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眼前应是延绵不尽的山峦,此刻却被一片云海给遮蔽,只有几许山峰在一望无际的云层中显露。在遥远的天际,晨光微露,于是原本深紫色的天开始转为橙色。但是显露的山峰仍是影子,而云雾轻轻袅袅地抚过山头,流动、穿梭、交集、融合。
朝阳渐渐升起,老人记得小的时候曾经与朋友们结伴看夕阳。他怎么不觉得冷?在这样的海拔,能够俯瞰云层的高度,他明明感觉到脸颊上的寒风。老人还是把大衣拉紧一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肢百脉似乎便重新注入了力量,让他拥有生命的感觉。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
他怎么爬上了这样一个地方?
太阳又升起了几分,有几处山峰也染上橙色。老人十分不解:明明已是风烛残年的他,怎么爬得上这样一处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云海在眼前翻滚不停,不急不缓,他的双眉紧蹙,额头上的皱纹就更深了,他却什么都记不起。结果他看到一条鱼从云海中跳出。
老人知道自己老花,却也知道在云海中看见一条跳跃的鱼与老花无关。他虽老但神志是清醒得很的,他知道。他昨天还和吴先生下了一个下午的棋,结果吴先生输了一瓶好酒。
这是什么地方?
是仙境么?
他记得年轻时读过的故事:有一个少年——等等,是少年还是成年人?只记得有个樵夫在林中砍材,挑了另一条路回家,结果在半途中看见两个老人——是老人,还是童子?嗯,却是看见有人在下棋。樵夫停下观棋,浑然忘我。只见下完棋,棋者兀自离开,那樵夫见天色已晚,急急赶回家,却发现屋子已破败。原来林中棋者乃仙人也,樵夫以为耽误了一个午后,却不知外界已过了十年——是十年还是几十年?后来又怎么了?他怎么不曾问过:后来怎么了?太阳升起了几分,老人的白发沾上了几许橙黄色,在风中是那么的轻。
他的思绪是那么的清。天际的颜色变了,老人看见太阳的万丈光芒,把云层都照红了。红色的云海继续微荡、滔滔不绝。他还记得刚才跳跃的鱼,鱼鳞在晨光下照耀得闪闪发亮,犹如一条精致的金链。他曾经送过一条金链给他的太太。他曾经做过许多事呢!但是他还未曾见过一条鱼跳出云层。他感觉衣角在风中摇曳,低头看见衣角下,自己一双脚赤裸裸地。这是怎么回事?竟没穿鞋!
有一次他和她一同赤脚跑向大海,两人把背影丢给了海岸。跑了很远很远,海水仍是很浅,只到脚踝。沙子很白,她说她喜欢海水这样轻轻抚过沙子,他说这是海的温柔。那时候天际也有云,他们俩在天空下望着远方,却看不到水平线,蓝天白云大海白沙交织成一片,已没有天地。他分不清上下,只记得温温的沙子和海水搓揉他们的脚趾。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她的短发在海风中飞舞,飘动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增添了神秘。于是他说你的发真美。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他看得入神。他不自觉地摆弄着脚趾,脚趾在沙里越陷越深,他抬头,看见远处一条鱼跳出了海。
他真的看到一条鱼!那不是他的幻觉,真真切切,一条鱼跳了上来。他怎么不感觉冷?海水是暖的,阳光照到了他额头上的皱纹,老人再一次深呼吸。他穿的一件什么?大衣底下。他用枯枝般的手指拉开大衣,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睡衣。他怎么穿着睡衣,披着大衣,就赤脚爬上来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真是幻?是梦是实?而眼前的红色云海翻来覆去,游走穿梭,此起彼落,交替回旋,那么缓,又那么急,变幻莫测,如浪,如烟,如一种混乱的思绪,一种莫名的情绪……鱼在露出的山峰间不停地跳跃,出现,不见,有时远些,有时近些,有时高些,有时低些,真不知道,真不了解,不明白这一切终究意味着什么。
老人把大衣脱下,任其掉落在脚边。有一回,他看到一道道的阳光透过林间照耀在那满地的花草。那情景就好像是谁打翻了漆,阳光照到的地方,花草的颜色就特别鲜艳。于是一整片的花草就像漆上了好多道条纹,他真喜欢那样的景色,那是疗养院外的一片草地。朝阳照进老人的眼睛,老人把双眼眯起来。他喜欢疗养院清幽的环境,他想用手挡住阳光,但是却感觉不到手,恰如感觉不到冷,他却感觉到护士的温柔,还有药水穿过喉间的滋味。昨天吴先生说夕阳无限好,老人除了光什么也看不到,感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老人想,明明是在疗养院,此刻却在这样的地方,俯瞰着群山。而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就只有光。老人只看到光芒,感觉从未如此明澈,全身透明,飘逸,没有思绪,没有回忆,轻盈的很。渐渐地没了身体,又没有泯灭的意思,似乎融入了世界,最后的意识剩下一声悠长的音调,悠悠地,像山间的笛声,漫开,无终。
备忘录
从广义的阅读求索穿凿进入私己的创作布署,你的吸纳内化能力是少见的强盛,同时敛集了其他同学各自的擅长,散透出一种愉悦的阅读特质。文字的外表沉思庄重但却蕴藉着欲动翻腾的蓄势,虽然不是每一篇作品都文质全备,但几乎每一种无论何其细微的试练和造设,自觉甚至不自觉的,都能留下深烙的局部,像是一颗不动声色但却统摄眼目的纽扣。我们称之为伟大的作品,通常也只是那么一颗纽扣——书写必须拥有缺憾?不过,在以文字刺穿这个世界虚像的过程中,经常乍现剑走偏锋的精辟,但总在还未成形之前就演毕收招,仿佛总会让一股创作的老气横生自缚。就像这篇作品,老人的意识流泻入化描写得丝丝入扣,可惜老人的『脚趾』(身体)却在深陷滩沙之后就隐蔽不存了。东晋干宝搜神作记,序言明迹要『发明神道之不诬』,《说文》释『诬』为『加也』——创作是『诬』也是『不诬』,我期待你能更敢更彻底的去实践『诬』的本色,如此才能让作品『不诬』。
你虽然不让我们叫你老师,但你总算是在写作道路上的前者,特地放缓步伐让我们追上。这一篇备忘录是你深刻的观察,没有分段的嘱咐方便我随身携带。伏案的背影是寂寞的,但能和老大&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分享作品交换心得,总算是弥补了书写的若干遗憾。
ReplyDelete这幅画是出自谁的手笔..?冷色系的房间,镜子反映出温暖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