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凌晨時分。
除了水果店亮起了電燈,整條街店舖外面,鐵閘緊閉。
慧玲的父親拿起塑料繩,系一個繩圈,再從竹簍裡拿起一串芭蕉,把繩子穿入芭蕉一根肥短的皮肉。有如在為孩子穿上上衣,細心地圍過它的根莖,再穿入芭蕉另一端的皮肉。拉起繩子,將它掛在一個用鐵條製作而成的鉤子上。
慧玲站在兩輪手推車旁,左手緊握迷你枕頭,右手則握住兩輪手推車的其中一個扶把,看著父親反覆如一的動作。她知道她必須得待在店裡,乖乖入睡,或者看守裝滿紙幣與硬幣的紅色桶子,免得被人偷去。父親意識到她還未進店裡,對視慧玲的雙眸,正要開口時,她知趣地跑進店裡。
店裡的每個角落都放置老鼠籠,籠裡勾著一片蘋果,作為誘餌,卻未捕獲成功。父親早已打開折叠式椅子,擺在電風扇面前。慧玲再次望著父親忙不停息的背影。她瞥看椅子後方的空竹簍,用了前幾天收集而來的報紙,全面包裹。她嘴角上揚,脫下拖鞋。她把迷你枕頭夾在腋下,雙手握住竹簍的邊角,右腳越過稍微偏高的高度,穩下腳掌,再把左腳跨進去。光著小丫子,站在平滑的報紙上,她蹲下身,坐下來。之前三番兩次睡在竹簍裡,醒來後被父親罵,慧玲覺得無所謂,畢竟是先睡後罵,也習慣了。在未被父親發現之前,她把枕頭擺在一角,把頭輕輕地靠著,腰板彎縮,雙腿拳曲,有如捲成一團的小貓,眼皮緩緩垂下。
收音機調頻道的嘈噪聲傳入慧玲的耳膜,過後是盛大隆重的國歌前奏曲,夾雜巴剎人潮熙攘來往的吵嚷,喚醒她昏沈的腦袋。有好幾次,她聽到推車輪子轉動所傳來的聲響,她熟悉那是屬於隔壁賣魚攤的,他們每次在這個時候,會把一箱箱新鮮的魚送到店裡。父親都會站在店外,熱心地為他們開路,開始大聲喊「後面Xio」、「Kaki Tepi Sedikit」,「Hello, Excuse Me」,什麼語言都派上用場,只為了讓那些爭先恐後安娣們,騰出空間讓手推車經過。
早上六點的起床儀式,每天不斷的上演。慧玲閉著眼,弓著腰,假裝熟睡。這時,永靖就會站在竹簍外,用右手拍一下她的頭頂。慧玲發出一陣哀怨,臉上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但她腦袋瓜清醒得很,他來了。她把雙腿稍微挺直,伸懶腰,張開眼睛,往上看神采奕奕的玩伴。
初次踫到永靖,是她亂逛巴剎的時候。經過魚店、清真肉類檔口、香料店,慧玲拐個彎,隔著兩條後巷,人群變得稀少。店面都換成玻璃裝飾,慧玲抬頭看店面招牌。六歲的她看不懂繁體字、也只認識四、五個簡單的英文字。順著走,她只能透過玻璃窗,才知道店裡賣什麼。有文具店、服裝店、手錶店,還有永靖父親經營的,男性理髮店。在它的旁邊是空蕩的店面,玻璃外貼著一張紙,印上「出租」二字,以及聯絡方式。髮廊轉燈引人注目,吸引慧玲的目光。店外放置一排塑料椅子,唯獨永靖坐在靠近店門的位子。他的手裡握著一包山楂片,食指與姆指夾一片,放入嘴裡。慧玲與他四目相對,他友善地微笑,伸手遞出那包山楂片。
他們坐在店外,輪流吃著山楂片,一直到永靖的父親,從門縫探出頭來。當他的父親看到慧玲那一刻,疑惑地凝視她。
「你不是賣水果的女兒嗎?」
慧玲點點頭。
