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志映:告别故事

Tuesday, April 28, 2020

志映:告别故事




发着吧嗒,吧嗒的声音,指甲被剪了。弯着上半身剪指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是因为很久没吃别人做的饭吧?吃得过多。开着的电视里笑星们在说笑话。平时感觉那一点儿也不好笑,但那天心情格外好,甚至觉得那笑话也不错。是因为离家太久吗?身上似乎轻松了许多。最近没有搞笑的节目。父亲坐着沙发不停地嘟囔。平时的她常常指责不满过多,不过她决心今晚要变得宽容大度一些。

“你脚怎么长得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从背后传来的似乎无意的话,使她瞬间心头发颤。忙着剪指甲的手停了。满眼尽是她那难看的脚。

大脚趾特别长,而又向外弯了很多,小指旁边的骨头突出的样子十分难看。单单只是难看也不错,但穿鞋时能有多么不方便?只要穿上鞋行走,磨脚是常有的事。

对,这就是我难看的脚。

那时,又看到了另一双脚。老公,说什么鬼话呢?来尝尝水果。果盘被放在她的脚前面。母亲坐在了她旁边,吃起了水果。为什么不吃?是你喜欢的西瓜啊。但是,她目光望向的不是水果,而是水果旁边的一双脚。对,我的脚长得跟母亲的一模一样。

大约上小学的时候,好久没跟母亲面对面一起吃饭,突然她觉得脚很痒。啊呀,被蚊子咬了。

让我看看。对,是被咬了。

母亲为了擦药膏弯下了腰。眼巴巴的看着她的脚,叹了口气。
随我,非要随脚?
为什么?
跟我的脚完全一样。
随你是件好事,不是吗?
小鬼,你不知道有跟那样的一双脚一起生活有多累吗?

找到合适的鞋子非常难,即使你艰难地找到,走来走去全脚还是会被磨坏。

你小的时候不像我,长着变了吗?

就在那时,广播上两个嘉宾嘻嘻大笑说:
- 您听过吗?女随母命。
- 对,我小的时候觉得不是,不过长大以后发现女儿的命真随妈。
- 那不因为是生辰八字,看着长大的而是母亲的人生。

母亲默默地抹药膏。擦药膏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在看上去如此凄凉。那凄凉感让她感到负担,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正。别随我脚。不是,不随我。不要活得像我。
别担心。我不会的。

那天,因为她太小,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想过像母亲那样的一生。擦药膏的手太粗糙。她害怕粗糙的那双手。那手背负着母亲的生活重担。

我不会过像你那样的一生。

那天以后,她人生的目标是活得母亲不一样的人生。每次她面对人生中的大选择时,标准非常明确:怎样选择可以过跟母亲不一样的生活。就这样,她现在的生活是她奋斗几十年的结果。母亲没上过大学,但她大学毕业了。母亲在餐厅洗碗,但她坐在办公室用电脑工作。父亲动不动大吼职责,但她的丈夫温柔淡定。她相信生活中的一切都跟母亲不一样了。笃信她已经从母亲的人生逃脱了。但,因父亲的一句话在她的信念中出现了裂缝。

上大学做什么?20出头时候,总是打工攒钱,没有一天尽兴地玩。反而,工作和学习并行让她更吃力。穿着正装、坐着办公室书桌前用电脑工作做什么?一大早就起床做好家务就去工作,拼命地工作,浑身筋疲力尽回家的样子跟母亲差不多。回家以后,以母亲、以妻子的身份事情接连不断。丈夫。是,丈夫。拿丈夫来说,她至少没有向父亲一样因事业破产留下一屁股债罢了。但上年被辞职,现在翻弄着招聘报刊。终于跟父亲一样无能。而且我也有个女儿。

一瞬间全身起鸡皮疙瘩。

放下手中的指甲刀,抢时间带上外套,逃出了家。她听到父亲大叫问她去哪儿,但那与她无关。电梯已经下去了。犹豫半时,跑着下了楼梯。外面,凉凉的夜晚空气吹在脸上。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做什么,匆忙赶赴回家。因随脚穿上的鞋子,喇得脚疼。到公寓一楼并按下电梯按钮才松了口气。电梯门开了,急忙跑进去,用力按了按六楼按钮。快点,快点。门一开,急忙下了电梯。试图尽快输入密码,但不断出错。

叭。

一个耳光。冷静。直到那时,精神才变得清清晰晰。她终于将门打开,走到最里面的房间打开了门。小女孩正在酣睡。孩子比母亲擦药膏的女孩小一点。她掀开被子,看了看孩子的脚。尤为长的大拇指头,小指旁凸出来的骨头。此刻,泪眼满眶。她急忙去厨房,从抽屉里拿出大剪刀,回到房间。

坐下。

用一只手抱着不太清醒的孩子,开始剪女孩的头发。咔嚓咔嚓。长长的黑发洒在白色的被子上。孩子感觉到剪刀凄凉,哭了起来。你在做什么?听到孩子的哭声,丈夫从客厅里走来。他含糊不清的语气中散发出酒精的气味。抓住挣扎的孩子,她继续剪头发。丈夫照亮了房间,惊讶地抓住了她的两手臂。你到底在做什么?她拼命挣扎着逃脱。放下!

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做?

泪水流下脸颊。她哭泣着大喊大叫。
她脚随我!她脚跟我的一样!她不能随我不能随我!
那怎么了?脚随你,又能怎么样?
因为她是我女儿!

她全力挣脱了她丈夫。鲜红的血溅在地板上。突然眼前一黑,发昏。她慢慢地举起左臂。手里剪刀头鲜红。看着右臂,鲜血喷出。那血红又鲜明,无现实感。哗哗哗。她茫然地凝视着流出的鲜血。意识逐渐模糊。隐隐听到救护车声,孩子的哭声也渐渐模糊了。被护送着,她继续喃喃自语。

你不应该是女儿。
你不能是女儿。
你不能随我。
就你不能过像我一样的人生。

(三代的女人相同的宿命,所以诅咒如脚如影随行,情节虽然有点突兀紊乱,不过如果拨开粘稠混杂,近似意识流的文字描述,却清晰可见书写的野心和企图,故事笼罩着一股诡谲莫名的氛围,人物看似疯癫失心,其实是过度清醒,虽然写来大有发泄的意味,但是作为社会体制的控诉,不无耸动骇人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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