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永健:告别

Monday, April 27, 2015

永健:告别



三个月的女佣

“就这个吧。”

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看了照片后,觉得她长得端正,况且之前曾在台湾工作一年,懂得一点华语,便决定聘请她照顾老母亲。手续办得七七八八后,我独自把文件带到母亲家让她盖上手印,顺便让她看看照片。母亲看了照片后微微一笑,看似挺满意的,但随即又面有难色。

“就这样定了啦。这个已经挺不错了,不可能找得到一个会讲潮州话的女佣的啦!” 母亲碎碎念了一会儿后,便叹了一口气,勉强地把那染黑的拇指贴在纸上。

维娜办好手续后,便从印尼飞来,因为天色已晚,我怕她会干扰到母亲休息,便要她在我家暂住一夜,顺便让我多了解她一些。她真人与照片中的样子基本相同,身材微胖,高度与我差不多,有那健康的棕色皮肤,但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着照片所带不出的活力与期待,不禁让我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的女子,但时间的磨练已让我有点力不从心。

她一见到我就很自然地叫我“Mum”。虽然孩子都总“妈咪妈咪”,也经常听女佣这样称呼雇主,但却还是有些不习惯,听起来又亲切又陌生。我问她家中的情况,维娜说她的母亲在香港当女佣补贴家用,自己也是因为筹钱让妹妹上学才来到这工作。她说母亲在香港工作已经十多年了,用所赚到的钱买电视、椅子、收音机等寄到印尼的家,但这些家具一转眼消失,成为父亲的“赌博基金”。

“那你爸爸对你好吗?”

“不好。他打我,我打他!”维娜把紧握的拳头像空中一挥,眉毛缩成了个“V”,看起来格外神气,然后又突然爆笑起来。

“你妹妹呢?”

“我来这里前,放妹妹在舅舅家住,舅母照顾她。”

聊了一会儿后,看见维娜屡次打哈欠,便准备了客房,要她早睡觉。也许是因为之前过于疲倦,又或者是因为冷气和温暖的棉被,维娜睡得特别甜,打呼声替掩盖了时钟的“滴答”,身体摆成了个“大”字,像个玩累了的小孩。

隔天一早我就带着维娜到母亲家,嘱托她每日的工作后,便带她到一家手机店买电话储存卡,并且把自己的一台手机借给她用。趁我还有点时间,便带她到附近走走,见识一下牛车水的热闹。当我们路过一间泡泡茶店时,维娜停下脚步,望着店内的顾客,乌黑的眼珠随着吸管内的黑珍珠上下移动。她那专注的眼神好像看见玩具的孩子,我会意于是买了一杯珍珠奶茶请她。维娜兴奋地向我道谢,双眼有如弯月,说她以前在台湾工作时总会存一点钱买泡泡茶喝。看见她那幸福的眼神,我心中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温暖。

过后我每星期探望母亲时,都会顺便买泡泡茶请维娜喝。因为母亲的房子很小,维娜经常在早上就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到了下午就没事干了,常常坐在椅子上发呆。母亲看见了总觉得她在偷懒,便嘱咐她做一些其他的事,但因为语言不通另使维娜常做错事,惹母亲生气。我看她不是闷得出泪,不然就是听着无法理解的唠叨,便打算教维娜怎么用手机上网,还帮她申请了一个面簿户口。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五,我接到母亲的来电,语气非常不好,执意要我下去一趟。母亲说自己新年收到的几份红包是空的,怀疑是维娜偷钱,便故意把一张五十块的钞票藏在枕头下,没想到隔天竟然消失了!

“你是不是偷了阿妈的钱?”
“是”

然后维娜哭了。

“多少?”
“偷了几次,加起来三百。”
“钱去了哪里?”
“手机的卡。”
“Mum对不起,我不会再做了,求求你不要送我走,我喜欢在这里工作。”

我心里定然难受,偷母亲的钱令我气愤,对我怜惜与疼爱的辜负令我失望,但看她毕竟年轻鲁莽,离乡背井来到这工作,况且还没还清欠女佣介绍所的费用与机票的钱,不想逼人太甚,便决定给她个机会。

但其他人并不那么认为。

母亲也把这件事告诉二姐,那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了。二姐认为这件事会已经使维娜与母亲的关系恶化得无法收拾,她们朝夕相见,即使母亲肯原谅她,俩人之间也已经隔了一堵信任的墙,生活在一起很是尴尬。大哥说女佣多的是,她不安分守己,就把她换掉,免得以后发生命案。

二姐通知女佣介绍所这件事情后,对方建议我们叫维娜写一封悔过书,给我们一个样本,要维娜跟着抄,然后盖上手印,并且答应让我们替换女佣。兄姐认为我跟维娜的关系比较好,她一定愿意写这封悔过书。

悔过书上的印尼字我看不懂,但我也只能遵从大家的意思,要她抄下悔过书的内容。维娜抄了书后,眼眶通红。

“我是不是要走了?”
“不是。你放心吧。”

隔天,我带着文件上母亲家,我站在铁门外悄悄地望着屋内的维娜。她红肿的眼睛直盯住桌上的纸,笔在纸上滑来滑去,好像是在计算什么。

“你在干吗?想跑路?”维娜听见后惊讶得跳了起来。
“不是,我在算钱。我每个月还了欠公司的钱,就剩下六十块,还要还阿妈六十,五个月就可以还完。”

我愣了一会儿后,告诉她母亲与我并没要她还钱,但她却依然坚持。维娜随后便把手机还我,说她不要用了。我吞下了卡在鼻腔与喉咙的那股心酸与内疚,吩咐维娜去扫地,然后拿出文件。

“妈,你想清楚了吗?你盖上手印就不可以换了。新的下个月就来了。”

本以为母亲会很干脆,她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依依不舍地把染黑的拇指贴在文件上。

其实维娜根本没用心地扫地,机灵的她看见母亲盖上手印,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不敢望着维娜,害怕维娜会再问我她是否会离开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答案都会造成伤害,我不想戳破,但也不想欺骗。

结果她什么也没问,大概是知道自己没机会还完这个债了吧。

随后几次拜访母亲时,我依然买了珍珠奶茶,她依然若无其事地干活,看似很开心。

新的女佣后天就来了,维娜也该走了。大哥开说要大家一起把维娜送到女佣介绍所,看好维娜,以免她逃跑,但不负责任的我坚持不去,也不再插手女佣一事。三个月的时间让我认识到女佣只是个物品,损坏后能即刻替换。

那晚我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自己在池塘边玩水,年少的母亲喊我兄弟姐妹几人回家吃饭。我们准备离开时,听到池塘中央传来呼救声,二姐和大哥叫我不要回头望,但不知为何,那熟悉的声音让我忍不住回头一望。我看见成人的自己在水中挣扎,然后渐渐消失。

(物质繁华女佣来去,社会欠缺的悲悯和关心,书写确要补替,同时挖掘那些活在边缘的处境。不过文字必须沉潜,才能展露人物的心底,细腻深入往往只需一事一物,而不是一一记述。)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