶下家属后,杨五便伫立于死囚的后右侧。杨五的助手则抓着死囚的辫子,往前拉平,使犯人的颈子暴露出来。众人就这么候着监斩官的另一指令。此时此刻,远比砍头的那一刹那来得煎熬难耐。

三声追魂炮响起,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立即下令。

『时辰已到,开始行刑。』

杨五拿掉插在死囚背上的犯由牌,两腿微张,呈马步姿势,举起鬼头刀,对准颈椎最细软的骨缝间,划出一道漂亮闪耀的弧线。众人纷纷遮住双眼,后又欲从指间的细缝探个究竟,却瞥见三颗人头均已落地。有颗人头已向前滚动,其他两颗则依着尸体,却都躺于血泊中。死囚的双眸此刻还在眨动,嘴唇也依然翕动着,仿佛在为主人抗议,持续了一小会儿才肯消停。百姓再一次目睹了这般光景,又察觉杨五的身上没溅到半点儿血渍,无不震撼于他的砍头本领。然而又有谁知晓,他为了减轻犯人的痛苦,勤学斩首诀窍,尽心磨利刀刃,众人却也只道他残忍狠毒。

不过片刻,原本热闹的刑场只残留下六个浅浅的圆坑,那是死囚先前跪地的痕迹,以及土上的血迹,活像数条红蛇蜿蜒爬动,逐渐蔓延开来。

人潮渐渐散去后,杨五才迈向县衙。一路上,他不回首看刑场,更不与他人攀谈。直至到了县衙,杨五跪下向知县请罪。知县则施以杖刑,为杨五打煞,以免死囚缠身。只有在这些仪式行尽后,杨五才会领取他的砍头赏,用之买些酒肉与差役分享。这天,杨五正式向知县请辞,便提起包袱和裹于布中的鬼头刀,大步缓慢地走向城门。

杨五要离开这儿,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过新的生活。他有种特别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好似在期待着什么到来。杨五不经意地吹起欢快的哨儿,吹的什么曲子他也不晓得,只是随心而发。杨五的哨声引来了几个小娃儿,跟在他后边拍起小手,往日习惯走在后头的杨五也不在意,继续吹着他的口哨,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

杨五不再是刽子手,再也不是了。

(人生是最大的刑场,砍人头者即是宿命造化的手起刀落,历史题材的文字难为,此篇于时代的氛围或者人物的蹊跷,乃至叙述张力的驾驭,皆有精彩逼真的临摹,书写的匠意如刽子手般狠准利落,只是限于篇幅稍欠更深的蕴藉,不过格局的恢弘形态近乎完备。)

3 comments:

  1. 看得我脖子有点疼。写得真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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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以罕見的人物形象去看人性的善惡。喜歡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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