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棋汶:故事2

Monday, April 30, 2018

棋汶:故事2




那张黑白照片,早已年久发黄。照片与照片中的女孩一样,或许是太久没看过阳光,亦或者是回忆太过潮湿的缘故,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露出发霉的斑驳痕迹。

我凭记忆摸索,回到了童年的那个除夕夜。全家人吃完年夜饭后围聚在客厅,你却没有加入这片喧笑,独自走回房间。我偷偷跟在后面,透过几厘米的门缝注视着你。你把手伸进床边的抽屉,从隐蔽处里掏出一张照片,然后看着它,很久很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从你的脸上浅浅流露出的哀伤。记忆中永远这么严肃、令人敬畏的外公,忽然一个人默默地擦拭脸上的几滴泪水。当时我还不晓得,这股悲伤到底从何而来,所以这幕记忆很快被抛到脑后,一直未曾翻出。

今天是你离别后的,第六日。长辈们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于是母亲嘱咐我上楼收拾你的物品,好为明天的出殡仪式做准备。你生前一向不喜欢别人随便进你房间,从小到大,纵使我和其他表兄弟姐妹再好奇,也不敢擅自闯入你的秘密空间。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曾在你门外偷窥过的那一幕。

我凭记忆摸索,拉开你床边最底层的抽屉,不小心翻出你守护了一生的那段回忆,那个她。那是一张在相馆拍摄的全家福,照片中有年轻时的你,有身怀六甲的外婆,还有一个小女孩。两三岁的脸蛋被一团黑影覆盖,原以为是刘海,但仔细瞧后才发现,女孩脸上是一大片黑色的胎记,从额头到右眼到半边鼻子半个脸颊,都被这片黑色笼罩。右下角所显示的拍摄日期,恰好是大伯出生那年。

从未听母亲提起这个女孩,仿佛她是被上一个世纪所遗忘的存在。反正所有亲戚都在楼下,不如就问问看,或许会有人记得她。继续把你的一切打包、装箱,忽然发觉原来人生过了八十载,剩下的竟然可以这么少,一个纸皮箱子也能填满。这时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破旧红包封套,抽出一条玉坠项链,正是照片里女孩戴着的那条。红包背后的潦草字体写着两行字:萍/卒 壬寅年腊月三十日。原来她叫萍。

关于萍的一切,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现在她在哪里,过得如何,为什么大家从未提过她?脑子闪过许多看似合理,又不符合逻辑的念头。但唯一能庆幸的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没有忘记她。我握着萍的照片和玉坠项链,走向坐在灵堂一处的姑婆,听她缓缓道出,你用一生守护的秘密。

你是家中长子,结婚生子自然是件大事,外婆生孩子那天,整个黄梨厂都聚集到你们家。本以为会为家里添个虎子,却生了一个女儿,她就是萍。萍两岁那年,半边脸忽然长出一块黑色胎记,本来只是在额头的一小处,但一天天长大,胎记慢慢扩散至眼皮、鼻子、脸颊,直到萍的半边脸被完全覆盖。这倒也不是什么传染病,只是左邻右舍众说纷纭,对你们一家更是退避三舍。从萍一出生开始,太婆对她已经很是厌恶,如今家里多了一个怪物,太婆自是想要打发走的。

当时外婆肚子里怀着大伯,你们俩根本没有能力自己生活。幸好隔壁甘榜一户卖杂货的老夫妇,老来无子女所以不介意收留萍,为了不被赶出家门,你才迫不得已将女儿送走。于是在道别前,外婆当掉嫁妆,买了一条玉坠项链,你们还特地打扮一番,带着萍到相馆拍了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全家福。

你以为萍跟着杂货铺的老板,从此就会过着好日子。没想到几年后除夕夜的一场水灾,就这样夺走了萍的生命。老夫妇到黄梨厂来告诉你这个消息,并将玉坠项链交还到你手上。这或许就是命运,萍死后不久,母亲便出世了。

母亲是家中老幺,在我和你重叠的短短生命中,大伯二伯三伯都告诉我,你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对于你的偏心,他们肯定觉得不公平吧。只是你从来都未曾说过,你为小女儿做的一切,与其是出自于溺爱,其实藏着更多的懊悔和弥补吧,对于萍。

外婆死得早,留下你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份愧疚。外婆死前,每年除夕夜都会偷偷在老家后院为萍烧些金银纸。只有你,始终没有勇气再面对萍,只是时不时从抽屉翻出那张照片,轻轻抚摸着萍,幻想她能够成为一个活泼的女孩,一个亭亭玉立的女生,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我站在你的面前,不知过了多久,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你的安详。一切仿佛跟几天前没两样,只是在你身上的辅助仪器都去除之后,连你仅剩的淡淡呼吸和温度,也被抽走了。眼前的你,剩下枯萎的身躯,还有长斑的皮肤,而你生前老是皱的眉头却在抚平后,看起来更慈祥、更快乐一些。

关于萍,你能做的,真的已经做完了,于是我轻轻摊开你握拳的左手,将玉坠项链放到你手里,希望明天到了另一个世界后,你能够亲自为萍戴上。

(生离死别是时间的证明,有些文字尝试声嘶力竭,可是此篇故事却以最温柔的语气,进行最延绵的倾述,即是孙女对于外公的哀思和悼念,也是生命对于缺裂的醒觉和承担,虽然时代感的写实性还可再加强一些,但是书写无疑就是这么一种弥补的企图,用文字追溯人间的共业,让我们这些浮萍于世的人儿,可以觅寻到来生的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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