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30, 2018
智升:故事2
清明节的复习题
与鸡蛋花树别离一年后,它依旧垂阴。天象在变,景物在换,扎根之地不改。地标似的它,如遮阳伞单脚独立,旋开年复一年的夏季。每年,父亲总需寻根一次,寻找它的所在,像是远房亲戚,只在过年见一面,彼此有着不变的仪式和单调的问候。
循着去年的回忆,母亲指向那似曾相识的方向。一辆车,三个人,屁颠屁颠似地,在凹凸不平的小路摇晃前行。一排排的坟墓,整齐地重复在广阔的义山,像是键盘的按键,像是copy & paste的产物。相似的他们,如龟群有着圆壳,庄重的祭祀台,富有韵味的镌刻;不同的是,有些坟上平整无草,台阶洁亮照人,几近炫耀地告诉着旁人,自己儿孙的孝顺。异于城市所见的巨蚁群与长腿蜘蛛,则照看那些蒙上尘土的往逝。
传说鸡蛋花能遮掩鬼魂,这也让它能在义山占有一席之地。我们凭着它大伞般的树冠,找到了庇佑我们的爷爷奶奶,或许他们也被庇荫着。伯伯几家,还没到,虽然住得很近。此时的天空,漆黑中带有一丝浅浅的蓝,车子停在红砖土坡,四轮陷入土里半寸左右。这里本是一片油棕园地,原住的油棕树却年年后退,像那年爷爷的发际线。夜幕也渐渐拉散,二伯三伯的车子载着初阳,似浪里的舢板左摇右荡地驶来。
前后摇啊摇,彷佛爷爷在摇椅上就快被掏空的身躯。爷爷总是在摇晃,深怕僵硬会借机蔓延。竹制团扇在枯瘦的倦手中摆弄着,缓缓上下来回,微风都不屑一顾。偶尔,团扇轻拍我的小头,似乎有话与我诉说。没有。团扇回到原来的路径,径直地继续它的上下机械式运作。我紧握着游戏机,手掌冒着细细的汗,汗渍依稀可见,在我稍微松手透气的游戏机塑料外壳。视线别开屏幕一方格一方格的黑白像素,转头看向爷爷那没有表情的闭目养神,像极了木头人。没有话。
以前那些可数的像素,现在已经不可数。凑近地看,却遥远得渺小。爷爷奶奶的黑白相片,镶印在墓碑上已有十年,情感似乎也没有了色彩。大家分着燃红的香,长幼有序地进香,不忘默念几句祝福自己。辈分最小的我,跟着大家的后头,望着墓碑上一年一遇的爷爷奶奶,缓步走向祭祀台。轮到我,三枝香直插在香炉近墓碑处,想明亮点儿瞧瞧他们,希望让他们能更温暖些、更活络些。
奶奶的手,也很暖。昔日返乡过年,她总爱握住我稚嫩的小手,或许是想重温那段热血的年华。她和母亲聊着我的近况,自己的丑事就像掌心,摊开在奶奶面前,一览无遗也没有丝毫回缩之意。皱褶爬满了肌肤,奶奶的双手却没有一点粗糙的感觉,皮肤像是脱离了她,薄软地任人推滑。瘦削的手,伴随着不停的家常话,搓揉着白净小手。好久。一股潮湿感渐渐地闷来,直到现在,我也分不清是谁的手汗。只记得那温度,很像是奶奶怕我不习惯冷水澡,而特别调好的温水。
好烫。上香时,抖落的灰烬掉在手上,刺痛感瞬间辣起。我回到车里,四轮沾满红砖土的车子里,翻箱寻找雪花膏。我把雪花膏涂抹在,那不再稚嫩的肌肤。片片雪花因体温,溶没在手背。担忧的心,让我再搽上一层,只要能呵护好,奶奶喜欢的那灵巧白净的手。母亲告诉我,甫嫁入门的她,曾见过奶奶也拥有过一双白皙又灵巧的手。大家族里的所有孙辈,各自有一张风格几近的百衲被,都出自于那双巧手和传家宝——脚踩式针车。针车,奶奶把它传给了我母亲。直至她驾返瑶池后,那架针车还是唯一有价值的,从爷爷奶奶那里传来的遗物。
在车子里,我听到父亲的呼唤,从车里拿出一把菜刀。父亲和三伯,用那把菜刀,挥砍那棵鸡蛋花树的旁枝末节。它的枝干上,流出乳白的汁液,如其花瓣的白,滴在坟墓的圆顶,渗入石缝里。这多像汗水慢慢地透出,又像雪花般溶开了。
墓里的爷爷奶奶,好像我眼前的鸡蛋花树,年年忍受生活的利刃。流下的汁液,喂养下一代的成长;下一代割下的汁液,又等待后一代的茁壮。听说,砍去多余的枝叶,能让树得以留存充足的养分,来结更多的果,来开更多的花。
(一座山葬了一个时代,一寸土埋了一方思念,作为祭祖怀人的牵肠挂肚,十足凸显散文体的温柔敦厚,可是虽然故事的脉络和模样稍为欠缺,虔静而深刻的文字,却补足了书写该有的丰沛和隐约,出入家族的记忆与现实的蜕变,人物的一举一动,乃至族群与文化的聚合,皆是生活最真实的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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