至今,慧玲無法理解永靖的父親,以及來理髮的顧客,是怎麼認得她。她只記得,店裡播放電台的播音員講粵語,她跟著永靖坐在長凳上,視線停留在天花板上。那裡懸掛無數架保麗龍飛機。一條細繩子系在機身上,隨著冷風吹襲而搖晃,彷彿一不留神,它們就能掙脫綑綁、飛遠至消失。她有一股衝動,想告訴安哥,要控制冷氣的強度,或者改用強而有力的繩子來系。這樣它們不會突然間「啪」落在地上,嚇壞顧客。她看著安哥,又面向永靖。她把嘴貼在永靖的耳朵旁,輕聲地訴說她的想法。永靖聽後,笑而不語。店裡有兩位顧客,其中一位,剪成斜分式長瀏海的髮型,認定慧玲會在回途中迷路。於是,離開店前,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回水果店。
自從認識永靖後,他們一起亂逛整座巴剎,玩遍店外擺放的搖搖車投幣機,度過了三個月的時光。父親原本會責罵慧玲到處亂跑這個壞習,甚至恐嚇她,再亂跑,會被壞人捉走,把她煮成咖喱。可是,有了永靖這個玩伴,父親不再多說什麼。 慧玲內心深處喜歡永靖的陪伴,每天期待他來找她,一起吃早午餐,分享零食與玩具。
永靖露出牙微笑,左手拿著理髮圍布。慧玲盤起腿,把枕頭放在腿上,看著他靈活地跨進竹簍。他把圍布折開,遮住一半,在蹲下的同時,拉起整塊布,全面蓋蔽。外面的光線照射並滲透那塊布,投射在永靖的臉龐上,形成半邊臉在閃耀的錯覺。
他盤腿,從口袋裡,拿出巨大型花生形狀的盒子。他伸手,把盒子交到她的手掌上。慧玲好奇地望著盒子,觸感貌似粗糙的葉質,凸出的曲線宛如綠葉上的葉脈,迂迴曲折。
「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就搬走了。」
慧玲早已知道這個事實,之前聽永靖說,沒生意,所以得搬走。她一直注視盒子,食指沿著曲線遊走,有如在觸摸手掌上的命運線,走到了盡頭,便會倒著走,到線的起點。她想回到過去。
「這是一個音樂盒。你打開來看!」
慧玲不願直視永靖,低著頭,打開盒子。裡面有青翠的草叢圖案,圖上有兩只面對面、塗上金色顏料的蟋蟀,一只在一片葉子上,另一隻在草叢裡。圖案的另一端有一個看似棒棒糖的橙色按鈕。她起初被外界的喧擾影響,並未聽到任何聲音,以為永靖想要耍她。但是,她再仔細地聽,才聽到音樂盒傳來薄弱的蟋蟀聲。為了確切地聽出差異,她按下按鈕,再鬆手。
竹簍微微晃動。
僅餘的光線漸漸黯淡,一個巨大黝黑的身影,厚重地投在他們身上。在未被黑暗吞沒之前,慧玲發現蟋蟀的軀體在隱約地閃爍,讓她想起永靖的臉蛋。她抬頭,端詳永靖逐漸晦暗的面容,再望著他的瞳孔。
他們相視而笑。
慧玲把音樂盒舉至彼此的耳畔,閉上雙眼,有如沈浸在深夜裡,清晰地聽見蟋蟀的鳴叫聲。
「吱吱吱……」
(像是看著八厘米膠片的投影,關於童年的悄然消逝,畫質充滿懷舊的顆粒,以及過早褪色的光影,兩個幼年玩伴穿梭在熱鬧的世俗,活在一種只有童真才能明白的閒逸,文字跟隨著跌跌撞撞的步履,充滿了依依不捨的眷意,雖然人物的心思還能再填滿一些,不過或許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之中,留下來的只有書寫時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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