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老张觉得世界是狭小逼仄的。房间是直角连接圈起的牢笼,高楼是房间堆叠拼凑的牢笼,城市是高楼聚集拥簇的牢笼。老张脑海中的记忆支离破碎,早已拼凑不齐一段完整的人生。小时候仰视着母亲一开一合的嘴唇,扬起的手掌和卧室窄小的天花板,这些画面蒙太奇式地被连接在一起,仿佛老张的一辈子都在那些片段中循环往复。
湖水没过脖颈的一刹那,老张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因为前所未有,所以无可名状,好像脚下如果不是粗糙的沙土,而是空无一物的深渊,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但在这时候他又回头看到了平坦的路地,规律闪烁的警灯,被两条白色直线牢牢框住的柏油路。他想他好像不得不回去那里,只有那样母亲的嘴唇才能合上,手掌才不会落下,即使天花板依旧窄小。
起初是邻居昨晚的劝导,让老张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回一趟老家探望母亲。邻居向来是个热心的朋友,即使是老张这种蹲过大牢的怪邻居,他也乐意每天敲门来寒暄几句。老张原本就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加上之前疲劳驾驶出的那场意外,妻儿早早离他而去,如今回到空荡荡的破旧出租屋,每天过的也就更加畏首畏尾。只是偶尔能跟邻居闲来无事喝点酒唠唠嗑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那些时刻里,老张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望到的天花板会扭曲着无尽延长。
于是第二天老张就开着邻居以前的小破出租上了路,因为害怕早晨头脑昏沉,硬是在车上呆坐到下午才转动钥匙。破旧的桑塔纳突突突发动起来,老张湿润的手心紧紧握住方向盘,左脚小心翼翼松开离合,拖着看起来快要散架的车身晃晃悠悠往前挪动。从老张的出租屋到老家要三十公里,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途中会路过一片刚被维护过的湖水。小时候每每要去到城里读书,都会经过这片湖,曾经被野草杂乱吞噬的湖岸,现如今早已被规划得干净规整。这个世界上野蛮生长的任何事物,最终都会被割去杂草,变成只剩坚硬线条的牢笼。老张的家在城中村,楼房破旧又搭建得毫无规律,仿佛是这座新兴文明都市边缘长出的枯败枝桠,老张觉得那里也迟早会像那片湖一般,被一刀修剪整齐。
路过湖边时老张忍不住挪开紧盯马路的视线,看着湖边一排排整齐的柳树随着微风有节奏地晃动。而余光瞥见的后视镜却映出了叫他颤栗的闪烁灯光,那天晚上也是这样被拦了下来,然后他的人生就变得更加混乱无序。老张头脑空白地在湖边停下车,右手颤抖着摇下车窗。警察举起一根细长的红色圆柱指向老张慌乱的面孔,老张看到了母亲手中的擀面杖,还是狱警手中的铁棍,而不管是哪样他都只能低着头弓起腰等待着被宣判死刑。
于是老张咬了咬牙,用尽力气推开车门就往湖边跑去,直到湖水浸湿裤脚,然后又被拉扯着回到岸边,晕晕乎乎地吹了那口气,才堪堪回神。老张看到警察检查着那个仪器,拧着眉头思索着什么。他慌乱地筛选记忆,脑海中只剩下邻居呵呵的笑声和扭曲的白色天花板。老张想他是喝过酒的,只是片段糊作一团,重重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扭头看向身后,连滚带爬,再次把自己重重摔入湖水。湖水很凉像冰冻过一天的啤酒,而他像一块不平整的冰块,落入水中当啷作响。身后接着又传来了刺耳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这座疯狂生长的都市伸出了千丝万缕不起眼又牢固的铁丝,割开他的血肉将他紧紧包裹缠绕着往绝望拖拽。
老张觉得世界是狭小逼仄的。房间是直角连接圈起的牢笼,高楼是房间堆叠拼凑的牢笼,城市是高楼聚集拥簇的牢笼。而他此时此刻坐在马路边缘煞白笔直的线条上,被无数根擀面杖和铁棍如栏杆一般困在了望不到尽头的苦难里。后来的事情老张记不清了,好像有人走到他面前,跟他说检验结果是零。那个人眉头皱着看起来很困惑,然后扯了扯他的手臂,应该是想让他站起来。然后老张这辈子第一次鼓起勇气推开了那个人,转过身奔向了他的自由。
(这个世界已是自由的葬身之地,无论我们怎么逃都逃不出去,像是一个畸人疯子的癫狂行径,囚困在层层叠叠的钢骨牢笼,先从物质与意识的混肴产生人物的形态,再从荒谬的处境衍生说故事的能量,在写实的日常中拉出诡谲的背景,叙述精准的描画出一副失常失控的场面,几乎是在进行一场现代人的精神分析,而最后的何去何从,或许仅是推石上山的徒劳。)
人生这部电影循环播放,留在心里的只剩那片最蓝的眼睛,最亮的湖。不管童年如何囚禁现在,一根形似警棍的威权如何挑逗恐慌,总有笔写着逃向自由的一如既往。墨丝在奔跑中飞扬,侧过身我就能看到同样的透亮,于是一起纵身于白光,穿越回尚未熟悉但仍想靠近的长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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