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楚喜:小说告别

Sunday, April 28, 2024

楚喜:小说告别

中学校门外乌压压横了一堵接孩子放学的家长墙。晚自习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就冲出了校门。在清一色的蓝白校服里,隔壁家长顺利接到了窜上1米7的女儿,晓君时不时踮脚张望,却寻不到儿子。在这庞大的人流中,大概两人只能被淹没。

晓君在逐渐稀稀拉拉的人群中发现了儿子。肿胀的书包和拖沓的校服像一层厚重的外壳,包裹着儿子单薄的身躯。晓君第一次在儿子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一个还没有在凝视中,学会时刻昂首提肩的丈夫。她猛然想起之前犯懒,那双雨天蹭泥的小白鞋被搁在阳台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污渍大概没办法祛尽了。可是他才13岁啊。

回到家,晓君重新取出床头柜抽屉里的检测单。晓君是外行,指标于她而言,不过是冰冷的数字,但诊断结果白纸黑字:骨龄正常,大拇指远端开始闭合。

一周前,晓君拿着检测单,和儿子在医院排队取药。晓君正刷着手机打发时间,小红书满屏推送生长激素的副作用。医院周围在施工,敲敲打打的声音钻进沸腾的医院,震得一楼大厅的窗户都在颤抖。肢端肥大、甲状腺低下、颅内高压、糖代谢异常,醒目的照片,配上家长亲身经历的叙述,晓君窄窄的肩膀根本无力承受。她一抬眼,儿子的鼻尖不知何时又冒出一颗新鲜的痘,又大又硬,在医院的灯光下亮堂堂的。

“妈,我下午想找同学踢球。”儿子的眼睛里反射着医院的灯光,像晶莹剔透的果冻。

晓君鼻子一酸,索性拉住儿子走出队伍: “算了凡凡,不排了,我们回家。”凡凡没说话,只是跟在她身后。

直到现在,晓君还是不能够习惯直视丈夫的身体。他每晚洗完澡后,都会几乎全裸地经过电视机前,爬上床的另一端。这么多年,丈夫的身材算保持得很好。虽然丈夫从不去健身房,但他的肩宽确实大于腰腹,甚至寻常中年男人的肚子,也没有因为年纪到了就在他身上鼓胀。丈夫连脱光的时候走路也端着,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显得那么无力。在晓君眼里,他这副样子很像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士兵胡桃夹子。晓君带有一丝庆幸:丈夫穿着衣服在人前时,总归要体面些。

睡前,晓君把检测单递给丈夫,他嘴里连带着哈欠:“什么意思?”

“凡凡估计长不高了。”

“这种事顺其自然。”丈夫把检测单支在他那端的床头柜,背对着晓君躺下,“困,先睡了。”

“但是凡凡还没到1米7。”

晓君也关灯躺下。黑暗捂住了晓君的嘴,最后连呼吸声也吞并了。晓君迷迷蒙蒙地快要睡着,又被惊醒:“你要实在想,打生长素也可以。“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医院排队。医院里闹哄哄的,永远不缺人。队伍里好些家长带着孩子,甚至挺拔的小孩也有,看起来都面色红润。轮到晓君时,她按熄了小红书的页面:“我要短效水剂。”

这么多年,晓君从来没有提过丈夫的身高。连例行体检时,她都避开去看丈夫的身高。但从刚恋爱时,晓君就会忍不住留意她仰望朋友的角度,在和他见面时,进行一番内心的比较,当发现仰头还是会比和朋友一起的角度更倾斜时,换得一点心安。在晓君所有的打扮中,丈夫牢牢记得晓君唯一的那件Over Size T恤,尽管她只穿过一次。后来他询问晓君为何并不常这样穿着,晓君别别扭扭地给出肩膀窄、骨架小和不显比例的各种回答,丈夫仍然追问,最后她深吸了口气:“因为这么穿显得我很短。”这句话成功堵住了丈夫的嘴。

回到家,晓君看见瘫在咖色沙发上的丈夫,像一条泥鳅。她原本想要坐下,和丈夫好好谈谈生长液的副作用,连忙反应过来生长液需要冷藏。她刚打开冰箱,听到动静的凡凡却冲出了房间:“打吧。”

丈夫的整个身躯几乎被沙发掩埋。他望着儿子的背影,像一只探头的泥鳅。

凡凡走上前去,接过晓君手中的注射装置和水剂,一齐拿进了房间。

晓君愣了一秒,连忙跟在儿子身后。

进了房间,凡凡便问:“是打手臂吗?”说完便把外套脱下,将左袖撸起来,别过头,看向一边。他光滑的左臂上,嵌着一个小小的卡介苗痕迹,那是凡凡的出生第一针。凡凡从小就恐惧针头,就连输液时护士插针头在他的手背上,他都没胆子看。

晓君感到有什么在撕扯着她。可再多一个字,晓君都说不出来。

“打吧。”

儿子侧对着她,上半身直立在铺满书本和作业的书桌前,节能台灯煞白的灯泡正正地曝在他脸上。晓君把温度计形状的电子注射笔叮在儿子手臂上时,他似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晓君小时候玩过家家时,扮演过护士,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在体验造物主。从注射到拔出,凡凡毫无反应,也没有抬头看晓君一眼。“滴滴”声响起后,他便穿上外套,握着笔继续做概率统计题。晓君本想嘱咐一句“好好学习”,嘴巴张开噎了半口空气,然后就退出了凡凡的房间。

晓君打开手机备忘录,将凡凡目前的身高体重一一列下,又在日历上订下三个月后的随诊提醒。这场对抗,是她和数字的博弈,凡凡是筹码,也是赌注。

风吹得窗户阵阵呜咽,要下雨的阵势。晓君这才想起,阳台上还搁置着那双雨天踩泥的小白鞋。果然,它依旧在原地。于是晓君把它提溜起来,开始狠狠地刷洗那双鞋。

(世上有快高长大的激素,但却没有慰藉心灵的配方,但是说故事只要切中要害,即有百试百灵的精彩,情节已经远超那类孩子作为弥补的典型题材,与其说是关于身高停滞的求治,其实更像生活萎缩的挣扎,一家三口平凡寻常的日子,隐身其间的却是中年女性的人生写照,那种长久以来叠积的不安、自惭、虚乏和躁动,向来注定很低很矮,书写在细节处仿佛统统打了激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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