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子奕:小说告别(旁听)

Tuesday, April 30, 2024

子奕:小说告别(旁听)

白龙

日全食发生在北美上空的那几分钟,我把变成石头的妈妈,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日光全无,窗帘和草地都没了模样,我忘记拿观测的眼镜,只好盯着妈妈,但妈妈也是一片黑色。我的眼睛闭上后睁开,房间也跟着忽冷忽热的。

我知道要送她回去,日期很可能是今天。我收拾好我和她的衣物,把她放在特制的盒子里,那个盒子是找唐人街老板特制的,老板说这几天要日全食,天命不好。虽然黑暗世界只有4分28秒,但我们都不习惯重启的恐惧。盒子非常圆满,像妈妈之前跟我说的河蚌,她小时候会在她的镇子里,请出这种河神并放入心愿的石头,期许七七四十九天,就有一粒光洁眼泪诞生。妈妈后来吃花甲粉时,非常心虚。但如果要从她多年来,不知为何而起的哭泣溯源的话,小镇河神完全不奏效。妈妈孕育的珍珠,是充满杂质的我。

我参照妈妈跟我讲过的睡前故事,找出她小镇的所在,那也是我遥远的梦乡。妈妈英语不差,但说起她家乡时,她都用生涩四方的语言。起初妈妈有些不好意思,怕打扰我学习,或者她的语言太古老,而我太年轻。习惯了之后,她越讲越顺畅,常常讲到半夜爸爸回来的时分,我带着湿润的耳朵要昏沉。其实我也不记得,妈妈第一次跟我讲故事时的神情,一些梦境的细节是妈妈告诉我的。现在我能从妈妈的形态中,找出那些神秘故事的纹理。

童年的下午阳光流转,她从超市下班回家,先洗手换衣,抱起我前再抹一下脸,她的鼻子离我最近,呼气吸气喷在我眼睛上。妈妈问我是不是嫌弃她了,我摇摇头,她就蹭蹭我的脸,说我嫌弃她讲太多歪七绕八的话,那些话还是跨了一个大大的海,从一个马来西亚霹雳州的小镇而来的。我想起来妈妈的小镇,就在那,名字叫作白龙镇。我无辜地说我不嫌弃妈妈。

妈妈入院的前几年,曾跟我说过很多次抱歉。因为她在过去,无缘无故地说了那么些故事,翘舌撅嘴地捏出了我耳朵的形状,有些还关于我死去的阿嬷。妈妈每晚都不可避免地提及石头模样的阿嬷,在我知道时间之前,阿嬷也变成了石头。

妈妈经常喷着唾沫对我的眼皮讲,阿嬷变成石头的前一天,正带着她去捅蚁穴,妈妈的妹妹不敢去,就留在山里看家。我梦境的边缘,妈妈一个人踩在小镇路网中央,脚旁有条薄薄的河,相传那条河里有条白龙,阿嬷则在远处跟大地说话。蚂蚁后来被烹炒入药,妈妈的小脚第一次感到土地软嫩。阿嬷次日化石的故事,偶尔会停顿在爸爸下工回来,轰然如雕塑般倒塌的时刻。爸爸会打断妈妈的顺滑,复位我的耳朵,叫妈妈多听英语电台,少跟我说过去的事。爸爸对妈妈的向往,是小镇上的那条白龙河,温柔又寂静。

几天前,妈妈还在病床上深深怀疑,正是她讲的童年往事,注定我现在成为岩石专家,身边毫无生动的人。床边的我刚上完地质学的课,身上像背负了球形幽灵,无从顾及我的天命。在妈妈的口中,我人生坚硬地铸了块模,从小镇的奇幻轶事开始,滚烫的金属液体注入。阿嬷被天花板上掉落的蛇绞死,是我的第一个凹槽,之后爸爸远走她重病,是我叠加的刻度。等金属冷却,岩土沉淀,我不久后也会成为又凹又凸的石头。

