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惠婷的最后

Thursday, April 30, 2009

惠婷的最后

Bloody Mary

在Remedy ,酒保们都喜欢私下打赌客人会点什么饮料,但就绝对不会把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当作打赌的目标。这个男人有一个令人不解的习惯,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每天只喝Bloody Mary。大家都很好奇,纷纷猜想这杯酸中带咸并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酒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够让一个男人如此为之着迷。

没有人知道,他每天喝Bloody Mary是希望籍着这杯酒去了解与等待一个曾经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大约一年前,人生的失意让他带着疲惫的心第一次走进了Remedy酒吧,并在这里遇见她。他记得与她离婚时,他三十五岁,她才二十九。他从没想过,十年后他们竟然会在这里重逢。

在他眼中,十年后的她风采不减,而且更加迷人了。她以前从来不涂蔻丹,如今手指甲都涂上殷红色。她以前只喝Pina colada ,现在却从容不迫地啜饮着Bloody Mary。在朦胧的灯光笼罩下,红指甲和Bloody Mary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邪魅的吸血鬼,散发着一种诅咒式的美丽。他走向她,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离开,两个人就坐在那里沉默地喝着酒。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什么时候喜欢上Bloody Mary?”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突然,一句话伴随着有磁性的嗓音飘进他的耳朵。

“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Bloody Mary与前世今生有关系吗?”

“Bloody Mary是邪灵的圣物,而人生生世世都背负罪孽。”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于是他沉默了。

“你过得好吗?”她倒是问起他的生活状况来了。

他本来就极度需要一个听他倾诉的对象,听到她的问候,他的心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瞬间,他的抱怨一泻不止。他苦恼地说着自己是怎么不如意,他的才华并非不如人,可总是欠缺了一些运气。奋斗了将近二十年,却依然还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保险业务员。每天都得奉承上司、谄媚客户,活像一条狗。

她安静地倾听他的烦恼,这让他想起他们的爱情始于倾听,而她依旧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催化,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地爱上了她。他把身子靠近她,发现她也不回避。他仿佛得到了鼓舞,进而将自己的唇覆在她的唇上……

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再次遇见这个离弃她的男人。也许是人生不尽如意吧,他似乎沧桑了许多。不过她更加没有想到,如今自己竟然会在床上安慰这个失意的前夫。也许是同情他的境遇,也许是因为自己依然爱着他,更也许是漂泊的心总会有憩息的需要。

她以为她又可以回到喝Pina colada的岁月。她可以重温昔时和他的温暖与甜蜜。今夜,她会被他以最浪漫的眼神和最温柔的身体爱着,她是幸福的。然而,现实与想象永远都会有落差。在她和他退去衣裳和伪装,面对最赤裸的身体和最单纯的欲望时,她的梦就幻灭了。

岁月不仅让他结实的胸膛松弛了下来,还磨去了他原本不羁的傲气。如今的他,真像一条丧家老狗,可怜得引人发笑。他太想证明自己其实还是当年那个她所认识野心勃勃的男人,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她。他用力地拥吻着她,虔诚地膜拜她的身子,贪婪地吸取她身上的香水味,并试图激起她每一根敏感的神经线。

在他卖力的调情下,她反而更加冷静了。她记得过去他在她脑海里的形象是高大雄伟,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无可救药地崇拜过他。如今她却发现他原来很矮小,矮小得有点滑稽。在她的心目中,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卑微活着的小丑。而在今夜,他努力证明自身男人魅力的一面看起来就像一场不折不扣的小丑表演。

一股厌恶的情绪从她心里油然而生。她开始讨厌他的爱抚,讨厌他自以为是的自我展现。她那保养得体的肌肤和胴体被这样的一个男人享受着,是绝大的委屈和耻辱。尤其是他吮吸她的乳房时,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他的母亲,在为饥饿的他哺乳。她当下就想要破口大骂:他妈的!

厌恶感毫无止境地膨胀,排山倒海的恶心向她袭来。她本来想要把他狠狠踢下床,但最终她还是克制住自己的冲动,维持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该有的样貌。漫漫长夜,她瘫在床上,原本应该要沸腾的身体却平静得近乎死寂。有那么一刻,她怀疑自己是活着的僵尸,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最可悲的,她还得为眼前的这个男人虚伪地呻吟,充当他卖力演出的喝彩与掌声。原来早在她开始喝Bloody Mary的那一刻,Pina colada就已经不再适合她了。

黎明前的一小时,他还在熟睡,她却悄悄地爬下床穿衣服,弯身抓起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家。她一定要在黎明前就离开,因为她不想让他在阳光下看见她眼角旁那浅浅的鱼尾纹。她不要他去同情她,感慨她逝去的青春年华。而她也不该同情他,因为小小的同情原来会引发巨大的厌恶和藐视。她甚至还为当年他要求离婚的事感到庆幸,因为她的余生都不必再面对这个失败的男人。

“先生,Bloody Mary。本店招待!”

Remedy的酒保太想知道那个男人只喝Bloody Mary的原因了。于是,他们想出了以一杯免费的酒来换一个答案的办法。

“对了,为什么你只喝Bloody Mary?”

男人举起酒杯,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充满感伤和无奈地说了一句话。

“Bloody Mary是邪灵的圣物,而人生生世世都背负罪孽。”

就在此时,街头转角处的EFFLORESCENT酒廊里的酒保们也在窃窃私语,眼神还不时那个在角落里喝着Bloody Mary的女人。


备忘录
城市造就了无数痴男怨女以及无数惘然寂寞,书写旋即一变,流行随俗也好,试图挣扎排解也罢,城市是永远躲避不了的主题。如果所谓『摩登』即是对焦于现代的生存状态——曝亮的世界许多暗黑角落里的灵肉掏空和填补,这篇作品,以及你过去冷峻布列的男女处境,应该可算是最『摩登』的吧,物质幻界和人心渡头的可亲可畏,在这个大森林里人人形同槁木,但却又仿佛等待燎林之火一把烧尽,但是到头来,原来只不过是『因为孤独的缘故』。越卑微的往往就是真理,堕落就是救赎,古今不变,你的创作算是赶上了时代但也贴近不朽,因为你写的其实都是『孤独』。虽然一些情境调度和拜物态度不免透出流气,但是对于俗物的临摹和俗世的揣摩,那些横陈交媾的龌龊和圣洁,那些欲言又止的燃烧和僵冷,皆崭露了你在文字里外的感官欲力。波特莱尔大概是最早书写城市的作家,《恶之花》有句:"All is abyss — dream, act, desire, or word",我期待你能更往这个深渊走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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