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弥漫已久的梅雨终于在这几天由磅礴转向稀疏。他透过草叶,远远的就看到了些五彩斑斓的东西,在色调单一的背景显得格格不入。被粘腻泥土拖累着的手脚瞬间变得轻盈,他三步并作二步地跑了过去。昨天还杂草丛生的石碑被清理干净了,前面摆上了一堆祭品。用手将湿透的纸扎拨开,他看到了下面的一条烟,被雨水浸泡的烟盒已经失去棱角,明显点不燃了。
十五年来第一次,他没有破口大骂,反而是立马转身,飞快地顺着来时的原路走去。他到了山洞口前,那里的门是关着的,如果那几片板子可以被称作门的话:木板用粗麻绳通过大小不一的孔连起来,上面缠绕着一些枯枝,挂在洞的入口。
板子之间没法做到严丝合缝,中间的缝隙不安的随风颤动。
他撩开门走进去,坐在草席上。一到梅雨时山里的湿气就变得很大,铺在砖台上的席子已经被沁透了,四周又出现了白色和黑色的霉点。摸上去的瞬间,烂泥般地触感就会缠绕上手指。反手从旁边的草堆下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生锈铁盒,费力的打开后,里面是堆烟屁股。挑挑拣拣,终于摸到了一根半截的,受潮后有些软趴趴的,上面粘着铁屑。他将烟叼在嘴里,用火棍点燃,陶醉的吸了下就灭了。
他的烟瘾很大,将唯一一口烟气咽下,过了肺再吐出。烟气和雾气混合在一起,透过眼前的朦胧,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的回忆。
十五年前下了连续一个月的大雨,他家里的地全被泡了,连饭都快吃不上,就自然没有闲钱来买烟。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心一横就跟着两个兄弟去抢了村头的加油站。三人还特地选了清明,村里的人都上山祭祖去了。但正好赶上换班时间,他只来得及拿了收银机里的三十块,就看到隔间里的另一个员工在偷偷打电话。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报警了,三个人顿作鸟兽散。慌乱之中他朝着山里跑去,想着这样就找不到他了。
一开始是在山林里,靠吃野菜撑了半月。后来的一两年。他常在黑夜沉沉的时候跑到山脚下的田里去偷庄稼。每次不敢拿多,打一枪换一炮,再偶尔翻到鸡圈里偷只鸡。然后他学会了设陷阱打猎,山里的野味吃了个遍,再自己种点菜,也饿不死。最后他只会半夜去村头捡捡烟屁股,再偷一些日用品,倒还能勉强过活。
生活倒也不是毫无盼头,清明现在成了他最期待的日子。每到这天,大小老少都会翻山越岭,把各色各式的祭品送到先祖坟前。以前他对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嗤之以鼻,总想着好货还不如留给活人来得实在。
得偿所愿,如今这些几乎都落入了他的腹中,用一种荒唐的方式丰盈着山里的这位不速之客。
他曾无数次在林里游荡,痴妄着两种幻想的极端:兄弟在逃跑过程中被抓住判刑了;又或是拿着钱跑到大城市去发财了,总有一天会风风光光地接他回去。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去自首,但千夫所指的目光在臆想中就把他刺穿。这时,对正常生活的期盼又会将他粘合。到最后,他的思想无限疲惫,就放弃了权衡,开始空无的等待。
时间的流逝只会在清明时变得清晰,每当在碑前看到祭品被摆上,那他的新年也就来了。
今天是第十五个新年,也是刑事追诉期的最后一年,明天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他揣上来自十五年前皱巴巴的三张十块和烟盒,开始往山下走。
从白天走到黑夜,他开始想起来了,想起自己身置何处,他踩出的路在山里缓慢地延伸,它会回到自己出发的起点。一直向前走,就是往回走。
他慢慢走到了公路上,雨停了。身后是山,朝阳照射下在他身前投下压迫的阴影。巨大的运煤车,从他面前开裂的土路开过,碎石在车经过坑洼时被震下,然后被车轮碾碎,化为路的一部分。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轰动的声音了,好似状元回乡的鞭炮,劈里啪啦,巨大的喜悦将五脏六腑炸碎,他顿时僵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让自己的手脚开始摆动,像刚学会走路一样滑稽。然后,他走到了村头的一家小店。
他犹豫的伫立在门口,背后是赶早集的纷杂脚步,他不受控制的想象着人们审视他的眼神,猛然转身扫过四周,却发现没人在看他,这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看店大娘在屋里看到前面有人影,走了出来,皱着鼻子,先开了口:“啥味啊?这么闷的天你咋不洗澡呢?”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开口是生锈的嗓音:“最近警察没有再来了吧?”
“什么警察?”
“就是十五年前加油站抢劫那事。”他磕磕巴巴道。
大娘显然被他问倒了,愣着思考了好一会,“哦哦,你说那个啊。可把当时的两个小年轻吓惨了!但哪有啥警察,当时的雨大着呢,没人报警啊。”
气管犹如水泥浇筑,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算了,买包烟吧,他听到自己在说:“红双喜现在多少钱?”
“十块”,大娘转头去拿烟。
他机械地把钱放在玻璃柜上,大娘看了眼后指向一个黑色的方块道:“现在谁还用现金啊,不收哈。扫码支付,在那。”
(十年已是生死,十五年更是两茫茫,像是一则山中传奇,但充满现实的谐趣,也有如一出社会的讽喻剧,却又无处不是那种野林求生的微末形迹,题材的挖掘几是叙述的水到渠成,不过说故事却能更加无孔不入,人物从可恶到可怜,世界从冷漠到冷酷,在这么一个雨纷纷的时节,山怎么转人怎么转,最后仿佛都躲不过时代的当头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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