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郅豪:故事2

Monday, November 27, 2017

郅豪:故事2


阿信,回家咯

在我生长的南方小镇上,孩子们总喜欢打玻璃珠。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簇蹲在地上,拿出玻璃珠,弹撞到对方的珠子就算赢。放学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对付完作业,跑出去和小伙伴弹玻璃珠。我一玩就入迷,从小妈就说“不把嗓子喊破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

我们那镇子不大,每次镇上小孩玩耍都在镇中心的庙前,庙前老树下有一块宽广的平地。大人们都知道我们在那,一到饭点,他们就站在家门口喊:“某某,回家恰(吃)饭哒”。此时,就能听到各种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我们总能精准的识别属于自己的呼唤。它们此起彼伏合在一起仿佛交响乐,急促却温暖。

在众多呼唤声中,唯独没有属于阿信的。

阿信的爸爸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家里只剩他和妈妈。阿信妈是个哑巴,饭一熟,她便默默走到我们玩的平地,拍拍阿信的肩膀,指着家里的方向,再做几个扒饭的动作,意思是该吃饭了。她一来,阿信就收起弹珠,往家里走,多是妈妈走在前,他耷拉着头跟在后。在此时各种呼唤声的托衬下,阿信母子像是在演一出默剧。我们总是取笑阿信妈是哑巴这件事,一年上头阿信为此跟我们扯皮打架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有时候他横起来连大人都劝不开。慢慢地,阿信愈发敏感,放学后一起玩的时候,他总在爸妈叫我们吃饭之前就先走了。

一天放学,阿信早早地就来和我们玩了。那天他玩到很晚,直到“交响乐”响起他还没走。很快,我们听到了陌生的女人呼唤着:“阿信,回家恰饭哒。”声音越来越响亮,不知不觉我们也停了下来。阿信听到后很高兴,扯着嗓子回应:“来哒来哒。”然后漾起一脸笑,小马驹儿似的蹦跳回去了。我们很好奇,就问他:“阿信,你家谁在叫你?”阿信把头扭向我们,下巴往上一扬,说:“当然是我妈。”那时我们还小,对于阿信的回答并没有质疑,只是感到惊讶。

于是我们一路跟着阿信回家,想亲眼看看他妈妈讲话的样子。结果远远地看到他妈妈拿着学校老师用的扩音器站在家门口,她自己的嘴随着里面的声音一张一合:“阿信,回家恰饭哒。”他妈妈看到我们来了,偷偷地把将扩音器收到背后。我们捂着肚子大笑:“阿信,说话的是喇叭,不是你妈妈嘞!”阿信又羞又气,撇开他妈妈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跑。

庙前老树上蝉声一起,我们的阵地就从大平地转移到了学校的荷花池。

池水是泛着些许老绿色的,底下有很深的淤泥。放学后等老师离开学校,大门一锁,我们几个胆子大的就溜去池子里摘莲蓬。怕被大人发现,一群小孩每次摘完就鼓捣着吃了。有时候会看到一两只动作慢的河虾,我们会像猫儿似的一下子抓上来,又不敢带回去。捉弄了它们一会,只好放了回水里。太阳慢慢往下掉,我们会在饭点前翻围墙出去。我是孩子里身手敏捷的,每次都是我先上去,跳下来,看周围没人,就答应着另一边叫他们快点。那一天太阳下去得早,正准备翻着回家我便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我一急,便从两米高的围墙上掉了下来。我痛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哭。妈妈赶到后一边帮我抹眼泪,一边对着我摔的位置吐了一口口水,说:“呸,别怕,捡起来了。”

我们那里的人认为,小孩子的灵魂和肉体还没有完全融为一体,容易因为一点磕磕碰碰就丢了魂。小孩子走路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哭,家长会跑过去对着他摔跤的地方吐口口水,然后安慰小孩子说没事,已经捡起来了。如果再严重一点,小孩受到惊吓,生了病,则认为是已经丢了魂,这个单凭看医生是好不了的,在接受治疗的同时,还得喊魂。喊魂必须由小孩的亲生母亲进行。当天晚上十二点之前,母亲要一手拿着小孩子经常穿的衣服,一手抓着把米,从小孩受惊吓的地方开始,大声喊他的名字,如“某某,回家咯。”这么一路喊到家门口,到了家门口,再喊一句“某某,回来咯,快回去吧。”

回去后我的腿打了石膏,我妈还觉得不行,等半夜我睡着后,一路喊着我的名字,把“我”喊回了家。哥哥是我们那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妈妈帮我喊魂的那天晚上,哥哥一直劝我妈,说这都是迷信。我妈说,医生已经看过了,但不喊一下怕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妈就是不放心。对于我们那的很多传统风俗,哥哥大多是抵制的,有时还会以身试法。邻居老人说晚上不能摇铃铛,会把鬼招过来,哥哥偏偏要在十二点的时候在院子里一阵狂摇,吓得邻居老人半夜起来骂他,从此以后我对哥哥有着莫名的崇拜。

