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树
汽车穿行在景迈山的森林边缘。我摇下车窗,阳光在雾气中穿梭,犹如水下。朦胧中,翠绿色的丘陵围绕,远处连绵的群山由深至浅,随着路的颠簸微微晃动。路牌从铁皮到原木,仅仅两个小时的光景,城市的刻画已被抛在身后。
小山坡上立着独栋的酒店,几天前家人一眼相中,据说能俯瞰群山。踩上土路的那一刻,三百六十度的蓝天与地平线浮出丛林,漫山的矮株茶树团团簇簇,列列分明如青蛇蜿蜒,茶香随之蔓延而来。十二月的西双版纳上空时而晴朗时而云雾缭绕,翠绿遍野于雾中随风飘动,恰如壶中茶叶翻腾。
晴雨交替,滚过三滚,山间茶香四溢。半山腰处的茶树层层叠叠,其间斜坐着十几栋矮楼,走近发现是稀疏的村落。村口的小卖店自成一户,挂着木牌,坐店的奶奶是布拉族,笑容带着朴实的回甘。她说山下背着箩筐捻茶叶尖尖的,坡上小楼里卖茶饼的,背着书包满山乱跑的,都是族人。他们倚着景迈山的古茶园修建村落,茶园里有大片高耸入云的阔叶林,待枝头的新芽有一叶相衬,就可摘下炒制成茶。布朗族人虔信万物有灵,或许单芽太嫩两叶太老,是树的执拗。一千四百年间大树常绿,人茶共生,汲取的养分代代相传。
与奶奶攀谈一阵,想起要照顾生意,买了瓶冰红茶。包装是世纪初的设计,看上去像褪了色,而味道是纯粹的工业糖精,品不出茶香,舌尖甚至没有涩味。大概听父辈提起过类似的无趣味道,一时被丢进二十年前的从前慢,又想起山中闭塞,茶与茶不相融,总有点叹惋。
沿着层层瓦片走到村尾,一栋高出村子两三层的混凝土建筑立在面前。有个穿着拖鞋的中年人把我们迎进空调屋,指着橱窗里包好的茶饼一一介绍。他说村里通了公路,城里人坐着吉普车扎入丛林,爬遍山头,捧着饱满的茶叶两眼发光,自那之后村子有了汉语拼音的名字,远方的喧闹也开始定期拜访。近几年背包客越来越多,村外路上的几户改成了饭庄,于是山脚下又多了几块农田,坡上的酒店是今年新盖的,占了小半个山头用作景观。一家人身为远方的使者,不由得感慨时代剧变,于是买下一些陈年茶饼,也算挥洒一点心意。
回程已是傍晚。家人把满载的袋子拎上电梯,我坐在落地窗前晒夕阳。日落而息,山头翠绿被橙红色的余晖映成浓墨,阴翳中人影散乱。
我感到些许不安,好像北方的钢铁洪流已经汹涌而来,或者村落衰退长满荒草。
直到我站定在后院的茶园中。深夜路灯昏暗,飞虫扑火划出残影,茶叶的气味占了上风。清香,苦涩,混了雨水与热带泥土的潮湿。我大口呼吸着,茶树回敬以平等的呼吸。它们喜湿耐阴,山间浓雾筛下的阳光足够柔和,夜里水汽冷凝,正好锁住养分。热带四季如夏,茶梢舒展八月,余下四月放任开花结果,静待来年。生于晴雨归于泥土,茶树在乏味的物质循环中,留下枝头一点生命的回甘。一株一棵一片一山,连绵起伏亘古如旧,直至历史开始书写。
天地无穷无尽,千年也太漫长。
我想起那瓶甜水。也许茶与茶本不相融,亦不相斥,摆在货架上或是长在山脚下,是随心而自由的。村落与城市此消彼长,远方的喧闹蠢蠢欲动,茶树依旧发出新芽,也是随心而自由的。茶树漫山遍野肆意生长,人们将其栽得整齐,有朝一日村落散去,高楼拔地而起,也许沧海桑田,也许始终如一。而我的叹惋、怜悯与不安,赋予了这片天地太多意义,却忘记了自然本身,即是自然永恒的意义。
茶树没有言语,并不同意也不否认,没有接纳也没有拒绝,茶香不留痕迹地缓缓流过。
发觉自己伫立许久,正欲转身离开,雨点恰如其时地落下。我望向天空,尝试向这广袤天地的小小一角敞开心扉,却品不到一丝挽留之意。半晌,雨打茶叶声与我的思绪共鸣,原来是一曲阿卡贝拉。
(茶者南方之嘉木,于山势的生长和文化的浸泡之中,恒古已是一种品性纯粹的象征,所以作为自然之物的意符,必然释放回味无穷的意指,内容虽是游记的行迹和脉络,但是文字更像重返母体的诗人,或者回归田园的隐者,藏身茶山遍地风流之间,吐露澄明悠然的自由心智,观瞻商业俗世的作为,难得不带任何怨怼之气,似乎只要静心养性的书写,就能听到什么奥秘。)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