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甜
同村的女人临走时来到阿甜房里,硬要塞给她一包白糖。层层塑料袋包裹着,缠成拳头大小的一团,在俩人手里推来推去。女人怪阿甜不给面子,老太太又走来了房间门口盯着她们看。阿甜推脱不过,只好收下了。
老太太家里充斥着同她身上一样的霉味,像是要一同腐烂在时间里。一共三个房间,最小的一间指给阿甜睡。小小的一间屋更像是储藏室,摞到天花板的纸箱子中间勉强挤下了一张窄床。待阿甜放下铺盖,安置好细软物什,就只能将装行李的蛇皮袋塞进床底下。
这是阿甜头一回出远门。年前家里盖房子,爸搬石头时不小心砸碎大脚趾,欠了一笔医药费不说,还再也干不了重活。两个弟弟又都要念书,爸妈只得狠了心,托同村的女人开年后带阿甜外出做工。
女人自己在餐馆帮厨,可怜阿甜面黄肌瘦,常偷带回些水果零食给她。今天这小包白糖,想来也是从餐馆拿的。横竖打听了一段时间,女人领着阿甜来老太太这儿做佣人。说是女孩子家的,当佣人总不会太累。
阿甜坐在床沿握着糖,塑料袋隐约冒出些鱼腥味。
老太太扯着嗓子唤阿甜。
“哎,来了。”阿甜把糖塞进蛇皮袋里,匆匆走出房门。
看着锅里噼啪作响的小河鱼,阿甜握着盐罐的手悬在半空。
在家的时候,虽帮着干活,却从来不做饭,总是有妈做。偶尔农忙,阿甜做上一回,两个弟弟的嘴撅得能挂油壶。阿甜做饭不好吃,因为她尝不出味道。恐怕打从娘胎里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东西嚼在嘴里都是寡淡无味。别家孩子攒了几角钱就上村头小卖部,买几块方糖吮,阿甜从来不吃。
阿甜拈着塑料小勺抖抖落落地往锅里撒了一圈盐。
红烧小河鱼,醋溜土豆丝,番茄炒鸡蛋。老太太接过碗筷,戳下这个,夹块那个,嘴里还没吧唧几下,便对着阿甜做的菜沉了脸,通透干瘪的面颊错了位,像只老苦瓜。阿甜赔笑看着她。
老太太嫌油盐放得太重,说是农村人的吃法,城里不兴这个。又说西红柿要吃凉拌的,生的切瓣撒一层糖,顿顿都要吃。
阿甜讨好地应承下来,低眉顺眼的。
老太太咳了两声,吐口痰,说糟蹋了粮食,要扣工钱。
阿甜不做声了。
油重了。
盐重了。
不该加那么多酱油。
肉煮久了,太柴。
阿甜牢记在心里,一顿顿地改。
可毛病总是挑得出来,老太太的舌头是最精密的仪器。
阿甜望着锅里冒出来的白烟,想起自己的两个弟弟。弟弟命好,安心在家读书。也不知现在念得怎样,淘不淘气。弟弟也是舌头灵光,能数落出阿甜做菜的种种不是。可怜阿甜,怎么就尝不出味来。
磨了上十天,老太太坐上桌不再挑剔,对阿甜的态度也和缓许多,甚至带几分温柔。虽然言语间还是爱拿农村和城里作比,偶尔却也慈眉善目地看着阿甜说,自己若是有孙女也该这样大了。
阿甜舒了口气。
凉拌西红柿还是天天吃。一只红澄澄的西红柿,切作五六瓣,放在瓷碗里,细密地撒上一层砂糖。这是老太太每餐的饭后甜点。
老太太有时也让阿甜尝一瓣。
冰凉的西红柿汁流进喉管里,蹦脆的糖粒在齿间磨碎。反正阿甜是尝不出味道的。
没多久糖罐就见了底。阿甜买菜回来特意带了一包白糖。正要往罐里倒,揭开盖一看,糖罐竟是满的。
阿甜从床底拖出蛇皮袋,同乡女人留给自己的那包白糖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塑料袋,泛着鱼腥味。
阿甜照旧做饭。
有一天在菜场的猪肉摊前,遇着了同村的女人,在替餐馆买排骨。
女人鬼鬼祟祟地一把握住阿甜的胳膊,“真是老糊涂了,上次想带包糖给你做零嘴,回餐馆才发现搞错,给了你一包盐。过得还好?得闲的时候来餐馆找我呀。”
阿甜愣住了。
夜里,阿甜又找出那几只带着腥味的塑料袋,看着窗外又大又圆的糖块一样的月亮,笑了。
(阿甜不懂甜,老太太不懂阿甜,但是城乡老少本为一体两面,两个人于是逐渐了解,彼此的共同感念其实最深远。书写也是舌尖,虽然不需尝遍人间,但是要能运用文字如柴米油盐,道出这么一种味觉的心照不宣。)
像凉拌柿子,清凉凉的感觉真好。会想到可爱滴长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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