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母亲已很久没陪我复诊了,但每次去眼科医院,都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注视。那天例行检查后,要把厚厚的病历带给三楼的医生助理。电梯里随意翻看,翻到几年前动手术的亲属许可书。母亲第一笔竟签错,用歪曲的横线划掉,在旁边另签,那颤抖的笔迹延至虚线外。电梯门未开我的眼前就被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
模糊是我熟悉的,甚至在有记忆之前。据母亲说,她包着两个月大的我去医院,想知道瞳孔内那颗白点是什么。她说医生滴了散瞳孔药水,眼里渐渐晕开如撕碎纸片般的零星与浑浊。她说你爸提议送到农村,再生一个。她说之后数月,她顶着西安隆冬的风雪,几乎跑遍整座城市。她说切除白内障在当时也不算高难度,但没有医院肯冒险给婴孩打麻药。她说最后来到省医院,那年长医生的名字相貌还记得清,她跪求着要捐献自己的眼角膜。她说那医生也红着泪眼,坦言不能捐,可为婴孩做手术,但有无法从麻醉中醒来的风险。她说,那年她24岁。
而我睁开了重获新生的双眼,看到了光明,以及更多的黑暗。切除白内障后浮现的内外后遗症状,使我常从学校一路哭着回来,向她诉说着同学恶毒的嘲讽。她总是微笑着,积极地安抚鼓励,然后独自发呆良久。假期没人照顾,我便跟她上下班。一个多小时的脚踏车路程,晚上归途街灯稀少,我紧抱着她纤细的腰,脸颊贴着她的背。有时,我用手指在她挺拔的脊梁写着刚学的汉子,写一个她猜一个,每次都猜中。我不服气,就乱画几笔,那时她便在昏暗蜿蜒的小路上呵呵笑了。
二年级没上一半便举家来新,还未安顿好,她就带我奔波于眼科医院。她总在候诊室紧握着我的手,沉郁寡言。我知道母亲是个话匣子,老爱说些什么。但在少数情况下选择缄默。除了在医院,就是当我责备她的时候。现在真痛恨自己,但青春期时确实与她顶嘴,怪她把我带到这个残酷的世界,让我忍受那么多痛苦,断定她无法完全理解我的忧伤。那时她颤抖着不发一语,但表情一直在挣扎。
后来她说我大了,要学着自己去医院复诊。但她的注视从未离开。每次回家必先忐忑地问检查结果,说了一切正常她才恢复往常的谈笑风生。有时叫我帮她捶一捶酸痛的背,我拨开她渐渐稀疏的长发,凝视那熟悉的背影,发现她的坐姿有些乏力的垂塌,腰部显得略胖,已不是儿时记忆中的摸样与触感了。
母亲的衰老是我的成长难以追赶的,彼此的距离也越拉越远。她或许早就意识到我的依赖,有意无意地在放手。又想起儿时的草地,我被同学们推倒在那片翠绿上,他们看到下班回来的母亲便跑了。但我固执地赖着不起,坚持推到我的人扶我起来,因为老师说那样才对。母亲站在一旁没有伸手,只是坚定地盯着,叫我自己爬起来。我终于站起来,往前走,越走越大,越走越远。走出了她的庇护,迎接着新的挑战。但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身后目送着我到下一个驿站。
这么多年,或许我们都无法洞察彼此的痛苦,但我与她的眼神交汇得那么自然,好似从未分开。我可以毫无畏惧,毫无胆怯地直视她的瞳孔,并坦然地接纳所有的注视。那股源源不断的暖流不厌其烦地抚摸着我冰凉的自卑与忧伤。其实从未离开过她的视野,但如今我该迈向另一个明天。
(书写恒是一股残念,关于青春的一眨眼,回望过去的一点一面,原来都是母亲的目光,沿着我们的跌跌撞撞一路照亮。再多的感激也无从完成此生的报答和告解,不过成长正是摆脱眼前的视线,走出去了才是文字的天边。)
“成长正是摆脱眼前的视线,走出去了才是文字的天边。”
ReplyDelete我明白老师的意思,谢谢从大一迄今那么多的教诲。下学期希望继续学习请教。感谢。
勇敢的母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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