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
他踮起腳尖,腳趾緊緊抓住鞋底,鞋頭拗折出一道道細紋,深深淺淺,都是一貫的位置。伸直胳膊,掰住筒口,微微顫顫的,信被擠進了郵筒,像是放逐在了偌大的空間裡。腳趾鬆懈下來,平穩地落到地面,他立刻依偎在郵筒上,將一隻耳朵豎起,哐噹一聲,筒底的顫動迴蕩在無可尋覓的寂靜裡,空氣忽高忽低地飄開,一直蕩到他的耳邊。圓仔欣喜地望向耄耋的林伯,陰影灑在他嫩白的臉頰,他依然是這麼的可愛。
太陽褪去熾熱,沉淪在山的那一頭。圓仔拽著林伯袖口的衣角,隨他緩慢的步伐邁在回家的路上。餘暉像金劍一樣直直地籠罩過來,射向他們的面孔與身體,然後被釘在長長的小路,他們在地面上被拖得很長很長。林伯拄著拐杖,弓著背,影子裡,一條尾巴殘喘地在拖行,偶爾夾雜著幾絲的恍惚,一倔一息,像是逐漸退去生命的蟒,不甘示弱,但卻也蟄伏在腳邊,蠢蠢欲動。
晚上的空氣些許的悶熱,窗外偶然間會潛入一股青青草的氣味,大概是大雨的狂肆攪動了地下的不安,於是紛紛擾擾地逃離。床頭,時鐘的秒針滴答滴答地走了一圈又一圈,規律得讓人覺得空洞。除此之外,林伯還會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也是同樣的讓自己覺得一張一弛得窒息。他的腰是不行的,只好將鬆弛的膝蓋埋進懷裡,像嬰兒般找到了最安全的姿勢。大雨過後的濕度加劇,被喂養了水分的空氣,鬼祟地潛躲進骨頭的最深處,像電鑽一樣就冷冷地給鑽了進去,一直抵達緩緩流動著的,然後將血液裡的酸楚喚醒,疼痛迅速穿行過五臟六腑。
他睡不著,將眼珠子久久地擱置在空氣裡烘乾,本就渾濁的眼睛,在這樣粘稠的夜裡更加的渾濁。林伯还记得,孩子走出大山的那一个晚上,黑暗就跟今晚的一样的粘稠。他的内心不断地翻腾,搅和,变灰。他摸索著,目光穿透過窗簾的縫隙去捕捉月亮,似曾相識。一瞬間,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天夜裡,两只在荒凉的枯丛里冷涩,又虚空的眼睛,熠熠生輝著。四目相交的那一刻,靈魂像是被抽離了一般,他感覺看見了自己,在它幽藍的,獨孤的眼眸里。
終於,門縫辟出一框白光,房間的黑暗頓時都在躁動。他一時有些不習慣,還好不久光線就被腐蝕了,一切又歸於荒蕪和一片沒有邊際的漆黑。林伯知道,孩子們從城裡回來了,但明天過後,他們又將回到城裡,圓仔會跟他們一起走,他會在那裡認識更多的字。想到這裡,他艱難地眨了眨眼睛,眼皮勉強地滋潤了眼珠子,淚腺被牽動,幾滴乾澀湧過,覆蓋著過多的眼白,然後在眼角匯聚,濕了一處。
林伯覺得自己,就像那隻被遺棄的,瘸了腿的狼。這片大山,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值得被眷戀的,如同狼族為了生存而離開,曾經他的孩子也是這個樣子。自己是帶不走,也不願走的。他已經記不清楚,是不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就時不時會聽見老狼的淒嘯迴蕩在空山裡,纏綿著深夜,揪緊他的心。但他知道它的長嗥是會跨過群山,跟他的思念一樣傳播到千里外,人會聽見,而狼族則能聽得更遠。
那條尾巴還在一倔一振地痙攣著,不知不覺,林伯睡著了,今晚,孤獨再一次被貯存在神經元中,然後會在需要的時候被喚起,沒人知道他會夢到什麼。
昨晚的大雨淋濕了整座大山,路旁老樹的枯葉都被打落了下來,偶爾風吹過,嫩綠的枝葉撲簌簌地搖擺不定,頭頂上便會是一陣傾盆。圓仔和林伯走在村莊里,林伯戴著鴨舌帽,披著棉衣,也許是天空壓得太低,他看起來比昨天更加的佝僂。圓仔穿著雨鞋,調皮地跳進一個個淺淺的水窪,濺起的水珠子飛得很高,很遠,他像一隻小狼一樣。
“爺爺,爺爺,如果我每天給你寄封信,你就會聽到我想跟你說的話嗎?”圓仔扭過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林伯。林伯溝壑般的臉不禁淌滿淚水,彎彎曲曲地閃著光,他輕輕地撫摸著圓仔的背,點了點頭,偷偷地用長滿老繭的手掌抹去噙在眼眶里的淚水。已經模糊的視線,他還看得見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悲傷逆流,喉嚨的刺痛讓他說不出一句話。送走圓仔和孩子的清晨,就像深夜一樣的蕭瑟。
很多時候,林伯總覺得心裡要湧出一股黑色,卻又勉強地哽咽下去。他還來不及告訴圓仔,村莊里傳說中的那一隻老狼後來怎麼了,其實他也不知道那隻老狼會怎麼,或許關於它,都不會有個完整的故事結局。
之後的許許多多個傍晚,林伯會像隻那隻受傷的老狼一樣,獨自匍匐在落日的方向,聽說,临近天黑的时候,嗅覺最是靈敏,畢竟孤獨都是渴望寻找夜色的保护的。林伯曉得,只有沉浸在许许多多個夜晚里,月光才會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唤醒身上等待的气味,他才能在生命的邊緣上找到最完整的自己,同那隻老狼一樣。
(我們本來是獸,輾轉為人之後,有時還是會露出本質,但是唯有書寫能認出,這道屬於狼的圖騰,情節近乎城鄉的離散寓言,雖然看似簡單,但是文字凝聚的力道和厚度,壓抑得像是一片既潮濕又乾旱的黃土地,老人的孤寂迴盪在山河的荒涼之中,風蕭水寒的不僅是故事的背景,而是人性深處從遠古傳來的一陣哀嚎。)
谢谢kd老师给予的建议,让这个故事更加完整!老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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