多年来,我听过这些预言的多个版本,但身为科学家和一个女儿,我更想查清妈妈和阿嬷的地质年代。所以现在我带着石头妈妈,坐了几轮飞机,再坐大巴前往白龙镇。窗景绿灰交错,妈妈的家乡故事终于染上了颜色,我合理揣测巴士上的一些人,认识妈妈或者阿嬷。他们瘦黑的眼睛,爬上妈妈的盒子和我的脸,对比出我们同步的陡峭后,又悠悠地像蚂蚁般散去视线。

白龙镇口,妈妈妹妹的儿子,我从未见过面的表弟在等我。我小心下了车,不想让妈妈受此晃动,眼前先是一白,再是群山蜿蜒的细节。我大致判断出一些裸山的褶皱,它们在很久以前俯冲碰撞,那条河又切开了那片地,沉淀出一片片波澜,妈妈曾在那被贝壳划伤脚底。表弟不多话,我踩踩地面的软硬,真正进入了童年的白龙镇。

走到夜里,像走在太阳的舌苔上,表弟说房子就在前面,听我的垫了很高的床垫。我向他说谢谢,接下来几月,我打算在白龙镇待着,请他先帮我找了房子。枯叶堆满了湿路,我们嘎吱嘎吱地前进,表弟说我妈有福气,嫁到了美国,还有个博士女儿,不像他自己的妈,没能耐跑出镇子。我问阿姨现在哪呢,表弟走了会说,都变成石头了。

阿嬷去世的那天,白龙河的水变得更浅,阿姨和我的妈看到天花板崩开,落下条状的白色眼睛,我的阿公却还在另外的小镇做厨子。阿嬷没的那几天,镇子里传言,阿公阿嬷我妈我阿姨吃荤,住在山腰引蛇,白龙河本不认主,奈何阿嬷后院的酱缸肉缸多,自然就把白蛇勾到了梁上。我妈当时就说,我以为我妈是神仙,每次有好多皮蜕在墙角呢。我阿姨说,我妈就是神仙,热天躺在她身边都凉快呢。

表弟回头看我一眼,“你妈也给你讲这些?”他背后的蛙卵在呼吸膨胀,我笑笑点头。夜很深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屋子,表弟说明天那个时辰见,我跟他道了别。转身我把妈妈放在桌子上,小镇的夜,妈妈在少女时期也待过,黑黑的只有天上和水中的星星。我爬上了特意加高的床,天花板上有漏水的痕迹,一条叠着一条,闭上眼,妈妈好像远远地抱着我,呼啊吸啊就等待谁打断这一刻。

(说故事说下去的终极目的,大概就是所谓史诗的格局,魔幻的笔法虽然容易模仿,但是创造的心意只能自发,像是书写三代女人的石头记,先以寻根还乡进行穿针引线,情节明显试图打凿一种,比起文明更加远古的神秘遗迹,文字仿佛疯狂开启灵犀五官的感觉,试图浸透和吞纳整个南洋蛮荒的山川异域,既有河神蛇妖的乡野传奇,又有家族血脉的历史考古,循序再慢慢引出奇花异草缠蔓绕藤,以及多些小镇人物的种种过去,如今其实只见一汪清水,往后可是要流成一部小说大河。)

3 comments:

  1. 呜呜呜今天考完了大学最后一门考试,还跟写作班的朋友们说不敢看博客,看的第一眼它就会静止在那,没有更新的栏目。虽然早就知道要毕业,故事的开头就要有结尾,但从未预言过一篇文章成为一个句号的命运,命运是湿润的蓝色。收到kd的评语,确认这是我在写作班的最后一篇小说,一系列顺滑的动作,将停止在发出的按钮那边。点击,下一个程序,是更大的世界,更小的自己。谢谢写作班为我展开的灵魂,也永远爱kd~爱这里的一切!(好多爱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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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日夜交替天光流转抚摸大地的一切凹凸不平,妈妈盘腿坐在白龙尾边,孕育出一颗颗充满杂质才完美的你和我。你和我斜斜靠在写作班的书桌后,孕育出一篇篇独属于这四年旅程的光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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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幸好时辰光影交叠,拓下斑斓的我们,在动荡中沉着书写。前几年听不太清后排的声音,现在终于敢靠近,像在跳芭蕾双人舞,绷紧肌肉踩上琴键,方知画面轻盈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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