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块钱的鱼
今天是那篇新闻报道刊登的第三天,也是蔡姐卖不出鱼的第三天。
十四块钱的菜饭、八块钱的鱼,那篇报道将这两个价格如烙铁一般,印在她的额头上公告天下。她已经偷偷将满满一大盘煎鱼重新加热两次,心虚地把冷冻柜里的煎鱼放进烤箱里加热时,就暗暗告诉自己,今天的鱼就再降降价吧。但直至逼近收摊,铁盘里的煎鱼依然纹丝不动。
蔡姐这三天的生意确实十分惨淡,向早报打小报告的“陈先生”计较得很,把蔡姐的摊位讯息毫不留情地公诸于众,大牌几号、摊位全名在报纸上都印得清清楚楚,让她一夜成名。食客开始对她的摊位避如蛇蝎,要是不小心与她的视线对上,更会报以鄙夷的目光,让她的满脸笑容无处安放。
蔡姐试探地对一个看起来呆呆好骗的中学生说,今天的鱼比较便宜哦。但那个学生霎时臭掉的脸,对她发出明令警告——他还来光顾她的店已是给足了面子。
午餐时间的人潮已经散去几个小时,暮色将近,整个熟食中心只有蔡姐还未收摊。眼前十几个铁盘还剩下将近三分之一的菜,中间那盘岿然不动的煎鱼最为刺眼。她夹起一片鱼,凑近闻了闻,才终于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将整个铁盘提起,将一百一十二块钱的煎鱼,全部倒进垃圾桶里。
不耐烦地等着她收摊的清洁阿伯瞥见这一幕,发出很响、很古怪的一声“哎哟”。
每天早上阿财都会送来一箱鱼,蔡姐每天都在后悔与阿财一次性订了一整个月的供应。第四天早上,阿财又推着推车朝她走来,车轮碾过地上的灰砖轰隆作响,她试问阿财可不可以提前取消供应,阿财说不可以,要付毁约金。
蔡姐将鱼送进冷冻柜。冷冻柜里装着阿财前几天送来的鱼,已经快要塞满。她勉强为新鲜的鱼腾出空间,像玩俄罗斯方块一样,将一条条鱼塞进有限的空间里。有几只漏网之鱼塞不进去,蔡姐只好将它们放进锅里。油触碰鱼的表皮,滋滋作响,她看着它们粉色的肚皮慢慢转成白色再变成焦黄,自己的肚子里却仿佛装着十几只活蹦乱跳的鱼。焦黄色的肚皮们装进铁盘,又过上无人问津的一天。
第四天晚上,蔡姐梦见冷冻柜里的冰,莫名全部融化,鱼挣脱了冰的桎梏,重新活过来,在冷冻柜里游来游去。冷冻柜不停晃荡,然后一下子砸在正在夹菜的蔡姐身上。梦里的痛感十分真实,冰冷沉重的金属将蔡姐的骨头一块块砸成粉末,只剩下一副泄了气的皮囊。
头顶的风扇吱呀作响,搅动房间里的空气,蔡姐在空荡的房间里猛然醒来。
报道刊登的第五天,蔡姐终于重新见到了“陈先生”。
她当然记得他的模样,身材瘦瘦小小,当天穿着浅蓝色的衬衫,衬衫下摆塞进有些肥大的西装裤里,应该是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他的声音和他的身材一样细,甚至有点像蚊子。他等到人潮散去后,才朝她的摊位走去,矮小的身躯好像装着很多怒气,却只能由他细小的声音传出一声不好意思。
她正忙着刷盘子,所以水流声十分轻易地淹过他的声音。他问,他刚才买了菜饭,她记得吗?她说记得。他问,他的菜饭怎么会是十四块钱。她说,一道菜两块钱。你不是吃了鱼吗?
鱼能有多少钱?他不死心地问,她在心里数了数,十四减六,哦,鱼八块。他突然噤声,像是被什么噎住,不再说话,等她关掉水龙头再抬起头,他已经随着水流离去。
今天他依然穿着不合身的衬衫裤子,背着个电脑包,像是刚下班的模样。已经快要傍晚六点,清洁阿伯早已气得走人,留她一个人在没有生气的熟食中心里。他从远处看她,她也看见了他,却好像中邪了一般,坐在摊位前面安静地吃鱼。她面前放着堆砌成山的煎鱼,她用铁钳夹起一整片鱼送入口中,囫囵吞下,然后又夹起另一片鱼塞进嘴里。
陈先生走到蔡姐面前。她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他,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压抑了五天情绪仿佛被锁在胸膛里,无法爆发。陈先生好像也不太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避开她的目光,只是看着整盘的鱼和摊位里头剩下的满满当当的菜,看了许久后竟然问,还有饭吗?
蔡姐停下咀嚼的动作,放下钳子,站起来替他盛饭。他接过盘子,见她杵着不动,便自己走进摊位里挑菜,然后在煎鱼对面坐下吃起来,还为自己夹了一片。
蔡姐慢慢走回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伴着日落,将一盘杂菜饭吃完。他吃完后也没有说话,在桌上放了十四块钱,然后背起电脑包,背对着她离去。
(吃杂菜饭能吃出通货膨胀的现实,说故事却可讲出心照不宣的共情,题材出自吃喝用度的民生议题,咋看似乎寻常琐碎之极,不过正是微不足道的细处,反而具有人性庞然若缺的彰显,叙述语句稍嫌不够如鱼得水,陈先生的戏份和照面略有不足,但是一场风波正愁不知如何落幕,最后竟是如此微妙的尽在不言,仿佛看了一部Wes Anderson的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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