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俊良:告别

Monday, April 27, 2015

俊良:告别



5000块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电动门乏力地把身子张开,不疾不徐。中年大叔张望一番,然后把报纸挟在胳膊下,左脚踏进捷运里头,右脚惯性跟上,不疾不徐。

对面的博爱座打着一个大呵欠,呵欠是深青色的。我瞥了半眼,接着是一声窃笑:啧。大叔四处打量,都是一些零散的人类,于是像块受磁的铁,一屁股就砸在博爱座的身上。它的呵欠只打了一半,我又是一声窃笑:啧。

大叔的隔壁隔壁座,坐着一个大妈,神态疲惫。她手上拎着两束人吃的菜,侧边坐着两个毛小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正在数窗外闪过多少棵树;坐着的,正在看大叔读报纸。报纸被那双粗糙的手揭了又揭,有时揭不下去,大叔便用口水蘸一蘸食指,然后继续揭。他是可怜的,但是我向他吐了一个大舌头。

我看见“芽笼又有超租公寓烧死客工”和几则彩色讣闻和几则单色讣闻,新加坡虽小,可是每一天都有人在死。突然,大叔怔了半晌,眼睛张得比电动门张开身子还要大,眉毛翘得比告示上的大红字还要翘。回过神来,他把报纸放在水肿的双腿上,而方块纸上的整堆数字组合,排列得密密麻麻,看得我头昏脑涨,朦胧间,这些数据仿佛嵌入大叔的腿上似的,而不是在纸上。我差点儿被挤死了,无力再推敲和解读,原来报纸也有他严肃的一面,我想,以前对他吐过的舌头要一根一根收回来才是。

原来站着的毛小孩加入坐着的毛小孩,一起观察大叔的行为举止,毛得很。这时,报纸掉了一页出来,上面写着“财经版”,下面写着…… 唉呀,可恶,又是这些组合,闪瞎我的狗眼了呢!毛小孩帮忙捡起,还给大叔,看来也不太毛。大叔随意塞进里头,然后继续往两侧的裤袋左翻右撩,左翻右撩,左翻右撩。终于,他摸出了一小张票根。

票根和大叔的嘴里都唅着4个神奇的数字:5784。

那张票根已经不是票根了,因为很皱,而且浑身湿湿的,一定是大叔的腿汗,一定是大叔肮脏的腿汗。大叔左右抚摸着票根,越发紧张起来,并机智地挡开毛小孩企图过来抢夺的手。然后,报纸又重新被乱揭乱翻。停住了,上面是…… 唉呀,可恶,去去去,我最讨厌看这些严肃的东西。大叔一只手握着票根,一只食指逐行逐行地摸着那些严肃的数字组合。不久,食指不动了,他眉开颜笑,望了望票根,望了望数字:5784。

5784、5784、5784、5784、5784……

大叔站了起来,像颁奖典礼上被念到名字般站了起来。博爱座才松了一口气,把刚刚打剩的半口呵欠打完。不料,毛小孩又一个劲地坐上去,我是必须嘲笑他的:哈哈。

阳光穿过电动门的窗镜,和煦地打在门边的一个角落。大叔把票根握在手上,把报纸挟在胳膊下,走到我身边这处阳光充足的地方。然后,朝着窗外的那只太阳公公,把手上的票根举起来。他断不可能走到这儿来遮太阳,所以估计他是想晒干那张沾满他腿汗的票根,但也极有可能是在反复验证这张票根的真伪,或者查查条码有没有糊了。

哇,5000块。5000块,好使好用啊!

激动了,大叔这回可是激动了。原来他中了万字票,5000块,害我刚才还以为报纸上那些是什么严肃的东西,哼,不过是赌徒的玩意儿。近距地打量这个中年大叔,满腮胡子且烟味呛鼻,我是看不下去的,于是就斜斜眼球,带几分讥诮的笑意,看看被大叔挟得窒息的报纸。“芽笼又有超租公寓烧死客工”的字条,被卷成“有超租公寓”,加上一副公寓图,活像单位售卖的广告,煞是有趣。报纸被夹得更紧,我又笑。

大叔掏出手机,开始向朋友们报喜。第1通电话,一只手就用力地压在我旁边,余波震得我浑身不顺畅,我想提醒他:注意一点,注意一点!第2通电话,他把手举起,又用力在我耳边砸了一下,我真想大嚷:有病吃药,有病吃药!同时,我已经发现博爱座在偷笑我了,待这个中年大叔离开后,我一定饶不得他。第3通电话,他再次把手举起来,我看着他那只粗糙的手掌,大声说:不!这时,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手掌不偏不倚地砸中我的心脏。啊!

捷运不开了。零散的人类用惊恐地目光望着我。毛小孩不知所措。博爱座在笑。电动门在笑。报纸也在笑。中年大叔白了张脸,冷了双眼,望着只手,嘴里默把祖宗们数了两遍。全都怪他,我真想哭,因为捷运上的人都把我看做是一颗定时炸弹,能躲多远就多远,而我的心脏正在淌着血,我需要救援。我需要救援。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捷运最后还是照开。

然后,有人告诉我,住我楼上的那张告示,身上写着:滥用者罚款5000元。

(地铁即景流窜吵杂的人心,市井百姓不过就贪图得意忘形,但是因果动静循环不息,现世报爽快最后大家扯平。天地间人事物互为牵引,书写其实就是探求端倪,虽然嘲弄有点激动儿戏,好歹也算一种文字的冷眼睥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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