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予涵:散文告别

Tuesday, April 30, 2024

予涵:散文告别


要不然就这样一万年

从踏进“创作”的门槛起,我似乎就开始写藏区、写雪山了——不知这样的情感是从何处生发的,或许是小学热烈爱过一阵的西藏探险小说;或许是中学跟着旅游团初次路过的布达拉宫,身为艺术生,被那样完美交织的红与白所震撼。这十年间我已经进藏六次,有的长辈笑我上辈子是在雪山出生的,我仔细想来,倒也弄不清,其中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渊源了。

2022年的夏天,是我最近一次进藏。同一片土地去过太多次,自然对名声最响的景点祛魅,我们没在布达拉宫和珠穆朗玛停留,路遇晴天的羊湖也只是匆匆掠过。穿越“世界屋脊上的屋脊”阿里之后,就来到了这片高原的最边际:出藏入疆,长达数百公里的一段无人区。

阿里地区有着四千米加的平均海拔,高门槛下本就人迹寥寥,时值盛夏旺季也见不到多少游人,到了两自治区交界处,冷清程度更是夸张。来前我查过攻略,离开西藏的界碑,一路赶到当晚过夜的新疆三十里营房,中间有足足六个小时,手机将收不到任何信号。我可谓忧心忡忡:对习惯了现代社会的二十一世纪年轻人来说,断网和死刑没有差别,我完全无法想象要如何度过这地狱般的六个小时。甚至连睡觉都是奢望——在氧气稀薄的五千米海拔,嗜睡是高原反应的征兆,据说就在我们要去的这段路上,曾有一支军队不声不响覆灭在了睡眠之中,给那块土地换来了“死人沟”的坏名声。

不过,其实真正上路之后,窗外风景卓绝,无聊的情绪反被淡忘了。那天上午进入视野最多次的,是隔三差五经过的油绿色军车,挂着新疆的牌照,用那彪悍的外形大张旗鼓地提醒着所有人:这里远离城市,这里危机四伏。这里的文明不属于人类。

手机信号断掉以后,耳机里的音乐也断断续续,我只能取下所有的联网设备,通过车窗和那片人迹罕至的土地连接。成队的军车离开,路上就看不见什么车辆了,我数着时间,最久一次足有一个小时,没有任何其他车辆与我们同路,眼前所见唯有茫茫黄土与巍峨群山,我们就这样从远古的喜马拉雅,一直驶向蛮荒的喀喇昆仑。

在这条路上,最多的活物不是人类,也不是牧民家养的牦牛和羊群,而是天幕之下的藏野驴与藏原羚。只要留心去看,总能在天空与雪山交接的尽头处,看到那些小小的黑色剪影,高原上土生土长的精灵。即使尽力推近手机的焦距,也往往只能拍到藏原羚那傲娇的桃心形屁股,藏野驴则慵懒地甩着尾巴,抛来一记以万物为刍狗的眼神。极少的时刻,可以看到三四头野驴撒开蹄子,在雪山脚下狂奔,似乎要与我们的越野车竞一竞速;那几粒米粒大小的黑点,在苍茫的高原草甸之上势如破竹地驰骋,好像天地之间,它们没有任何阻挡,脚下所至都是一万年未见人迹的荒野。

最惊心动魄的时刻,是和三头野狼的遭遇。跟文学作品的描述不同,野狼并没有孤胆英雄般的健硕外形,它们往往都垂着脑袋和尾巴,皮毛斑驳、瘦骨嶙峋,只用警惕的三白眼打量你。午后第一只野狼鬼魅似的在车尾出现,于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中,又轻盈穿过人类建造的马路,消失在另一端的土坡下。听说狼群会成群结队狩猎,我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两边路况,果然前行不久,又见到远远荒野中的两抹狼影。直到一只突然闯进道路的藏羚羊,从我们车前飞奔掠过,大伙在短暂惊喜后,才算是松下口气:大概今天的狩猎目标不是我们了。只能祈祷那只慌里慌张的藏羚羊,最后有成功逃命罢。

我在手机上留下了一段野狼的珍贵影像,却没能捕捉到这只精灵般闪现的藏羚羊。尝试了十分钟之久,我企图打破“无信号”的魔咒把视频发送到互联网上,最终还是徒劳无功。也只得放下手机,继续把视线投向窗外,回到澄澈如蓝宝石的天空、和这片荒芜广袤的土地上。

荒野之中没有人家,山脉之上没有基建的电线杆与信号塔。除了这条穿越天堑、打通高原的柏油马路以外,我想一万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现在也还依然是什么样子吧。

不知道一万年以后,这里又会变得如何。要不然就这样,再一万年罢。

(天长地久有时尽,一万年也不过须臾,但是仿佛只要听到了荒野的呼唤,无论是以什么文类的行速,文字都会执着地奔向原初眷念的来去之处,书写不过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去触目所及,探险般的一趟驱车壮游,像是公路电影蜿蜒深入人烟罕至的尽头,不止野兽四伏甚且兵锋暗涌,在天地交接的洪荒秘境,除了目睹时间最原始的面目,仿佛也明白了自己身世流转的真相,然后震慑并且停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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