腿好了之后,我再也不敢翻围墙,于是我们一群孩子拿着玻璃罐去小林子里抓萤火虫。小林子是我们镇里的公用墓地,老人去世后大多埋在那里。高低不平的坟冢在夜里有些阴森,但当我们挽起裤腿,在及膝高的草里追着,清脆的笑声便让我们顾不上害怕了。那天晚上月光很暗,蛙声和蝉声此起彼伏。萤火虫飞得慢,它的亮光在漆黑的夜晚非常明显,我们跟在它们身后,慢慢伸出双手突然一合,就抓到了。我抓到萤火虫之后想跟阿信炫耀,他回过头,却猛然看到我身后坟头上的贡品。在暗淡的月光下,那贡品像是鬼的头,阴森惨淡。阿信被这景象吓到,刹那间脸色苍白,嘴巴张得很大,“啊啊啊”大叫了几声。听到他叫,我们也跟着边跑边叫,一转眼全吓溜了。当晚回去,阿信就发烧了。

大人们请了镇上的医生给阿信看了看,开了些子药,几个小时过去阿信的烧还是没怎么退。阿信妈急得团团转,手上拎着阿信的一件短袖和一把米,在院子里来回走,嘴巴一张一合,可是没有一点声音。她时不时抬头看挂在客厅墙上的时钟,马上就要十二点了。那天我们聚集在阿信家的院子里,大人们围着她,劝她不要着急。大家为了宽慰她,拿出哥哥那套说辞:“喊魂是封建迷信,阿信只是受了点惊吓,看看医生,吃点药休息一两天就没事啦,不用太担心。”大家的话没起到任何作用,阿信妈坚定地认为,只有她为阿信喊魂,他才能完全好。哥哥总说,阿信妈是镇上最迷信的人。阿信一出生,他妈妈就请庙里和尚开光祈福,碰到堤上算命的,她准要拿着阿信的八字去瞅瞅。如果听到关于阿信命数的好话,她会开心好几天,若是听到不好的,她便死缠着人家找寻转运的方法。

眼看着快十二点了,阿信妈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等奇迹,但她的嘴里依旧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跨着大步子外跑。月亮躲到云后面去了,庙里一片漆黑,只有三根香微弱的火光,以及阿信妈磕头的声音。我们都跟过来看着她。阿信妈在庙里磕头的时候,我妈让我把哥哥喊来,我飞快跑回家,把他叫醒带进了庙里。大人们围着哥哥,对他说,你读过大学,你去跟阿信妈讲喊魂是迷信,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我们劝不住她。

哥哥看了看在庙里不断磕头的哑巴妈妈,在人群的包围下,呆站了一会。

哥哥没有提迷信的事,他走进庙里,对阿信妈说:“我们大学教授告诉我,物理上有个概念叫声波。我们大家能听到的声音的声波是是有一个范围的,我们听不到你讲话不是你真的发不出声音,只是因为你发出的是超声波,它不在这个范围里,所以我们常人听不到。但科学上说灵魂能听到这种超声波,你家阿信的魂能听到你发出的声音。”

阿信妈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着哥哥,哥哥一脸严肃。围在外面看热闹的大人们纷纷帮腔:“是啦,阿信妈,人家是大学生,怎么会骗你咯。”阿信妈又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点点头,说:“去吧,把你家阿信喊回来,他听得到你叫他。”阿信妈把还未燃尽的三支香插进香炉,回家拿出阿信的衣服,抓起一把稻米,跑到那天的小林子里“喊”起来。

她神情虔诚而肃穆,口型咬得清楚,嘴巴一张一合,每念一个字都会停顿。

如果阿信真的丢了魂,他的灵魂便能听到妈妈发出的声音——“阿,信,回,家,咯。”

(像是读着沈从文的民国湘西,一半风俗迷信揉杂一半科学知识的开端,也有如阿城小说中峰回路转的江湖气息,除了结尾似乎该有阿信病愈的一笔,故事的叙述可说无懈可击,文字如大地厚土一般温婉而亲近人心,书写的关怀于其中回荡不已,从童年的皮相探入成长的记忆,从土地的记忆钻入民族的灵体,生生而不息。)

7 comments:

  1. 情节环环相扣,前因后果一种极为舒适的声音娓娓道来。人物的刻画以及场景的渲染,细腻而生动。特别是“哥哥”这个角色,虽然后来才出现,但却被刻画得淋漓尽致,是感性和理性为一身的圆形人物。哥哥也并非拥有完美无瑕的人格,这更突显了他有血有肉的一面,更为逼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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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写得真好,读得我有点想家。我们那里也给小孩喊魂,说“吃”也像在说“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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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故事好耐读,有种不想这故事写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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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神了,第一次发觉沈从文的等待和阿城的等待中竟然还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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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等待』何解?从中国现代小说的脉络来看,沈从文、汪曾祺、阿城是一条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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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并没有研究过脉络,只是两位作家笔下的等都很有趣,可是给人的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初中的时候不喜欢翠翠,不懂沈写那种摆一渡船等一个人的浪漫,读阿城要晚一些,那种对于棋局进展和结束的等待是完全不同的。阿信等音,母亲等魂,原来也是能相互联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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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好喜歡整個故事情節,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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